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你說:你聽,下雪了。
我聽。沙沙,沙沙沙,細密地靜……
我不用掀簾,不用披衣、吱呀開門,就知道漫天里都是雪子,細沙一樣,細鹽一樣,灑在屋頂的小瓦上。瓦青黑、濕冷,瓦上生苔,此刻生煙,雪煙。我聽見細小的白,一粒粒嵌入那干綠的苔里,聽不見仰瓦的聲息,聽得見覆瓦的清脆如磐。
我聽見曬物竹篙上的葫蘆,發出篤篤的輕響,就像一萬個敲門聲。我能想象黑褐的葫蘆里,萬千葫蘆籽“噓”聲壓唇、調皮壞笑的樣子。我能想象桐木鏘鏘,椿樹梆梆,“鬼拍手”瀟瀟一片。鄰家的屋檐白了,草垛白了,鄰家的窗開合一下,光泄如潮,千萬顆雪子就撲了過去。狗驚疑地叫了幾聲。
遠處,更遠處,白了的先是田埂,田埂白了水田就黑了,水塘也就黑了,插在塘里的桿子,一半兒黑一半兒白。河岸白了,水就黑了,凝滯著悄無聲息地流動,船不動,炊煙慢吞吞地瞅著天空。遠山如黛,先白的是山尖。再遠處就是夢了,夢里就是白茫茫一片了,臘梅香,紅梅紅,四行腳印通向遠方。靜,撲簌簌一聲,鳥曳一聲清鳴飛遠,梅樹雪落,如粉、如羽,讓誰的眼皮一驚。
窗簾上的陽光,像一只白鳥,告訴我,雪并沒有來臨。我只是在想象里,或是神思出竅,在舊時光里經歷了一場雪事。據說,想象也是一個世界,在一念起后,自足自在,自我演繹。那么,我真是一個無趣至極的人,我為什么不可以想得更好?比如說,有一個院落,可以盛雪,可以盛放笛聲,可以有一個故鄉一樣的人?
一年過來,雨雷霧霜雪,因何雪最是撩人情思?在于它的徹底和純粹吧?最好的雪,是要覆蓋有一定厚度的,是純粹單一的白,將天地徹底換了顏貌,玉樹瓊枝,瓊瑤世界,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遠山負雪,明燭天南,滿眼滿心滿腹都是澄光,想長嘯、想吟詩、想給友人打電話約一場酒。景是新的,人似乎也是新的,心情也是新的,時間似乎也是锃亮的,似乎一切歸零,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的樣子。
需要一個結束,好的、不好的生活,都需要。好的需要檢修,思考;不好的需要重啟,殺毒,重做系統。所以,需要一場雪,冷冽、清寂、忘記。
需要重新開始,起跑線或許不一樣,但都充滿希望。過去雖然像磁鐵一樣影響今天的方向,但所有的起跑都是掙脫地球羈絆的努力。一片嶄新的白,最能吸引腳步,就像一紙素箋,最能感動飽蘸濃墨的筆尖。這樣的白,就像初戀。
雪是時間的葬禮,所以凜冽、肅殺,零度以下。雪是時間的婚禮,所有潔白、純凈,雪地梅花。
窗外漸漸喧鬧,一蓬蓬的鳥聲,可以裝滿一籃子又一籃子。一陣香來,細聞又不見。香是花的神思出竅吧?
鄰居正在劈柴引爐,聽見響聲,仰頭是我,笑道:“太陽真好,像是春天呢!”
“是啊。昨晚下雪了嗎?”
“下了,嚇著我家的狗了。”
這是一條半歲的拉布拉多,沒見過雪。“狗牙梅也開了,你看。”他指給我看。墻角數枝梅,黃瓣蠟染,紫蕊如鑲。我看到梅,這梅就香起來。
“你看,雪。”梅下的青苔里,一抔白雪。昨夜,似有雪來。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