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微波,王凱旋,王斐霖
(山東大學管理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在共享經濟背景下,伴隨著移動互聯網的發展,以工作靈活性為訴求,具有契約虛擬化、時間靈活化、雇傭關系多重化、職業生涯碎片化特征[1]的新工作模式開始產生,這將會對傳統的勞動關系形態產生諸多影響,其中,伴隨著平臺企業從業人員與平臺之間爭議的不斷增多,實踐中涌現出不少焦點性案例和勞資沖突事件,如美國發生的廣受矚目的Uber案和我國 “e代駕”“易快行”等平臺企業與其從業人員之間發生的勞動爭議案例[2],在這些焦點性案例和勞資沖突事件背后隱藏著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新的工作模式將會給平臺企業從業人員帶來一些工作風險,如果對這些工作風險不加以有效識別與控制,風險會轉化為勞資爭議與沖突。其實,早在共享經濟勃興之初,就有研究者注意到新經濟形態可能對從業人員產生負面影響,如Lobel指出:由于缺乏必要的監管和控制,平臺型企業的大量出現將會導致員工工作安全性降低和員工權利受損害等問題[3]。在我國,徐新鵬等提出在共享經濟背景下,勞動者可能受到工作的不可預測性程度提高、缺乏社會保險覆蓋、法律保護制度滯后等情況的沖擊[4]。目前雖然已有研究者認識到相對于前共享經濟時代,在共享經濟背景下平臺從業人員可能面臨許多新的風險形態,但是對于這些風險形態,學術界尚缺乏系統深入的研究。有鑒于此,本文嘗試以網約車平臺和外賣送餐平臺中兼具技能低、經濟附屬性高特點的從業人群為研究對象,采用扎根理論探索平臺從業人員在工作中會面臨哪些特有的風險?各種風險之間是否存在相互作用?通過對以上問題的研究,可初步識別并構建平臺從業人員的工作風險體系,深化對其工作風險內涵的認識,且未來能進一步探討互聯網平臺從業人員的工作風險感知與工作動機、工作行為之間的關系等相關問題。
當前,技術發展、全球化與社會人口統計變化之間的復雜影響加速了經濟結構上的變化,隨之導致新的工作環境以及新型雇傭模式的出現[5]。著名社會學家貝克在 《風險社會》中解釋了這種新型雇傭模式形成的原因:技術變遷的浪潮將使傳統工業社會中標準化的充分就業系統逐漸演變成一種靈活多元、具有風險的不充分就業形式的新體系[6]。從互聯網平臺的用工特征來分析,在共享經濟背景下所出現的新型用工模式實質上就是一種由技術變遷所導致的、由前共享經濟時代的非典型雇傭發展演變而來的新型雇傭形態,這將帶來更多的身心健康與就業安全風險。
1985年,Freedman首次提出非典型雇傭的概念,將其看作企業臨時解決用工需求的一種人力資源管理方法。在此基礎上,Polivka和Nardone提出了臨時雇傭(contingent employment)的概念,即 “某一工作,勞動者與企業之間不存在隱性或顯性的長期雇傭關系,或是最低工作時間可以隨意調整”[7]。在臨時雇傭概念提出之后,隨著自我雇傭、勞務派遣、短期員工等多種用工形式的出現,非典型雇傭的概念不斷更新與覆蓋[8],與典型雇傭相比較,非典型雇傭存在勞動關系的從屬性減弱、勞動關系趨于多元化、勞動關系的非連續性與短期性特點突出等特征[9]。還有學者將勞動關系的 “三分”:即勞動關系與工作場所分離、勞動關系與持續性工作分離、勞動關系中雇傭與使用分離作為非典型雇傭的主要特征[10]。從非典型雇傭所具有的這些特征來看,員工事實上是以工作中的自由來換取了新的束縛和物質上的不安全感,從而形成一種帶有風險的不充分就業方式[6]。
