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婆的藥引子

王君心

一點兒預兆也沒有，阿辰突然病了。

這病不像感冒會打噴嚏，發燒會臉頰泛紅，阿辰還和往常一樣好端端地吃飯、睡覺、干活兒，力氣也不比平常小。只是，他的雙眼仿佛在一夜間蒙上了一層霧氣，變得灰蒙蒙的，一點兒光彩也沒有了。而且，他也不再笑了。

這可把小灼急壞了。

阿辰是小灼的哥哥，小灼是阿辰的妹妹。

他們的父親是獵人，在小灼剛出生、阿辰才學會說話的時候，他就在一次捕獵中跌下山崖，去世了。而一手養大他們的母親，也在幾個月前病逝了。

小灼怎么都想不明白，母親剛走的時候，她整日哭個不停，是哥哥先振作起來，為她打氣鼓勁，那時哥哥的眼睛還是溫暖、明亮的。如今他們已經慢慢從悲傷中走出來了，哥哥又怎么會在一夜間，失去了眼睛里的全部光彩呢？

村里的人們說：“是巫婆，巫婆把你哥哥的魂偷走了！失了魂的人的眼睛，就是這樣的。”

小灼打了一個哆嗦。她當然知道巫婆。

兩年前，有傳聞說這世上最邪惡的巫婆住進了他們村子旁的樹林最深處。傳說在別的村子，她已經偷走了成千上萬個人的魂，那些魂對她來說就像美味的果子餡兒餅一樣，吃下人的魂可以讓她長生不老。

如果，真的是巫婆偷走了哥哥的魂……望著阿辰失去光芒的眼睛，小灼下定了決心。

深夜，握著一把獵刀，小灼獨自一人向樹林深處走去。

月亮升得那么高，樹林的最深處還是黑魆魆一片。樹和樹的影子手拉著手，如森嚴的守衛般注視著出現在林間道上的渺小身影。

手腳止不住地發顫，道路一拐，小灼看見了樹叢后的一棟木屋——從窗口透出的橘黃色微光，映亮了整棟屋子的輪廓。她輕手輕腳地上前，把耳朵貼在門邊上，聽見從屋子里傳來隱隱約約的柴火在壁爐里燃燒的噼啪聲響。

輕輕一推，門居然開了，短促的“吱呀”聲里，小灼悄悄地探進頭去。

她先是看見了壁爐里燃燒的橘紅色火焰，然后是一張小圓桌，圓桌前有一把大搖椅，晃晃悠悠的，厚厚的圍毯底下一個身影正“呼嚕嚕”地打瞌睡。

小灼屏住氣，大膽地湊近幾步，看清了搖椅上的人影。

這一定就是傳說中那個最邪惡的巫婆了。不過她睡著的樣子，和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奶奶沒什么兩樣，白頭發亂蓬蓬的，滿臉皺紋，嘴縮得像個橘子——里邊一定一顆牙都沒有，小灼心想。巫婆很怕冷吧，這才初秋，就點起了壁爐，蓋上這么厚的圍毯。

暫時可以松一口氣了，小灼想。可她剛移開視線，一個可怕的聲音就猝不及防地響了起來。

“你是誰家的孩子？”

小灼嚇得渾身一震，差點兒松開了緊攥在手里的獵刀。

那聲音繼續問道：“來我這里做什么？”

原來就在剛剛，巫婆醒過來了，她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灼。

“我……”小灼咽了一口唾沫。她心一橫，把獵刀護在胸前，大聲說：“你偷走了我哥哥的魂，快還回來！”

“你哥哥的魂？”巫婆搖搖頭，“我沒干過這種事。誰告訴你是我做的？”

“所有人都這么說！”小灼堅定地答道。

“所有人都這么說，所以你就相信了？”

巫婆嘆息一聲，過了好一陣，才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小灼。

“小姑娘，你哥哥是不是眼睛里不再有光彩，也不再笑了？”

“嗯。”小灼點點頭。

“在這之前，你哥哥是不是經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不知道是因為眼前的巫婆看起來沒有一點兒要傷害她的意思，還是因為害怕，小灼本能地想拖延一點兒時間。她遲疑一下，便把父母相繼離世的事告訴了巫婆。

“原來是這樣。”巫婆像明白了什么似的點點頭，“這樣的話，我想我可以治好你哥哥的病。”

