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明星”宗慶后采訪札記

文/葉輝

從事新聞工作31年，我一直比較喜歡寫人物，這一興趣一直保持到退休。

我對人物報道的偏愛與我從業的《光明日報》有關，與我從業的那個時代有關。

人物報道的輝煌期

在《光明日報》的辦報歷程中，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輝煌的時代，也是這張知識分子報紙人物報道最出彩的時代。《光明日報》80年代人物報道數量之多、密度之大、版面之突出、反響之強烈、影響之大，在中央媒體中極為罕見：張志新、遇羅克、馬寅初、孫冶方、夏鼐、韓琨、欒茀、蔣筑英、陳景潤、楊樂、張廣厚、鄧稼先、蘇步青、谷超豪、華羅庚、韋鈺、王淦昌、修瑞娟、呂叔湘、張華等等，幾乎是每推出一個就會引發一次轟動。這些人物中，既有在極左路線高壓下蒙受苦難但始終堅貞不屈的知識分子，又有在各條戰線上建立豐功偉績的科技人員、專家學者，還有敢于打破常規，沖破舊制度的改革先鋒。他們如燦爛的群星，照亮了中國的夜空，他們如鋼筋鐵骨，撐起了中華文明的大廈。這些人物報道，對十年動亂結束后的撥亂反正，對大規模平反冤假錯案，對改革開放初期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對開啟尊重知識和人才的嶄新時代，均發揮了無可替代的巨大作用。

《光明日報》80年代的人物報道為何能發揮如此巨大的作用？首先，是因為在這些人物身上發生的是真正的、重大的新聞，這種重大的新聞價值吸引著每一個有良知、有責任感的記者去采寫。譬如最近入選共和國最美奮斗者的張志新，她是因反對“文革”極左做法而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的，在獄中經受慘無人道的虐待仍堅持自己的立場觀點不變，最后被處以死刑，在執行死刑前還被殘暴地割斷喉管。這個人物極具典型性，有很大的新聞價值，因此一發表就引起轟動。與張志新經歷相似的遇羅克也是這樣，報道之后反響巨大。

其次，每個人物背后都有深厚的時代背景，都蘊含著深刻的社會問題，報道這些人物，都會觸及社會的熱點、痛點、疑點、難點。被稱為“中國星期天工程師無罪第一案”的韓琨事件（《救活工廠有功，接受報酬無罪》，1982年12月23日），觸及了科技人員業余兼職取得報酬是否合法的問題。韓琨利用星期天為鄉鎮企業提供技術服務，救活了一個瀕臨倒閉的企業，企業獎勵他3300元獎金，檢察院卻以受賄罪要查處他。報道引發了一場全國性的大討論。《一個工程師出走的反思》（1986年6月17日）觸及了人才流動這個敏感問題，報道通過謝中秋在人才流動中的遭遇，揭示了人才無法流動對改革開放的嚴重阻礙，報道引發了全社會的廣泛關注，并形成全社會的熱議。《副研究員蔣筑英為我國光學事業奮斗終生》（1982年8月27日）觸動了中年知識分子英年早逝這個敏感問題，蔣筑英的死揭示了知識分子壓力大、待遇低、負擔重因而不堪重負的事實，這一現象馬上引起全社會的關注。這些人物報道都揭示出當時社會普遍存在的問題，觸發了社會敏感的神經，一發表就引起震動，并引發廣泛關注。

第三，這些人物報道因為觸及深刻的社會問題，引起廣泛的反響，從而促使決策部門引起重視，形成政策，推動了問題的最后解決。韓琨事件的報道促使中共中央、國務院發文允許科技人員業余兼職并獲取報酬；謝中秋流動遇阻的事實道出了當時極為艱難的人才流動問題，最終促使國務院做出允許科技人員流動的決定；蔣筑英的英年早逝引起社會各部門的關注，從而推動了黨和政府以及社會各階層對知識分子待遇的重視。《光明日報》正是通過大量的人物報道，用人物的經歷和遭遇來反映改革開放中遇到的種種問題，旗幟鮮明地支持改革，為改革開放鼓與呼，從而調動力量沖破阻礙改革開放的舊制度舊觀念，推動了社會的進步。