與典型雇傭相比,非典型雇傭對員工而言存在特定的工作風險。目前,大多數的非典型雇傭研究集中于勞動者非標準從業的弊端及其權益保障。很多學者將兼職工作認定為較差就業質量的評價指標,非典型工作與低工資、無健康保險、無退休金[11]、較少職業晉升[12]、低社會地位和低工作安全感[13]等存在正相關關系,相對于典型雇傭,非典型雇傭的從業人員有更大概率患抑郁、自殺傾向等精神健康疾病以及面臨工傷、職業病的風險[14][15]。同時,非典型雇傭中的員工所面臨的風險還體現在其非標準特征易受勞動力市場、政府、企業等多方面因素的綜合影響,首先,非典型雇傭中的非標準特征如低工資,會受到勞動力市場流動性的影響[16],當經濟危機爆發時,失業和勞動權益受損風險更高[17];其次,國家政策、相關勞動法律能夠直接影響勞動者,也能夠通過限制企業行為間接影響勞動者,如美國規定了非典型用工的相對最低薪酬、兼職工作的最高時長等[12];最后,企業的組織架構、雇傭系統會影響非典型用工的使用[16],例如Lautsch通過案例探討了不同的管理模式對非典型員工工作報酬、福利、公平感知等產生的影響[18]。由上述非典型雇傭所具有的工作風險可以看出,雇傭的靈活性與雇傭的安全性是一對永恒的矛盾,雇傭靈活性的提升必然帶來雇傭安全性的降低,在共享經濟背景下,當這種雇傭關系形態植入 “技術控制”的基因之后,工作風險又呈現出擴大化傾向。
在互聯網技術高速發展的共享經濟背景下,非典型雇傭的從業人群在其固有的從業風險的基礎上,又增加了由 “技術控制”所衍生的新內容。如Upadhya提出新泰勒主義(Neo-Taylorism)的觀點,該觀點特指對互聯網產業鏈底端的管理與控制,企業借助于信息技術能夠形成對勞動者 “信息監獄式”的時時監控[19]。與之類似,我國學者邱林川也提出 “網絡勞工”的概念,認為在新型網絡社會勞動者可能會面臨在傳統社會中所不曾遇到的新問題[20]。圍繞這些新問題,有學者將其總結為互聯網平臺工作所具有的數據化特征有可能導致雇傭關系模糊化、勞動力市場的兩極分化、勞動者報酬過低、工作與生活的界限模糊、職業健康等一系列問題[21]。在平臺企業掌握技術控制權的背景下,勞動者在勞資雙方博弈中的地位更為不利,勞動者工作生活的不穩定風險增大,勞動爭議變得更加復雜化[22]。隨著對互聯網平臺從業者工作風險認識的不斷深入,國外有學者進一步提出了這些從業者所面臨的具體風險形態,如Bajwa認為,平臺工作的風險主要包含:由職業而產生的傷害、由工作不穩定而產生的傷害以及由平臺的工作性質所產生的傷害[23]。
綜上來看,一些研究者注意到了雇傭模式變遷和技術發展可能導致的工作風險問題,并初步總結了這些風險的表現形式,但是對工作風險的進一步細致分類、各工作風險之間的影響關系等問題,已有文獻并未涉及,因此,本文將通過扎根理論分析資料,嘗試建立并闡釋平臺從業者的工作風險體系,以深化該領域的研究。
作為一種廣泛應用的質性研究方法,扎根理論主要通過對質性數據的分析來不斷提煉核心概念與范疇[24],強調從經驗數據中構建理論。1990年Strauss和Corbin將扎根理論程序化,分為開放性編碼、主軸性編碼和選擇性編碼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都要反復比對原始數據與構建理論之間的關系,以提煉出有關的概念和屬性,直至達到概念飽和,并最終將各概念、概念與范疇以及范疇與范疇之間聯系起來。
基于對文獻的梳理,我們發現:第一,針對非典型雇傭的實證研究,具有研究對象分類復雜、獲取有效樣本難度大以及測量工具的局限性等特點[25];第二,對于新現象,量化研究很容易在數據搜集過程中因為主觀選擇而忽略真正問題[26],而扎根理論則能夠有效避免量化研究只能驗證理論不能產生新理論和有可能遺漏關鍵信息的弊端。鑒于以上兩點,并考慮到針對互聯網平臺從業者所承擔的工作風險問題,目前尚無合適的理論體系可以對其進行闡釋,問題研究所具有的探索性質以及易于從個案分析中來提煉、歸納概念范疇的特點,決定了扎根理論在本研究中的適用性。