“真的嗎？”小灼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手里的刀不知不覺地放下了。

“你再走近一點兒，我好好說給你聽。”

小灼走上前去。她想也許傳聞是假的，這個巫婆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邪惡，也許她真的能治好哥哥的病……

一陣麻痹的痛楚向胸口襲來，就在小灼走近搖椅的一瞬間。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刻，停留在她腦海中的畫面，是巫婆從她胸前取出了一團淡黃色的火焰……

她太笨了，對方可是世上最邪惡的巫婆哇，現在她的魂也被奪走了！哥哥……

小灼在一間滿是光亮的房間里醒來。

她按一按胸口，一點兒都不疼了，再望向四周，她看見了數不清的光點。那些小小的、柔柔的光芒，仿佛一朵朵藍的、紫的、紅的、粉的、黃的小花，在流水般的黑暗中搖搖曳曳、閃閃爍爍。

她認真地盯著其中一團光芒，忽然發現，那其實是一小團火焰。

火焰——小灼想起在她昏倒前，巫婆就從她的胸口取走了一團火焰。那是她的魂嗎？她已經變得和哥哥一樣了？眼睛里不再有光彩，也不再笑了……

“叮——”，一陣玻璃的碰撞聲把小灼的思緒拉了回來。她猛地坐起來，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還蓋著被子。

“你醒了？”聲音從背后傳來。

小灼回過頭，看到巫婆就站在不遠處的一張大桌子前，手里忙著什么。沒等小灼應聲，她繼續說道：“真有那么疼嗎？不過是取了一小部分而已，我想你是嚇暈過去的吧？”

“怎么回事？我不是被你取走‘魂了嗎？”小灼問。

“那不是魂，只是情感的一部分而已。我說過，要幫忙治好你哥哥的病，我現在就在調制解藥。”

小灼在床邊找到了自己的鞋，穿上后走到巫婆身邊，看著她把一小團白色火焰放入一個正燃著橘紅色火焰的大玻璃罐子里，兩團火焰頓時合在了一起。那團原本就偏大的橘紅色火焰又變大了一點點。

“這是什么？”小灼問。

“這是‘情感。”巫婆一邊說，一邊用木質瓶塞塞住玻璃罐口，“每個人，每個生物心里都有這樣一團火焰，是這火焰從內心照亮了人的眼睛，所以我們的眼睛才會有光彩。其實這就是‘情感。”

在溫柔的火光映照下，小灼覺得巫婆沙啞的嗓音也變得柔和了不少。

“有時候，特別是在經歷了最悲傷、最痛苦的事之后，有些人心里的火焰會慢慢地、一點兒一點兒地熄滅，你哥哥就是這樣。”巫婆看向小灼說，“所以我幫他重新做了一團火焰，你把它放到他心里，他就會好起來的。”

“那，你從我胸口取走的……”

“是藥引子。”巫婆解釋道，“就是能讓藥更快發揮出效果的一種成分。你對哥哥的關心——這種情感，就是這份藥的藥引子。”

原來是這樣，小灼明白了，她不禁又好奇起來：“藥的其他成分是什么呢？”

“其他的是我從世界各地搜集來的……”

巫婆說著，緩緩地轉過身來，抬起頭望向四周。房間里的火焰仿佛回應著她似的，搖曳出更加明亮的光芒。小灼這才看清了，那些火焰都裝在透明的玻璃罐子里，擺在一層層架子上。在那其中，有一團白色的火焰格外耀眼。

“不過這里面，很少有從人類身上取得的情感。人們總是……很怕我……”

巫婆又轉回身，看著桌上的橘紅色火焰說：“這里面，有一只小熊發現蜂蜜時的欣喜，一只兔子蜷起身子睡覺的安詳，一只小鹿回到父母身邊感受到的溫暖，一只刺猬發現冬天過去、春天來臨時的興奮……”

巫婆把小灼送到門外。

推開門，小灼才發現屋外已泛起微微的晨曦，已經是新的一天了。

她捧著裝有橘紅色火焰的玻璃罐子，向巫婆一連道了好幾聲謝。“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嗎？”她再一次發出邀請，“畢竟這是你做的藥，我也想讓哥哥見見你……”