上世紀80年代的《光明日報》大力倡導記者寫人物報道，尤其是千字左右的人物新聞，編輯部則為人物報道提供最好的條件，一旦發現好的人物報道線索，馬上安排精干力量去采寫。版面安排上，其他新聞為人物報道讓路，為人物報道提供重要版面，這種“光明特色”殊為難得。

我到《光明日報》的1983年，正是這家報紙人物報道最鼎盛的一年。1982年，《光明日報》在一版頭條刊發的人物報道95篇，而1983年罕見地達到120篇，也就是說每3天就有一篇人物報道刊登在一版頭條上，最多的一個月在頭版頭條上刊登的人物報道竟達22篇，如此密集的人物報道都刊登在最重要的版面上，這確實是中央其他媒體沒有的。

宗慶后照片

用人物報道為時代立傳，用人物報道記錄時代的變遷，用人物報道為平反冤假錯案鳴鑼開道，用人物報道推動知識分子政策的落實，用人物報道反映社會問題，用人物報道詮釋黨的方針政策，用人物報道歌頌真善美、鞭撻假惡丑，用人物報道引導人們解放思想、改變觀念、鼓舞精神，用人物報道影響社會，用人物報道推動歷史進步……人物報道發揮了媒體應有的信息傳播以及教育、啟迪、引導、鼓舞的作用。整個20世紀80年代，《光明日報》的人物報道成為最鮮明的一個特色。假如把《光明日報》那十年輝煌比喻成一幅氣勢磅礴的巨幅油畫，人物報道就是里面最明亮、最艷麗的色彩。

我長期在浙江駐站，浙江是改革開放的前沿，也是新聞的富礦。作為社會經濟發達的沿海省份，浙江在改革開放中涌現出大批的風云人物：步鑫生、魯冠球、馮根生、徐文榮、李書福、曹時中、湯有祥、陳橋驛、潘杰、雷云、陸立軍、顧益康、蔣風、翁禮華、葉宏明、周清泉、金永玲、孫萬鵬、陳子元、姚玉峰、王一成、褚健等，這些人物都成為我的報道對象，我的部分人物報道因得到中央領導批示而被列為全國典型。我有3篇新聞作品入選各種教材，都是人物報道，除了宗慶后這篇，《特別“老總”陶篤純》（1993年11月2日一版頭條，合作）入選1995年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普通寫作例文選》；《一個個體戶的科學救國夢》（1988年12月2日一版頭條）入選溫州鄉土教材。

宗慶后是我眾多人物報道中的一個。

神圣的貧困

如前所說，《光明日報》報道的人物身上都蘊含著時代背景和社會問題。宗慶后這篇人物報道的時代背景和社會問題是什么？

是教育，是貧困窘迫的教育現狀！

在我31年的職業生涯中，寫得最多、耗費精力最大的是教育報道。《光明日報》是一張以教科文衛為主要報道內容的知識分子報紙，在《光明日報》刊登的報道中，教育報道所占的比例是所有報道中最多的，這也注定了我的職業特色是：與教育打交道最多。另一個原因則與我個人經歷有關。我出身于教師家庭，對教育有著天然的鐘愛，卻因為父親被劃為右派遭遣送回鄉接受監督勞動而受株連，從小在農村長大。“一出生就挨餓，一上學就停課”，該讀書時卻無書可讀的經歷，更使我萌生出對教育的期待。以至于在我大學畢業時，我最大的心愿是想當一名中學老師，因為小學肄業，中學一天沒讀過，我渴望用當老師來填補人生經歷中沒上過中學的空白。這樣的人生經歷造就了我對教育的偏愛，也使我在新聞工作崗位上對教育格外關注。在我的全部報道中，教育報道大約要占三分之一。而又因為對人物報道的偏愛，我的許多教育報道都是通過人物報道來呈現的。

《宗慶后——終于閃光的教育明星》一文刊于1994年，當時中國教育的狀況與今天有著天壤之別，寫這篇報道的心境與今天也完全不同。

教育是陽光下最神圣的事業，但最神圣的事業卻有著最世俗的苦惱——缺錢。我走上新聞工作崗位時，中國教育處境困難，經費嚴重短缺，農村學校常常發不出工資，甚至連粉筆都買不起；教師社會地位很低，“寧墾三年荒，不當孩子王”“先工商，后財貿，哪也不要去學校”，教師成為社會的弱勢群體，教育的窘況使人心酸。

