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雨婷
2019年8月27日,在教育部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普通高中語文統編教材受到廣泛關注。在新版語文課本中,第二單元選取了反映社會主義建設和改革開放時期的作品,那時,我得知自己采寫的典型人物報道《“探界者”鐘揚》入選,成為最“年輕”的一篇文章。
作為一個“90后”的年輕記者,我的經驗不算豐富,但在不長的工作經歷中,這是我最耗心力,也是最難忘的一篇稿子。我認為,一個好的典型人物報道,不應是模式化、臉譜化的“宣傳體”,而應用心挖掘人物背后的精神驅動力,以對待一個普通人的視角,與人物“將心比心”。
2018年1月,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所在的中國青年報教育科學部接到了中宣部的通知,要求參與采訪已故著名植物學家、復旦大學研究生院院長鐘揚教授。
據了解,這是如同2017年黃大年報道一樣的大型集中采訪。參與的媒體不僅包括人民日報、新華社、經濟日報、央視《新聞聯播》和我們這樣的中央媒體,還包括東方衛視等上海、西藏的地方媒體,以及澎湃新聞、《南風窗》等市場化媒體,加起來大概有幾十家。
在這樣的“陣勢”下,當部門領導說我可以去鍛煉一下的時候,我有些害怕。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寫過一個整版的人物特稿。但是中青報一直以來的風格就是這樣,報社信任年輕人,也有足夠的智慧指導年輕人。我深知這一任務的分量,所以抱著工作以來最大的熱情和認真態度,準備迎接這一挑戰。
臨走前,我曾向部門主任堵力老師“取經”。對于沒有太多人物采寫經驗的我,她提供了不少行業內的名篇讓我學習。還給我打了預防針,希望我不要順著采訪對象渲染的情緒,把鐘揚寫成不接地氣、又紅又專的完美人物,要還原一個真實的人,寫出一篇讀者愿意看、走進人內心的報道。
2018年1月底,浩浩蕩蕩的采訪大軍走過了上海、成都、拉薩,實地采訪時間為期一周。在這期間,我采訪了幾十位與鐘揚有交集的人,有他的學生、同事、家人,收集到的采訪資料至少有幾十萬字。
采訪的過程是很戳人淚點的。在各種不同場合,人們回憶起鐘揚的不同“切面”,說起點滴的小事,都感動得落下淚來。比如鐘揚的同事楊亞軍一直留著鐘揚幫他撿到的高鐵票和沒有完成的合作項目書;比如鐘揚的學生們回憶起鐘揚腦溢血住院時,還定著鬧鈴提醒自己按時起床辦公;比如鐘揚的家中沒有像樣的家具,最耀眼的就是一面墻上貼著孩子們的紅色獎狀。
文章的大致思路也基本在采訪中構思得差不多了。在多地的采訪中,我發現他的生活實在是太豐富了。他不僅在努力完成自己的科研目標,還在費心思考培養學生的問題,他還兼職幫上海自博館設計了很多圖文展板,還參與一些中小學的科普活動……因此,我選擇用他不同的生活角色作為文章段落的劃分思路。
鐘揚的生命可以說是“戛然而止”的,突如其來的車禍,讓他所有正在進行中的工作都變成了“未完成”。為此,我還專門在這一路上記錄,他到底還有哪些事沒有完成,最終把它們串起來寫在了文章的最后一部分中。
我認為,這就是他與眾不同的地方,他是一個研究生命的人,他也在不停地探索自己生命的邊界。我希望將這一點向讀者展現出來,讓一些也許正在迷茫的年輕人看一看,在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時,鐘揚是這樣的選擇,希望能給當代青年帶來一些啟發。
作為一個年輕人,我也是個“俗人”,和很多同齡人一樣,我在成長過程中和工作中看到、寫過很多“典型人物”。如今,很多典型報道落入了一種審美疲勞。因此,我很多采訪中都有三個疑問:他們為什么“厲害”?到底是什么樣的動力讓他們一直這樣做?如果是我能不能這樣做?
