文/閻騰騰
初見她的一幅作品誤以為作者是埃斯沃茲·凱利(Ellsworth Kelly),簡明而高飽和度的幾何色塊,分割又重組著整個空間,似乎藝術家是如此漫不經心地玩弄著兒童剪紙,大刀闊斧地裁剪又隨意地粘貼變形。然而再多看一眼,又發現凱利那孩童般的淳樸與浪漫這里不曾有,畫面里的幾何圖案冷靜分明,直角多過圓弧,線條如刀裁般堅硬爽利,橫豎切割均衡平整。整張作品里只有綠與白,就似一束犀利的綠光分裂開整片雪原,銳角帶來的張力不容置疑,打破了畫面的完整,又重塑了破裂后的平衡,似乎在茫茫的荒蕪中撕開了一個口子,然后順理成章地撬動了一個新的世界。

卡梅隆·赫雷拉, ‘白與綠’ 1966 ~1967
這作品如此簡單又如此干凈,抽象的手法不言而喻,但那隱藏的力度卻使人心驚。于是我湊近去再度細看,說明簽上寫著:Carmen Herrera。(卡梅隆·赫雷拉)
2019年3月1日,在蘇富比公司舉辦的一場女性藝術家的慈善拍賣中,古巴裔美國籍抽象、極簡主義視覺藝術家赫雷拉的作品《白與綠》,被拍出了290 萬美元的高價,這打破了2018年她的270 萬美元的拍賣紀錄。蘇富比當代藝術部門的資深專家薩拉·布里查德(Saara Pritchard)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此次拍賣印證了“藝術市場希望更多地肯定這些非凡的女性在歷史上被低估了的藝術作品。我們無法期待比這更好的開始了。”
卡梅隆·赫雷拉,1915年生于古巴哈瓦那,8 歲開始藝術啟蒙,1938年進入哈瓦那國立大學學習建筑學,后中途輟學。自1954年以來她一直在紐約進行繪畫創作,然而在81 歲的高齡時,她才賣出了自己的第一張作品。2015年,著名導演埃利森·克雷曼(Alison Klayman)為這位極簡主義繪畫先驅制作的名為《百年秀》的紀錄片在加拿大多倫多電影節上首映,影片以獨特的視角記錄了赫雷拉在其百歲生日之際,回顧自己的成長經歷、藝術之路和幾乎等待了一生所迎來的成功,由此引起了更多公眾對這位藝術家的關注。
“有句老話是這么說的,如果你一直等待公交車,它終會到來。話雖如此,不過我為了這部公交車,幾乎等待了整整一個世紀。”赫雷拉在紀錄片的開頭如是說。

確乎如此,赫雷拉的抽象繪畫作品在年逾耄耋之年才真正得到了國際認可,而在成名前的幾十年,她面對的一直是無休止的拒絕與失望。她曾屢次爭取展覽的機會,但幾乎都以失敗告終。羅斯·弗萊德(Rose Fried) 畫廊的策展人雖明確表示很喜歡她的作品,但還是以她的性別為由拒絕了她。這對赫雷拉來說不是第一次,尤其是在幾何線條盛行的抽象藝術領域中,更是男性藝術家主宰的世界。她傷感地說:“當時我簡直難以置信,作為一位女性策展人,她卻不愿意給女性藝術家一個機會。”她曾旅居巴黎將近5年,同期的另一位男性抽象派藝術家埃斯沃茲·凱利也在巴黎工作,雖然作品風格接近,但凱利卻得到了更廣泛的欣賞與關注。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了幾十年,但此間赫雷拉從未停止創作。直到21世紀初,藝術策展人托尼(Tony Bechara)向曼哈頓的拉丁畫廊老板賽維(Frederico Sève)推薦了赫雷拉的作品。當賽維看到她的畫作時,以為是另一位女性抽象畫家莉迪亞·克拉克(Lygia Clark)的作品,但后來他才發現赫雷拉的畫作是早在克拉克之前十年完成的。赫雷拉憑借這次展覽一舉成名,各大媒體爭相報道她的傳奇經歷,隸屬于《英國衛報》旗下的《觀察家報》甚至把她稱為‘這一個十年的重大發現’。
2016年,她在紐約惠特尼藝術博物館舉辦了近20年的第一次博物館展覽。策展人達娜·米勒(Dana Miller)盛贊她的作品“充滿著活力和生命”,以及具備了“幾乎接近靈性的品質”。米勒在展覽設計方面表示:“如此具有沖擊力的作品對策展方來說,最應做的就是退至幕后,讓作品本身說話。”
赫雷拉在哈瓦那國立大學攻讀建筑學時受到的影響強烈而深刻。她稱:“自那時起,一個以直線構筑的美麗世界就向我敞開了大門,并且時至今日都從未關閉過。” 她的創作過程簡單有序。先用鉛筆在方格紙上構思,然后在一小塊牛皮紙上成形,再使用丙烯酸涂料將草圖做成顏色。如果效果滿意,她會請助手曼努埃爾·貝爾杜瑪(Manuel Belduma)用膠帶在畫布上勾出線條。赫雷拉通常會上第一遍色,然后貝爾杜瑪再做續層。完成后,藝術品將被放置在工作室里供她考慮,即使過程繁復,她也經常會徹底廢棄成品而重新來過。這樣的流程周而復始,年復一年,沒人注意到在紐約曼哈頓東19 街一座公寓的長窗后面,坐著一位耄耋之年但從未停止創作的藝術家。
托尼問過她:“赫雷拉,你的創作靈感到底是什么呢? 是你跟我提過的‘極簡主義’嗎?”赫雷拉說:“托尼,如果我真的能把創作靈感用語言表達出來,我何必畫畫?我肯定直接告訴你。我認為藝術家們通常并不是能夠詮釋藝術的最佳人選。你無法用語言來解釋藝術,你只能用藝術去注解藝術。”
赫雷拉一生都在追求與表達建筑美學中的平衡與秩序,花了將近100年的時間,她不斷變換色彩和形狀用以詮釋其對于生活的理解和欣賞。她從未追逐名利,只是在從藝的道路上孜孜以求;她不斷克服性別歧視進行創作,一切都是源于內心的渴望。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多少人試圖以秩序來規范生活,以平息周遭世界的混亂。在日復一日與生活的較量中,不妨將自我從日常的繁雜與混亂中解放出來,回歸本心,不改初衷,找到夢想賦予我們的原動力與對未來的期望,并且通過不懈的創造在這個世界上留存自己的印記。赫雷拉的榜樣指引我們,逐漸找到生命中屬于自己的線條、形狀和顏色,并在追尋中得到成長和滋養。這是對于內心聲音的回應,對于生活方式的堅守,對于健康人生的深度解讀。

照片里的赫雷拉,坐在自己冷靜有序的線條前,波瀾不驚。似乎這一個世紀的等待后,不期而至的成功并未動搖她從藝的初衷。惠特尼博物館展覽前夕,一向寡言的她只是微笑道:“我想時候到了。當然,如果能夠早那么一點點,會更好。”但無論年齡,不分早晚,你的堅守和等待,不會空負。滿載喜悅的那輛車子,終將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