“不了。我到村子里，人們會被嚇跑的。”巫婆說，從她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小灼發現，在光亮處，巫婆的眼睛看起來和哥哥的很像，也是無神的、空洞洞的，仿佛蒙上了塵埃。

可沒等她看個清楚，巫婆就擺一擺手，退回木屋里去了。

回到村子里，小灼按照巫婆說的，將橘紅色火焰從玻璃罐子里取出來，放在哥哥胸前，輕輕地按下去。當搖曳的火光被完全吞沒，光芒重新浮現在阿辰的眼睛里。

曾經的哥哥又回來了。

小灼想起來，在那些盛傳著“世上最邪惡的巫婆會偷走人的魂”的村子里，也傳出過不少關于失了魂的人們被治愈的消息。

所有人都誤會她了，小灼想，一定要拿什么謝謝巫婆才行。

幾天后，她提著一籃子沉甸甸的柿子，叩響了樹林最深處那棟木屋的門。

“什么事？”巫婆打開門，看見是小灼，問道。

“我哥哥的病好了。這是謝禮——”小灼用力把籃子舉高一些，“我知道這些還不夠，以后我還會帶一些別的東西來，我們園子里的茄子……”

“你不用……”

“用的。”小灼打斷巫婆的話，小心地問，“我可以進去嗎？”

在白天看，木屋子里明顯要溫馨多了。可即便是在午后，壁爐里仍燒著噼啪作響的柴火，巫婆身上還圍著厚厚的毯子。

“你很冷嗎？”把籃子放在小圓桌底下，小灼問。

“我一直是這樣。”巫婆平淡地說。

果然，再看一遍，巫婆的眼睛和失去了“情感”時的哥哥一樣，仿佛被陰云籠罩著，灰蒙蒙沒有一絲光亮。

“對不起。”小灼頓一頓，鼓起勇氣問道，“我……我想問問，你的眼睛——你心里的火焰也……”

巫婆點點頭：“對，我心里的火焰很早以前就熄滅了……”

“果然是這樣……”

“……火焰熄滅后，心里就像有了一個缺口，總是有風灌進來，所以我總覺得冷。”巫婆說著又緊了緊身上的圍毯。

“你可以調制藥哇，就像對我哥哥那樣。”

“我找不到藥引子。”巫婆說，“就像你對你哥哥的關心，是你哥哥心里的火焰的藥引子一樣，調制我心里的火焰，也需要一種特別的藥引子。可我找不到……”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年輕的時候，去過很多地方，找了很久很久。后來我猜，我的藥引子應該是人的一種情感，但人們害怕我，根本不讓我靠近……”

“不會的。”小灼走到巫婆面前，有些激動地說，“我去告訴村里的人，你從來都沒有偷過人的魂，你還治好了我哥哥的病，所有人都會感謝你的。”

“哪有這么容易……”巫婆還是搖搖頭，嘆息般地說。

“你說的那種藥引子，我身上可能有嗎？”小灼突然問道。

巫婆顯然愣住了：“可能……”

“那就試試看吧。”

“你……不怕疼嗎？”

“不怕。”

小灼搖搖頭，閉上眼睛。撕裂般的疼痛只有一瞬間，一瞬過后，小灼睜開眼，看見巫婆干枯的手上，一團淺粉色的火焰正靜靜地搖曳著光芒。

“這是……”巫婆喃喃道，轉身向擺滿了火焰的房間走去。

巫婆從架子上取下一團白色火焰，把玻璃罐子打開，小心地放進淺粉色的火焰，兩團火焰頓時合在了一處。白色火焰忽地搖晃了一下，又向上躥高了一點兒。

小灼注視著巫婆把白色火焰捧在手心里，雙手朝自己的胸口按下去。

白色的光芒被一點一點吞沒了，巫婆的眼睛里，有光芒淌了出來。

“沒錯，這是我的火焰。”巫婆看向小灼，她的眼睛里有淚光閃動，“原來我的藥引子是信賴，怪不得。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愿意相信我了，謝謝你。”

這之后，小灼告訴村民們巫婆治好了自己哥哥病的事情。

和小灼想的一樣，村民們開始相信“世界上最邪惡的巫婆”只是個謠傳，并歡迎巫婆來村里走一走。

在小灼的鼓勵下，巫婆終于走出了樹林深處，走進了村子里，大家都開心地和這個眼睛里閃著光的老奶奶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