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畢全忠
1998年是北京大學成立一百周年。1997年上半年,我就想寫一篇介紹北大的報道。我在1994年曾發表過《國學,在燕園又悄然興起——北京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散記》一文,比較詳細地介紹了北大哲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的近況。再介紹北大,就寫北大的理科吧。我也不想再全面地介紹北大的理科,而是選擇了北大理科最有代表性的學科——數學。1912年,京師大學堂改稱北京大學時,設立的是“數學門”。1919年,“數學門”改稱“數學系”。當時蔡元培校長把數學這門“純粹科學”視作各門科學的基礎。因此,在編制各系名單序列時,他把數學系擺在第一。從那時起直至今天,北大龐大的數學學科已組成了數學學院,北大各院、系名單仍然把數學學院排在開頭。百年來,北大的數學學科水平一直居全國高校首位,培養了不少杰出人才。到1997年,從北大數學系出來的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近三十位。新中國成立后,北大數學系的教師中,一直保持著至少有四位院士的紀錄,最多時達六位。有的同時還是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這在全國大學中是極為罕見的。
我查了資料,《人民日報》等各大新聞媒體,都沒有關于北大數學系的專門報道。北大數學系在社會上名聲很大,但公眾對它卻知之甚少。公眾對數學這門學科也知之甚少。因此,介紹北大的數學學科就很有新聞價值。采寫目標確定后,1997年5月,我就與北大數學學院黨委聯系,表示要采訪數學系。數學系是很少有記者采訪的系。學院黨委負責同志表示歡迎我采訪,并安排了被采訪的人員和采訪的時間、地點。
當年5月的一天,我按照約定到達北大數學學院的一間小會議室。等待我的是學院的八位教授、副教授。我沒有立即請他們講學院的教學、科研等工作情況,而是請他們談談數學,說說數學究竟是什么?有什么用處?
八位老師從各個方面向我講解了這些問題。他們說,數學是人類把握世界最重要的思維方式之一。一切事物都可以用數學來概括、抽象。數學可以解釋一切學科,但任何學科都不能解釋數學,這跟哲學是一樣的。因此,人類可以運用數學的方法發現、了解、把握、設計事物。人類的決策,人類制造的物品,總是先算好了才做出來的。很多重大的科學發現,如幾個行星的發現,是先計算出來的,后來才用觀測手段發現、證實它們存在的。不少事物可以運用數學計算預測、預告未來的變化,最常見的就是天氣預報。恩格斯曾說過,一門科學運用數學的程度標志著這門科學成熟的程度。電子計算機的發明大大擴展和增強了數學把握世界的能力。而電子計算機本身就是數學跟電子技術的結合。
老師們給我講了很多具體例子,說明數學在人類文明進程中所起的重大作用。“高技術”“高新技術”是當時非常流行的科技用語。老師們當時說:所謂“高技術”“高新技術”,其實就是數學技術,或叫“數字技術”,就是用數學方法把握事物,制造新的事物。這在美國已經產業化。美國的大企業里都有很多數學人才在工作。美國大學的數學系承擔著為很多企業解決數學問題的工作。美國科技、教育界認為,未來最好的職業崗位,是為做好了數學準備的人預備的。老師們說,我國的企業卻提不出要解決的數學問題。這正是我國經濟落后的的表現。數學是重要的知識資源。我國大學數學系的畢業生,除少量進入科研機構外,大量的是做中學教師。分配到企業的,做統計員、財務會計就算是專業對口了。不少數學人才出國深造后留在國外工作了。我國是數學人才輸出的大國,這是很大的資源浪費,很可惜。

▲ 王選(左)在指導青年科技工作者進行新技術開發。(新華社/發)
聽了八位老師的講解,我意識到數學對國家建設、社會進步、尤其是對未來的發展具有重大的作用,而社會公眾,包括政府部門、知識界、企業界對數學的了解卻很少很淺。記得某大學經濟系的一位研究生,在論文中建立了一個很簡單的數學模型。他的指導教授卻看不懂,向學校反映說他的研究生故意刁難他。該校竟通告全校:不準刁難教授。我感到需要向公眾講解宣傳數學和數學的重要性。我決定先不報道北大數學學院的教學、科研等工作,而是先寫一篇關于數學的文章。
為加深我對數學的了解,我又采訪了數學學院的姜伯駒教授和張恭慶教授,以及北大計算機研究所所長王選教授。他們都是中科院院士。姜、張兩位教授還同時是第三世界科學院院士,王選又是中國工程院院士。姜伯駒教授以數字電視為例,向我解釋了高技術就是數字技術。張恭慶教授總結了數學三個層次的作用,一是為各門學科提供思維方式、語言,二是直接用于生產活動和科學研究,三是作為社會公眾的文化素養對生活質量起著重要作用。王選教授畢業于北大數學力學系。他說,數學對于人的思維起著高屋建瓴的作用。深厚的數學功底使他在計算機硬件、軟件研究中受益巨大。通過對這三位院士的采訪,我最終確定寫關于數學的報道。
采訪得到的大量材料怎么總結、概括成文章的主題?我思考了很久,最后形成了一個判斷:數學是撬起未來的杠桿。就確定這個主題,并且作為文章的題目。
我國媒體的科技報道大都有一個毛病,由于知識不足,寫出的報道外行看不懂,不喜歡看;內行又覺得太淺,甚至還有錯誤,因此也不喜歡看。我在寫作過程中盡量把握住深刻的思想、見解,又盡量以大眾易懂的例子和語言來表達這些思想和見解。數學涉及的很多公式,只用了很多讀者都知道的愛因斯坦的質能轉化公式。寫作時間持續了一個多月。寫成后又請八位老師和姜伯駒、張恭慶、王選三位院士審閱。到當年的9月7日,《人民日報》以一個整版的篇幅刊登了這篇報道。幾個月之后,我采寫的關于北大數學學院的報道也發表于《人民日報》。
文章發表后,有幾位熟人跟我說:“讀了之后感到很開竅”。后來我在網上看到,有一所師范學院數學系還組織學生學習此文,有學生說讀了此文增強了對數學的興趣和對專業的熱愛。三年后的2000年,此文被人民教育出版社采納為高中語文教材,至今在互聯網上都可以很容易地檢索到這篇文章。三年前的2016年,這篇文章發表后的19年,我遇到中國人民大學統計系的一位教授。在談論數學時,我告訴這位教授:1997年我曾發表過一篇講數學的文章,認為數學是撬起未來的杠桿。過了幾天又見到這位教授。她告訴我,她已找到我的那篇文章,看了。她很驚訝,十九年前就寫出了這樣內容的文章,很有預見性,至今不過時。她說,文章中說的我國企業提不出要解決的數學問題這種情況仍然存在,她從事統計學研究,對此深有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