浙江是改革開放前沿，是經濟發達省份。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浙江教育同樣缺錢，農村校舍不是破廟佛殿（我就讀的小學就設在破廟里），就是危房陋室，民辦教師是農村教育的頂梁柱。每次到農村學校采訪，我都不忍心在學校吃飯，因為不忍給學校增加負擔。

我是上世紀90年代初認識宗慶后的，當時的他如一顆新星正在冉冉升起，他開始成為媒體追逐的對象。面對這個新聞人物，該選擇什么角度來報道他？寫他作為改革弄潮兒的成功崛起？寫他不畏艱難的創業經歷？寫他大器晚成的勵志精神？寫他矢志創立民族品牌的艱難探索？寫他作為經營大師的管理經驗？都可以。但我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對教育的關注和投入。

宗慶后出生在教師家庭，對教育的貧困有著切膚之痛。

在共和國的建國歷程中，在我們的新聞報道中，凡被冠以偉大、高尚、神圣的這些詞，都與付出、慘烈、犧牲相連。教育神圣的背后是清貧，是深陷世俗苦惱無法自拔的窘狀。

就在我寫作《宗慶后：終于閃光的教育明星》一稿的同一年，我參與《光明日報》和中國教育學會聯合主辦的全國優秀民辦教師評選的報道，此次活動共選出10名十佳教師和20名優秀教師。這次采訪銘心刻骨，加深了我對教育貧困的了解，而對這些民辦教師的采訪使我忍不住一次次流淚，這些入選的民辦教師幾乎都有著心酸的經歷。

教師是“陽光下最神圣的職業”，神圣的代價卻是那樣的慘烈。云南彝家山寨民辦教師繆志和，長年一天兩頓玉米面就酸菜，從來沒有吃飽過，丈夫沒穿過一件毛衣，而她卻一次次捐款給學生；山西的呂晉春每天中午才能吃一頓面條，早、晚只能以玉米糊充饑；青海民辦教師楊增奎月薪僅29元（當時公辦教師月薪大約400元），女兒得了不難醫治的肺結核，卻因為無錢治療，18歲便去世了。在采訪湖南瑤族民辦教師吳西元時，我問他：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他一愣，目光與我對視后馬上躲開，沉吟片刻，枯瘦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尷尬：“我……想吃飽一頓肉！”我一下子愣住，他跟我說，幾十年里，他從來不吃早飯，因為缺糧，吃肉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可望不可及的奢侈。眼前的全國十佳教師，身上承載著巨大榮譽光環的他，其人生愿望卻如此卑微！我實在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淚水怎么也控制不住地涌上眼眶。當天中午吃飯時，我向幾位同事說了這件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避開那碗紅燒肉，我一次又一次地把紅燒肉夾到他的碗里，心中那種酸楚實在難以言傳。

教育的神圣與神圣背后的貧困與卑微使我對宗慶后創業成功后大把大把地把錢投入教育的豪舉非常感動，在我心中，宗慶后的舉動有一種悲壯的色彩，他是一個悲壯的英雄！從他身上，我看到了中國教育的希望。這也是我由衷佩服他并傾注心血來寫他的一個動因。

上世紀90年代開始，浙江萬向節廠魯冠球、橫店集團徐文榮等風云人物橫空出世，他們成了改革開放的明星而受到社會的膜拜，他們中的一些人開始關注教育，把賺來的錢投入教育，為貧弱的教育注入新鮮血液。尊師重教開始形成風氣，“最好的建筑是學校”“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這些口號開始成為政府行動，為學校建校舍的風氣開始在浙江城鄉蔓延。而宗慶后便是他們中的佼佼者。

宗慶后是中國改革年代的一個奇跡。他1987年投入20萬元創辦校辦企業，1990年銷售收入過億，2003年突破100億，2013年達到巔峰的783億。他本人也榮居胡潤全球百富榜2010年內地榜首、2012年《福布斯》中國首富，2013年內地首富，華人十大富豪第八。