本研究按照理論抽樣的方法來抽取研究對象,選擇的目標群體是兼具低技能、經濟附屬性高特點的平臺從業者。按照該標準,本研究選取網約車快車司機(不包含順風車車主)、外賣送餐平臺的騎手兩大平臺從業人群作為研究對象,做出這樣選擇的原因在于:網約車和送餐外賣平臺的進入門檻較低,容易吸引大量的低技能人群從事靈活性就業,在這兩類平臺的從業人員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員是全職工作,他們對平臺的經濟依附性較高,工作風險承受能力較差。本研究樣本數的確定依照理論飽和的原則來確定,即抽取的新樣本不再提供新的類屬或相關主題的出現[27]。
本研究主要采用三種方式收集數據:知名社交網絡上的評論、半結構化訪談和研究文獻資料。選擇以上方式收集數據的原因在于:使用多種來源的資料有利于研究者全方位地考察問題,但其最大的優點在于相互印證,形成證據三角形[28]。三種收集數據的方式具有不同的特點,首先,網絡評論是個體觀點和意見的表達,具有覆蓋性廣、自由公開性、可記錄性等優勢[29]。經過搜索發現,關于 “網約車司機的體驗”“外賣員的體驗”及其相關的話題多集中于知乎、天涯社區,且真實性和有效性高,因此本研究選取了知乎、天涯社區兩大社區網站,搜索 “滴滴快車司機體驗”“外賣騎手體驗”等關鍵詞。根據研究目的對帖子的回答進行篩選:(1)對帖子中過于簡單的評論予以排除;(2)對評論與帖子主題不相關的內容予以排除;(3)對相似發帖或樓上評論者的回復予以刪除。對剩下的有效評論進行分析,當多個用戶發表內容相似的評論或表達相同觀點時,僅抽取代表性的評論作為研究對象,邊篩選邊編碼,直至飽和,共獲得2016年1月至2019年3月間的有效評論198條。
除了網絡評論,本研究還對網約車司機、外賣騎手、平臺管理者進行了深入的半結構化訪談,從收集證據來源渠道的角度來看,訪談的優點主要體現在:具有針對性且能夠呈現觀察中的因果推斷過程[27]。訪談對象包含網約車從業人員10人,外賣員5人,平臺管理者2人,受訪從業者均為男性,從業地點在濟南,年齡為25~45歲,受訪管理者為1男1女,年齡均在30歲左右。從業者平均每次訪談時間為15分鐘,管理者訪談時間均在30分鐘以上。面向從業者的訪談問題包括但不限于:您覺得平臺是否對您有經濟控制和技術控制,程度如何?您覺得平臺公司是否對您承擔責任?在工作過程中,出現交通事故、客戶糾紛,誰承擔風險?面向管理者的訪談問題包括但不限于:公司對從業者有哪些管理辦法?公司如何看待和從業者之間的關系?公司對從業者提供了哪些保障?從業者出現糾紛或事故時,公司如何處理?在訪談過程中會根據受訪者提出的某些觀點進行追問,以獲得受訪者更為真實全面的回答。
此外,本研究還以研究文獻作為網絡評論和半結構化訪談的補充資料來源收集數據,研究文獻具有穩定、確切、時間與空間的覆蓋面廣、涵蓋多個事件和多個場景等優點[28]。選擇文獻按如下標準:(1)文獻必須發表在CSSCI來源期刊或北大核心期刊上;(2)文獻能夠涵蓋本研究的對象(網約車司機與外賣騎手);(3)文獻類型應當具有多元性(包括理論研究、政策研究、案例分析討論、調查研究等)。據此,以 “共享經濟”“勞動關系” “人力資源管理” “互聯網平臺” “平臺就業”“網約車”“外賣騎手”等關鍵詞進行交叉組織檢索,在中國知網上共篩選出發表于2016年2月至2019年3月的26篇文獻作為數據來源。
通過上述三種渠道共收集并形成文本資料約20萬字,我們在其中隨機抽取3/4的文本資料進行編碼并構建理論模型,剩余1/4的文本資料用作理論飽和度檢驗。
