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泓冰
應該是1994年的一個秋日,大中小學開學的日子。
“小李,我兒子發了新的語文書,我一翻,居然有你的兩篇文章!”與我同在教科文部的老記者陳祖甲,在人民日報5號樓三樓走廊里碰到我,笑著說。我很詫異,老陳的兒子讀初中,能入選語文教材的,那得是魯迅啊茅盾啊,我這么個年輕記者,怎么配。忘了后來是怎么得到的這本教材,一翻,原來是為了教孩子們怎樣讀報,通訊怎么寫,消息又怎么寫,拿了我的報道,當解剖的“麻雀”罷了。
寫了一輩子科技報道的陳祖甲已經作古,他口中的“小李”,也爬了31年的格子了。
這兩篇稿子,分別于1990年7月17日和7月18日刊登在《人民日報》一版。現在看,這似乎有點異乎尋常——《人民日報》一版寸土寸金,一個中學奧數比賽何以如此醒目,那就要回溯當時的時代背景了。
寫這稿子時,我27歲,進報社剛滿兩年。
之前,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讀新聞業務研究生,就在人民日報教科文部實習——這個專業是人民日報、新華社和社科院共建的,地點設在人民日報9號樓,而非社科院研究生院本部,導師也大都是人民日報的部門主任。實習時,我寫的第一則消息,是個小豆腐塊兒,1986年3月24日刊發的《北京舉行計劃免疫活動周》,寫得規規矩矩,導語四平八穩。部主任羅榮興拿著這篇稿子批評我寫得沒特點,我面紅耳赤,趕緊拿回去重寫。從此,總要提醒自己,報道莫入老套子。
若是沒有老羅的這句提醒,估計也沒有幾年后報道入選教材這回事了。
1990年,我負責報道文化條線,而中學奧數比賽屬于教育條線。時任教育組組長的畢全忠老師把這個差事交給我,估計是別人都忙,而我是部門年齡最小的記者,和中學生相對比較接近吧!
說起來,文科生的我,中學時也當過數學課代表,還進過沈陽市沈河區數學比賽的前十名。“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當時的流行語,而數學家陳景潤,經由徐遲的報告文學一紙風行,成了全國皆知的明星人物。
于是,盡管1990年夏天的北京,最被關注的是即將開始的另一個比賽——北京亞運會,但首次在中國舉行的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也讓很多人好奇。這個數學競賽,在西方也備受重視,比如美國,每屆金牌得主按慣例都要去白宮讓總統見見的。近些年,美國總統和美國奧數隊的會見合影,里面幾乎全是華人面孔,成為網上熱議的段子——段子手們未必知道,這一切,都源于1990年那一次中國奧數隊的輝煌戰績,從此奠定奧數強國的江湖地位。
當年,那場奧數比賽設在北京香山飯店。離報社很遠,我跑了兩次,按說寫條消息也可以交差了。不過,到了現場,我一方面很為中國隊的神奇表現激動;另一方面,對這6位“牛娃”也充滿好奇。我采訪數學家杜錫錄教練,請他介紹這幾位學生,他說得最多的,不是拿滿分的,而是那位拿金牌的唯一高一學生王菘。正說著,幾個學生走過來,我一眼就能認出,那個走路踢踢踏踏、穿鞋都穿得與眾不同的男孩,一定就是杜教練說的數學小怪才——可以說,這個王菘促動我除了消息以外,一定要再寫一篇詳細些的特寫,讓國人都認識一下這幾位數學神童。
于是,就有了這篇顯然是以王菘為主角、細節很謔的報道,我自己都一邊寫一邊笑。當時,我和很多人一樣神往:這些孩子的未來會比陳景潤更光彩照人。那時有首流行歌曲,叫“我的未來不是夢”,我就擬了個標題,《他們的未來不是夢》,發到版面,大家也是邊讀邊樂,為“小怪才”稱嘆。很多讀者還來信表示對“小怪才”的喜愛。
后來,王菘從美國加州理工大學獲得數學博士,還在耶魯當過助理教授,于2008年歸國在中科院數學所任研究員。在討論他回數學所工作的新聞時,清華大學的水木社區BBS有人發帖說:“在中學課本里還有關于他的介紹,貌似是個不修邊幅,相當有才的浪子形象……當時崇拜壞了”,很多人附議,說對課本中的描寫印象深刻,“記得說他考試完了在考場做了一副牌玩游戲;還有就是突然很麥霸的樣子”,說從那時起,就把這位小怪才當成偶像了……
由此看來,寫新聞,細節有多么重要!說不定,中學教材中的這一段,堅定了一些孩子選擇數學專業的心志呢!