在我看來,即使是“典型人物”,他們也是普通人。在采訪鐘揚事跡的過程中,我就用這樣一個“俗人”視角去觀察他的經歷。
我認為,寫一個已經故去的人物很難。因為我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的人,所有的回憶和經歷都是“二手”的,而經過別人轉述的內容,也就摻雜了無意的情緒渲染。因此,在采訪過程中,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被他們的眼淚帶跑,要盡量還原真實。
回來后,我整理寫作的時間前后加起來有兩個月。我上網補習了很多鐘揚生前的演講、自己寫的文章和其他資料。我突然發現,原來他本人這么幽默,這和大家夾雜著眼淚的回憶太不一樣了。他會說,“以后我這個胖胖的鐘教授不在了,但是我收集的種子還在,他們會派上很大用場。”
這對我的震動很大,也再一次修正了我的寫稿方向。你看,他是這樣理解生命的,如此輕松,又如此深刻。對于生命來說,他就是個“探界者”,對于生死的意義,他比常人理解深入很多。我如果讓他陷入宣傳套路里,我想他自己也會看不上的。
理解了鐘揚的想法和性格,也就漸漸地理解了“他為什么這么‘厲害’”。這位老師少年成才,很年輕就成了研究所的領導,我想對于他來說,名利都太膚淺了,若想追逐名利,想必對于他也不是什么難題。所以,他的人生方向就轉入了研究植物,培養人才,他想影響更多的人,用自己的能力推動社會進步。

復旦大學教授鐘揚在西藏戶外采集種子。(新華社/發)
那么,是什么支撐鐘揚一直這樣做呢?我認為,應該是一種興趣和成就感。他的思緒很多,所以會隨身帶著小紙條,想到什么就趕緊記下來,以后落實。他的腦子無時無刻不在思考,當自己的想法成為現實,他會感到很大的成就感。因此,很多人看到他一直在趕,身體不好還要去高原,好像在和時間賽跑。
為什么這個時代需要典型人物,為什么作為新聞工作者,我們要記錄典型人物,是因為我們希望在記錄、傳播他們的過程中,讓更多的人看到、學習,并產生影響。
如何產生影響?就是要讓這個典型人物接地氣,先讓讀者讀得下去,產生共鳴,然后讓讀者從中發現可以學習和借鑒人物精神的可能性。因此,我在寫作中一直以中立態度,不希望以一種既定的思路框住讀者,而是將篩選過的故事展現給讀者,讓讀者自行判斷。
我想,這樣的寫作思路也與我一直以來的學習經歷有關。從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到中國青年報,這些堅持新聞報道初心的老師和前輩都會告訴我們,“不要煽情,要客觀、平衡地報道事實”。這是一種倡導專業精神的基本要求,也是當下網絡“洗稿”成風的環境下,主流媒體人必須要堅守的職業規范。
客觀性方面,在整篇文章的寫作中,我盡力去掉“我”,沒有給鐘揚的“好與壞”留下任何一個“我認為”的評價。我所選擇的“英雄少年”“種子達人”“科學隊長”“接盤導師”這些定義,乃至“探界者”這樣的標題,也都盡量中性。如果說我怎么看待鐘揚,這篇文章要比那篇報道說得太多了。
而對于文章新聞真實性的把握,我也做到所有的事實和引用有據可循。例如,文章中所有的直接引語,都有錄音或文字材料可溯;再比如,鐘揚少年時的經歷,出自于他自己所寫的回憶文章。這樣的處理可能讓有些話語顯得沒有那么煽情、戲劇化,但是更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然而,在如今網絡“雞湯文”刷屏,“震驚體”占據10萬+的網絡環境下,“客觀平衡”的新聞似乎越來越“不受待見”。似乎人們樂于看的是針鋒相對的一個爆點,而不是記者與編輯羅列的各方聲音、中立平和的深度報道。很多優秀傳統媒體人一直在堅守這種看似落后的原則,是希望人們還沒有拋棄獨立思考的選擇和能力。
當得知這篇文章入選高中語文教材的時候,我十分激動,在翻看了各種關于這篇文章的評論和留言后,我更有感觸。我希望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可以看到這篇文章,了解這樣一個普通的大學老師如何為實現自己的生命價值而努力,希望他們可以在讀萬卷書后,有自己的思考和選擇。
中國青年報在微博中的簡介寫的是“歷史的一份底稿”,我想,一篇新聞稿的生命力也在于此。記者通過自己的視角,用專業的新聞眼光剖析一個事件、一個人,帶來的影響不僅僅是“記錄新近發生的事”這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