開放性編碼是為了從原始數據中發現概念類屬,確定類屬的屬性和維度,然后對研究的現象加以命名及范疇化。為方便后續檢索,作者對不同來源的原始資料進行編號,并盡量保留原始資料中的原話:(1)對相關從業者的網絡評論進行編號時,首字母N表示來源于網絡評論,第二位數字表示發帖人的順序;(2)對文獻中涉及從業者現狀及風險的語句進行編號時,首字母R表示來源于文獻,第二位數字表示論文的次序,第三位數字表示摘錄語句的排列次序;(3)對訪談資料進行編號時,首字母I表示表示來源于訪談,第二位數字表示受訪者次序,第三位數字表示選取文本的排列次序。
經過整理共形成289條信息,其中隨機抽取用于建模的信息有216條,用于檢驗理論飽和度的信息有73條。采用逐句編碼的方式,最終得到88個初始概念,部分初始概念的分析過程見表1。

表1 開放性編碼的初始概念化分析(部分)
由于這些初始概念較多且口語化,本文進行范疇化分析,經過對初始概念的提煉和歸類得出13個范疇,詳見表2。

表2 開放性編碼的范疇化分析

續表
主軸性編碼是對開放性編碼得到的各個概念和范疇進行歸納聚類,挖掘所得到范疇的類屬及范疇間的邏輯關聯。經過對開放性編碼階段得到的初始概念及13個范疇進行反復比較和深入討論,最終得到3個主范疇。根據范疇之間的內在聯系和屬性,對這些范疇進行聯結,結果詳見表3。

表3 主軸性編碼
將身體健康風險、心理健康風險、成本風險、技術風險、工作家庭沖突風險、工作機會風險這六個初級范疇提取為主范疇 “平臺就業特征風險”。平臺就業特征風險是指由 “平臺就業”這一新的就業形態對從業者的身心健康、家庭生活、工作機會等所產生的負面影響。
將激勵風險、利益分配風險、考核風險、管理規范性風險這四個初級范疇提取為主范疇 “平臺管理制度風險”。平臺管理制度風險是指平臺企業的管理運作中,由于涉及平臺從業者的管理制度設置不合理所導致的從業者權益損失的可能性。
將法律制度風險、勞動保障風險和政策準入風險這三個初級范疇提取為主范疇 “宏觀政策風險”。宏觀政策風險是指由于國家政策的不確定性、社會保障政策的缺失、法律制度的空白等導致的平臺從業者權益損失的可能性。
選擇性編碼是確定核心范疇并分析核心范疇與其他主范疇之間的關系,然后圍繞核心范疇以“故事線”的形式說明全部現象。在選擇性編碼階段經過反復比較分析獲取的原始資料及提取的概念、范疇,本研究將平臺從業者工作風險體系確定為核心范疇,其基本 “故事線”為:低技能、經濟附屬性高的平臺從業者的工作風險主要是指在尋找工作機會或完成工作任務過程中,由于平臺工作固有特征、缺乏勞動保護及其他外界不可控因素等導致的從業者權益損失的可能性。該風險體系由平臺就業特征風險、平臺管理制度風險和宏觀政策風險三類風險構成;從業者在平臺上獲得工作機會并完成工作任務的過程中要承擔該平臺工作所衍生的固有的就業特征風險,平臺企業管理制度的不合理性和宏觀政策的不確定性不僅會給從業者權益帶來一定的損失可能,而且能夠引發更多的平臺就業特征風險;同時,由于宏觀政策能夠影響到企業的管理制度,宏觀政策風險也能夠引發平臺管理制度風險。

表4 主范疇的典型關系結構
為驗證文章提取出的理論模型是否飽和,本文使用剩下的73條信息進行理論飽和度檢驗。對該文本資料進行編碼分析后,并沒有發現新的概念和范疇。因此認為本文的理論模型是飽和的。從整個數據分析過程來看,三種數據收集來源所得出的結論基本一致且能夠相互印證。
基于此前編碼,研究已識別了技能低、經濟附屬性高的平臺從業者的工作風險形態,并揭示了各類風險形態之間的影響關系,構建出平臺從業者的工作風險體系,接下來將圍繞該體系的構成及各要素之間的影響展開詳細闡釋。

圖1 平臺從業者工作風險體系構成要素及其關系
1.平臺就業特征風險
