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萬里眼　時序百年心

馬　白

閱讀冰夫的《消失的海岸》,腦海中不禁涌出杜甫的詩句“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因為兩者在“涵蓋乾坤”(葉夢得語)的氣勢、追溯歷史變遷的崇高感與悲劇美,何其相似!

的確,我為《消失的海岸》宏偉的框架、居高臨下的氣勢、上下求索的精神所深深震撼。

惶恐與顫栗中,你牢記

大海賦予的使命

干枯的眼球眺望黎明的曙色

命運的帆自我放逐

駕馭風雨的人生

航程可以有多種選擇

眼看歷史隨煙霧飄去

浪濤是大海切開的年輪

詩人從悉尼港夜景汲取詩情,激發靈感,但是,他并未就事論事,而是立足宇宙與人類歷史的高度,去解讀人生、解讀社會,充分表現出詩人的高度社會責任感和追溯歷史變遷、人事滄桑奧秘的睿智。閱讀這樣的詩作,使我們不免想起春秋戰國時的偉大詩人屈原在《天問》、《離騷》中對于政治人生、宇宙天地悲愴的思索與追問;也使我們不免想起宋代杰出詩人蘇軾對于人生生命意義的領悟: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與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似此區區長鮮歡。

策吟罷,憑征鞍無語,往事千端。

但是,畢竟時代有所不同。蘇軾詩詞中流溢的惆悵之情,是一種人生的空漠之感,表現的是對于宇宙、人生、社會的懷疑、厭倦和喟嘆。冰夫的詩作中也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惆悵和憂慮:

歷盡迷茫的循環

苦難的探索

沉醉于白日夢中的幻境

詩人的語言幾乎成了泡沫

正如他過去詩作中對于夢境的偏愛和描寫,夢與非夢情景的反復出現,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真實感受、深入思考產生的各種迷幻和錯覺,具有積極入世的精神。他并非消極厭世,而是對未來仍充滿希望,希冀“孕育新的胚胎”。這是冰夫詩作的特點。

詩人隨著海潮的起伏,審視歷史的變遷,梳理故國近百年來的重大事件,歷數戚繼光、文天祥、林則徐、鄧世昌等失敗英雄的悲劇事跡,同時,放眼世界,把中東戰亂與美國的“9.11”事件放置自己的筆端,充分顯示出詩作的悲劇美。

美學史告訴我們,悲劇人物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都具有“衣帶漸寬終不悔”的執著與決心,但實現的過程都要經歷挫折,遭受苦難,承受痛苦,甚至犧牲生命,走向死亡。正如孟子所說,成大事業者必須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嚯y和死亡,成為悲劇人物的悲劇命運的基本要素,悲劇之美由此閃現。從歷史人物說,司馬遷的遭受宮刑和屈原的投江自沉,其人格力量具有壯美和凄美的意境。從文學作品來說,神話中的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運火種,《圣經》中耶穌的背上十字架,《紅樓夢》的林黛玉以葬花來疏解壓抑的心情,其悲劇之美來源于個體生命的自由意志和崇高的道德主體結構。冰夫在《消失的海岸》中,對于戚繼光、文天祥、林則徐、鄧世昌等失敗英雄的憑吊,其“全部仰慕之心,甚至效法這種人品的企圖,都完全依據在道德原理的純粹性上?！?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這構成了《消失的海岸》的崇高感和悲劇美。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消失的海岸》中,冰夫不僅對于失敗英雄的悲劇命運作了考量與思索,他還試圖探索歷史變遷的內在奧秘:

海岸和浪濤此長彼消

誰駕馭的帆

能承受命運的重載

歷史由誰來主宰?大地的主人是誰?如何面對苦難與死亡?這一切,對于年過七旬、飽受生活歷練的作者來說,是無時無刻不在深入思考的問題,這便是對于歷史的探究,對于生活的求索。這是什么?這是一種反思意識。人類意識發展史告訴我們,由于工具的制造,人腦的額葉部分急劇發展,產生了觀念和概念思維,在此基礎上萌生了自我意識,于是,開始與對象相分離,與動物相分離,人真正成為具有主體意識的人。此后,人類的進步、歷史的發展莫不依賴于意識與對象的互動。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對于主體自身的認識,其重要性要超過對于客觀世界的認識。而對于人的認識,既包括對個體生理、心理內在機制的探究,也包括對群體組成及其演變規律的求索。對人生、社會、歷史的審視,構成反思意識的基本內容。具有反思意識,是精英知識份子區別于一般人的根本特征。在哲學界,無論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還是薩特、雅斯貝斯,他們對于人的本質和存在的尋求與認定,便是反思意識的突出表現。在文學界,具體地說,在當代的西方文學界,卡夫卡在《城堡》中對城堡意象的創造,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對于無意識記憶的記錄,?？思{在《喧嘩與騷動》中對于“現代”故事的講述,博爾赫斯在《交叉小徑的花園》中對于迷宮的探索,馬爾克斯在《百年孤獨》中對現實的魔幻化,尤其是昆德拉在名為思索學說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對于存在的思考,無一不是反思的產物。冰夫詩作的可貴,正在于反思意識構成詩篇深邃的思想內涵,從而閃耀出奪目的光輝。

現在,對于《消失的海岸》一詩的美學品格與審美形態,便有可能準確地加以把握。一般說來,美的表現形態兩種基本類型,一種是豪放的、宏壯的陽剛之美,一種是婉約、細膩的陰柔之美。《消失的海岸》由于架構的宏偉,思想的深邃、氣勢的磅礴,它所顯示的正是一種豪放之美、宏壯之美和陽剛之美!

如果考察冰夫的整個創作歷程,我們不難發現,整體說來,冰夫詩作的風格是以婉約和柔美為主導的,尤其是《鳳凰抒情歌》和《夢與非夢》這兩部詩集所收的詩作多系篇幅短小的抒情詩,其特征是飽含激情的筆觸去描繪美麗動人的景色,抒發自己對于親情、友情、故國之情深切感受。如果把《消失的海岸》與以前的詩作相比較,我們無疑會感到這是異峰的突起,是對于以前詩作的一種顛覆和突破!這完全是一種值得肯定和贊賞的好現象!這說明冰夫的創作,從《消失的海岸》開始又登上一個新的臺階!說明冰夫已成為多面手,既可為讀者提供婉約之美、陰柔之美,又可為讀者提供豪放之美、陽剛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