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未釋
我十三歲那年,因為跟人打架被學校勸退了。
班主任叫來我爸,讓我爸帶我回去反省幾天,當時家里窮,也沒有多余的錢給老師包紅包,我爸就真的把我領了回去。
第二天,我爸就帶著我跟他去工地搬磚。他說,搬一天,算一天的工錢。
我爸是砌匠,在我的記憶里,他每天傍晚回來,身上全是水泥,于是我對水泥味有天生的反感。可是,我聽說有錢拿,還是答應了。
我爸上班的地方在縣城,我坐在我爸摩托車的后座上,手里提著裝著鏟子、吊錘的灰桶。
六月份的清晨特別涼快,我爸帶著我去了一個早餐攤,門口停滿了摩托車,里面坐滿了像我爸這樣的人。買了兩碗白粥、四個白饃、兩根油條,粥是寡淡的,油條也是蔫的,吃了幾口嘗不到一點味道,我就慢吞吞地啃起了白饃,有兩個師傅過來和我爸打招呼,笑嘻嘻地對我說:這比學校的煎餅好吃吧!
我爸看我碗里的粥一點沒動,就把他面前的咸菜推給了我,喝完他碗里的粥說:多吃點,上午做事可別使不出力氣。
我們到了工地,那里是城鎮邊緣的區域。我本以為在搬磚的中途還可以去鎮里的商城逛逛,可越往前開,沿途除了道路兩旁的野草,就只剩摩托車后面揚起的灰塵,連個小賣鋪都沒有。我兜里懷揣著我媽偷偷塞給我的兩塊錢,越攥越緊,皺成了一團。
工地很空曠,地上全是貨車壓過的輪胎印記,一道又一道跟鬼畫符似的。我爸把我領到磚堆旁,那是一種罕見的白磚,我以前從沒見過。村里蓋的房子都是紅磚,磚面坑坑洼洼的,那白磚卻光亮亮的,厚實許多。
我爸說:搬一口磚一毛錢,你自己算你一天要搬多少。我心里掂量著,要是一天搬一千口,那就是一百塊了。“一百塊錢,那能買多少包辣條啊!”
心里樂津津的,一口氣挪了五口磚,起身時沒搬動,往前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上。樓上有人叫嚷著:小公子哥,一口吃不成胖子!說完周邊人一陣哄笑。我沒看清我爸有沒有笑,他隔得比較遠,我要把磚搬到他那里去,至少有五十米的路程。我拿下一口磚,搬起來還是有些吃力,樓上的人沒再看我,我就轉身偷偷又卸了一口,輕松了許多。
第一回合,到了我爸那兒把磚放下,轉身就往回跑。在搬到二十多口磚時,我就徹底搬不動了,胳膊一點力氣都沒有,連一口磚都搬不起來,肚子里咕嚕咕嚕叫著,想起早上飯桌上那兩個白饃,不禁咽了幾口口水。只覺得后背冒虛汗,整個身子都飄飄然的。
我蹲在磚堆旁,埋著頭不看我爸,怕引起他的注意。樓上的叔叔看到了,也不再起哄了,他朝我喊著,讓我去陰涼地方坐一坐。
我找了一棵樟樹靠著枝干坐下,微風吹拂著臉,涼快了許多,我瞇著眼,不知不覺中竟然睡著了。后來是被我爸叫醒的,他站在我面前,手里拿了一瓶礦泉水,也不知道他是買的,還是早上從家里帶的。我很想問他這附近哪里有小賣鋪,但還是忍住了。
我接了水大口喝著,嗆得直咳嗽。我爸沒說話,給了我水后就轉身回去了。我覺得他是故意不說話的,明明平時是個話癆。我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也不想動。想著今天就少搬些,賺得少點,明天再補回來,就換了一個方向,靠著樟樹繼續躺著。
中午吃的是盒飯,一群人圍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為了掩飾早上的窘迫,我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獨自吃著。那是我第一次吃盒飯,沒想到竟然如此好吃,到最后我吃得一粒不剩,我爸問我吃飽了沒,我使勁地點頭。
那天下午,我搬了兩百多塊磚,沒仔細數。回去的路上,我沒說話,我爸問我幾句,我也都是嗯嗯啊啊。一直到晚上我爸給我結工錢時,我才緩過神來。我爸問我明天還去嗎,我想都沒想就說:去!