報道原文摘錄

掃碼閱讀《宗慶后——終于閃光的教育明星》

□高中語文實驗課本現代文選讀（下冊）1994年版

對宗慶后來說，今天，昔日的“如果”已經變成現實，他可以實現自己的宏愿：要讓教室多一點光線，讓孩子們學得舒坦些，讓“靈魂工程師”的靈魂里也多一點智慧的光彩，少一點擔憂的灰暗。他要用自己有力的手，憑借金錢的力量，為傳遞文明的教育注入活力。

天長小學是上城區的驕傲，教育質量名冠全市，可該校希望組建一支銅管樂隊，卻一直未能如愿。1990年，宗慶后出錢30萬，了卻了該校的心愿。

繼而，建國一小長跑隊，小營小學乒乓球隊，娃哈哈藝術團，宗慶后出資100萬，建起了10多個文藝團隊，上城區教育系統的文化生活很快活躍起來。

宗慶后對教育可真是一往情深，辦廠第一年，企業盈利17萬元，他拿出7萬元給教育；1989年秋季是杭州市小學入學高峰，上城區新增學生5000多人，校舍告急，課桌椅告急，宗慶后急學校所急，一次性無償劃撥出164萬元以解燃眉之急。

1990年，宗慶后上交區教育局的助學資金就達612萬元，而該區同年的國撥教育經費卻只有519萬元。國家教委條件裝備司司長參觀該廠后說：“全國教育經費國撥資金與校辦企業投資教育資金相當的只有兩個單位：一個是山東平度縣，一個是就是杭州上城區。而校辦企業出如此多的資金用于教育，僅你們一家。”有了錢，上城區33所小學校舍都已改建，做到改造一所，完善一所，配備一所，提高一所，課桌椅（包括14所幼兒園）全部更新；每個學校都建起了自然實驗室、音樂室、儀器室，都配了電教儀器、鋼琴，相當一部分學校還配備了計算機；全區各校藏書量已居全省首位。

改革開放使一大批人先富起來，甚至暴富起來。富起來后是紙醉金迷，揮霍無度，還是將錢用于對社會進步有益的事業上？宗慶后為富豪們樹立了一個榜樣。早在1991年，他事業剛起步時就開始大量投入教育：出錢修建校舍，幫助全區學校消滅危房，為全區每所學校建自然實驗室、音樂室、儀器室，配備電教儀器、鋼琴，部分小學還配備了計算機；出資設立教師獎勵基金等。1990年，國家每年投入杭州市上城區的教育經費是500萬元，宗慶后作為上城區校辦企業的負責人，主動每年為全區再配套投入500萬元，此舉在教育界反響巨大。1991年9月11、12日，我采寫的《杭州娃哈哈營養食品廠紀事》上下篇，記述了宗慶后成功創業后資助教育的大手筆。

《光明日報》人物報道的一個特點是，抓住一個人物典型連續追蹤報道。我對宗慶后的跟蹤報道持續了幾十年。就在《宗慶后——終于閃光的教育明星》一文于1994年5月刊出的當月，我進而刊發了5篇《宗慶后與娃哈哈系列報道》，詳盡報道宗慶后在企業取得成功后不遺余力支持教育的事跡。新世紀，我繼續報道這位教育功臣，如2007年11月18日一版《宗慶后的教育興國夢——娃哈哈20年助教現象透視》。

宗慶后創辦娃哈哈至今已32年，他為社會捐贈的各類善款達5.8億元，其中對教育的資助達到3.2億元。

如今我國的教育狀況已大大改觀，教育經費占財政收入4%的目標亦已實現，鄉村最美的建筑是學校已在許多地方成為現實，教師已真正成為神圣的職業受到人們的追捧。這一現狀固然是我國經濟高速發展為教育提供更充裕的經費所致，但這與社會各界的宗慶后們對教育的援助是分不開的。

“要把支持中國的教育事業，為中國的未來培養優秀人才，作為一個中國民族企業的責任和榮耀。”宗慶后這樣說。

他用行動在中國教育發展史上樹起了一座豐碑。

記者的最高使命是用報道影響社會，影響當代，推動歷史進步。娃哈哈是中國經濟發展的一個奇跡，宗慶后是這個奇跡的創造者。二十多年持續關注這家企業的我，有幸成為這個奇跡的見證者，我為此感到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