中國孩子在國際奧賽的一路“開掛”,極大振奮了國人的自信心。人民日報還為此發了評論,說由此可見,中國人的智商不比別人差,盲目崇洋可以休矣。像王菘這樣的奧數神童,在青少年眼中,絕不亞于現在的流量明星。

□1990年7月18日,第31屆國際數學奧林匹克授獎大會在北京舉行。這是獲金獎的中國選手汪建華(左一)、周彤(右二)、王崧(左三)、余嘉聯(右三)、張朝暉(右一)和獲銀獎的庫超(左二)在授獎大會上。(新華社記者 楊武敏/攝)
然而,不管是報道中的人物走向,還是奧數發展的方向,都不符合我最初的想像。
此后奧數漸漸變了味道,陷入了全民奧數的迷狂。當年開設冬令營選拔參加國際奧數比賽選手固然成了慣例,進冬令營就等于拿到名校門票——不獨清華北大,更有海外藤校;但離譜的是,奧數居然成了小升初的擇校標配。不知多少家庭,每天晚上為了解小學奧數而全家一起燒腦……
為什么我國拿了那么多國際奧數金牌,卻沒有培養出真正卓越的數學家?中國什么時候能拿菲爾茲獎(相當于數學的“諾貝爾獎”)?解題能力怎樣才能演化成主動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這類問題,隨著錢學森臨終之問,而讓國人集體深思:“中國沒有完全發展起來,一個重要原因是沒有一所大學能夠按照培養科學技術發明創造人才的模式去辦學,沒有自己獨特的創新的東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這是很大的問題。”
曾經為“牛娃”集體摘得奧數金牌歡呼的我,也忍不住拔“劍”刺向奧數怪胎,寫過數篇評論質疑,“科技創新日新月異的時代,針對課業負擔的教育改革,不再是‘技’的掂量,而是‘道’的抉擇……創新驅動,絕不僅局限于經濟領域。有的地方,正在想以人工智能取代教師批改作業,這顯然找錯了改革的方向。要想不被新時代拋棄,摒棄流水線式刷題教育法,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刻不容緩,急待更加全面、綜合、系統的制度安排。”“靠什么去和機器人競爭?生而為人最終的優勢是什么?除了作業又能倚仗什么才能授人以漁?為了不讓天真的孩子們在一盞盞孤燈下的心血浪費,不讓家長們筋疲力盡地陪讀,還有很多題目有待成年人去‘刷’。改革節奏必須快一點,待創新去驅動我們的基礎教育……”
細想想,事情就是這樣吊詭。身為新聞人,我熱情高漲地為奧數熱煽過風點過火。之后,又竭力為它的降溫而呼吁——事情的正與反,從來不會一成不變。
做記者30年來,采寫過洪水、爆炸、地震、踩踏等突發新聞,也采寫過北京亞運、北京奧運以及全國兩會、上海世博、上海進博會等重要事件,有的報道和評論,也推進了一些問題的現實解決。然而,倒是不經意間書寫的這一組關于奧數比賽的新聞,擁有最多的小讀者。
這組報道起了個頭,后來我的很多作品,主要是時評,被收進各種各樣的教輔書籍,還成為各類考試的閱讀材料。我女兒讀高中時,有一次期中語文考試,她忍不住輕呼一聲,因為看到了考卷上赫然是她老媽的一篇文章,《我們需要“魯迅年”》——結果,身為語文課代表的她,還答錯了其中一道閱讀理解題。她回家給我看標準答案,我很不以為然。我還有一篇發在網絡的文章,寫我和女兒之間的一次對話《媽媽,我會一朵云一朵云地找你》,不但被考試被做題,還被很多人抄襲甚至發表,居然有位中學生原封不動抄過去還得了獎……
哎,從全民奧數,到閱讀理解一定要設標準答案,到拿抄來的文章糊弄老師,中國孩子的苦不在于應試,而在于思維的翅膀被捆得太死,談何創新!唯有打破慣例和成規,才能走出中國發展的教育瓶頸。
這道題,解起來很難,但解開了,中國更將一飛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