第二天早晨,同一個點,我爸喊我起床,我還是坐在他的車后座上,提著灰桶,跟他去昨天去過的早餐攤點,同樣的兩碗稀飯、四個饃、兩根油條,一人一半,我全都吃完了。
上午搬到一半,又餓了,肚子咕嚕叫,趁我爸不注意又溜到了樟樹底下。那天上午風很大,太陽卻比前一天烈許多,工地外圍的沙地泛著刺眼的光,我在樹蔭下坐了半個鐘頭,還是汗如雨下。
我爸這次沒過來喊我,中午吃飯時,我自己湊了過去,領了一份和昨天一模一樣的盒飯。吃第一口就有些咽不下去,油水少得可憐,我問我爸今天盒飯跟昨天是不是一樣的,他點頭說是,我詫異于他的肯定。看了看其他人的菜樣,的確和昨天沒有區別。我吃了幾口就偷偷倒掉了。我爸還是問我吃飽了沒有,我也點頭。
下午搬了一會兒,渾身又沒了力氣,汗珠從額頭流了下來,眼睛睜都睜不開。我從來沒有曬過這么大的太陽,手里抱著磚,覺得大地在旋轉。磚先落地,緊接著我整個人朝前倒去。模糊中,聽到我爸喊我的名字,我想應一聲,卻開不了口。
我爸把我抱到樟樹下,使勁地給我扇風,喝了幾口水,我睜開眼睛,他不知道從哪拿來一個面包塞到我嘴里,我嚼著嚼著,覺得特別甜,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吃完,問我爸還有沒有。他搖搖手,笑著說:走,我帶你去買。
他帶著我到了工地后面的臨時搭建的幾間磚房,里面有一間搭滿了吃的喝的,我爸給我買了好幾樣我愛吃的,結賬的時候,在口袋里翻了好一會兒,才翻出十塊錢。我抱在懷中,心滿意足地跟著我爸往回走,我們在樟樹下坐著,我爸看著我吃零食,問我:明天你還要來嗎?我想了一會兒,還是點頭說:來,有吃有喝,為什么不來。我爸笑著不說話。
我們就一直在樟樹下坐著,零食也吃完了,飲料也喝完了,他也沒有喊我回去搬磚。不知過了多久,從工地旁的馬路上開來了一輛小車,揚起一陣灰,從車上下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包工頭,挺著個大肚子。他身邊的人穿著一雙擦得發亮的皮鞋,帶著墨鏡,手里拿著皮包,包工頭對他畢恭畢敬,想必是老板。
我跟著我爸,準備過去繼續搬磚。戴墨鏡的把我爸喊住了,他大步走了過來,摘了墨鏡,有些輕屑地問著:你不干活,坐在那兒干嗎?那語氣像極了讓我退學的那個校領導。我爸不自在地笑了一下,有些支吾地說著:太熱了……沒等我爸說完,那人就扇了我爸一巴掌,我只覺得周邊都沉寂了下來,那一巴掌聲音清脆,我想不了太多,往前沖了過去,卻被我爸攔在身后,他低聲跟那人說:對不起。
我有些失望,我不明白,我爸為什么要跟那人說對不起,從我爸身后掙脫開來,拿起手邊的磚頭朝戴墨鏡的砸了過去,沒有砸中,被他給躲開了。他暴跳如雷,用手指著我爸的鼻子大聲吼著:滾,你明天不用來了,都給我滾蛋。沒等我再撿起磚頭時,我爸就把我拉開了。
回去的一路上,我爸沒說話,我側著身子,看到他的右臉,黝黑中透著消散不去的紅,那團紅色比頭頂的太陽還要毒辣,我第一次體會到心臟的部位抽痛著。
回到家后,我媽問起我們怎么回來得比昨天要早,我沒說話,獨自回了房間,晚飯也沒吃。我爸跟沒事人似的,和我媽說著些家常。那一晚上我都沒睡著,凌晨的時候,我爸來我房間一次,捏了捏我的胳膊,出去的時候,輕輕地把門給帶上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收拾了課本,跟我爸說:我回學校了。他就騎著摩托車帶著我,奔往學校的方向,那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清晨的風特別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