平臺就業特征風險指由基于平臺所產生的新就業模式所蘊含的風險。第一,平臺從業者易患職業病,存在身體健康風險。據一項基于北京市多平臺的調查資料顯示,被訪談的從業者普遍反映存在路耗時間過長、休息時間不足的問題[30]。第二,平臺從業者在提供服務時會進行情緒勞動,研究表明,情緒勞動會使員工產生情緒耗竭、情緒失調等問題[31]。此外,來自被服務者和多數社會群體對其工作的歧視,也會降低平臺從業者的自我身份認知,進而損害其心理健康。第三,平臺從業者的行為和服務質量受到技術系統的評價和監控,技術控制以及技術的不成熟可能會加重從業人員的負擔。第四,平臺從業者的收益受到服務供需平衡、時間點、天氣等因素影響,工作機會不確定,存在收入穩定性下降的風險[32]。第五,平臺從業者需要自行提供勞動工具,承擔等待工作機會及完成工作過程中產生的所有成本。第六,平臺就業中,從業者在工作時間、地點、工作方式的選擇上具備一定的自主性,這可能導致其工作與家庭生活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33]。
2.平臺管理制度風險
平臺企業應該如何設計有效的人力資源管理體系?該問題不僅在學界是一個全新的問題,在實務界也鮮有企業進行經驗總結[34]。面對新型的企業組織模式和迥異于傳統的從業人員群體,平臺企業所建立的激勵制度、考核制度、利益分配制度如果不合理,將會影響到平臺就業人員的權益,從而形成平臺管理制度風險。
3.宏觀政策風險
宏觀政策風險是由于宏觀行業政策的不確定性以及相應勞動法律制度、社會保障制度的缺失所導致的風險。當某一新生業態出現時,由于制度出臺的滯后性,外部環境中的制度與其不匹配是一個正?,F象。當前宏觀政策風險主要體現在:共享經濟企業在勞動用工管理上存在法治的困境[35]。
管理制度風險能夠引發平臺從業者承擔的就業特征風險。有研究表明,平臺通過搶單和補貼,隱藏了由超額勞動帶來的剩余價值,這不僅繼承和強化了非典型望雇傭的所有問題,形成從業人員社會保障水平降低的風險,而且會帶來復雜的社會治理風險[36]。
宏觀政策風險能夠引發平臺管理制度風險。宏觀政策能夠以強制性規范直接干預企業的運行準則并對企業的行為形成約束,因此,宏觀政策的不確定將會傳遞給企業,給企業帶來不確定性的預期,為其在灰色地帶中制定帶有推卸社會責任、尋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管理制度提供了可能。
宏觀政策風險能夠影響平臺從業者承擔的就業特征風險。這主要體現在宏觀政策的完善能夠改變平臺從業者的從業制度環境,從而影響從業者、平臺企業及社會公眾對平臺從業行為的認知,進而影響平臺從業者所承擔的就業特征風險。
根據以上分析,互聯網平臺從業者工作風險表現出以下三個明顯區別于傳統工作風險的特征:第一,強模糊性引發出更多的風險?;ヂ摼W平臺就業在勞動關系認定、社會保障、平臺規章制度合規合法等問題上比很多傳統就業模式更具模糊性,強模糊性讓勞資雙方在爭議問題上難以達成一致,從而比傳統就業模式表現出更多的工作風險。第二,“技術控制”的負面效應日益凸顯。技術可以強化對員工的工作控制,但也會加大員工的工作負擔,在平臺就業模式下,采用新技術所產生的負面效會逐漸顯現。第三,平臺的就業聚集效應易引發工作風險。平臺必須通過龐大的就業人群達到規模效應才能獲取市場地位,從實踐來看,由圍繞平臺聚集的大量低技能就業人群之間的搶單競爭所形成的在勞動時長、強度等方面的壓力,也成為平臺工作風險的重要來源。
本文的研究發現主要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第一,本文圍繞新的技術背景下所產生的新型工作形態,首次提出了互聯網從業人員工作風險的概念以及工作風險識別體系構建的問題。目前,已經有學者注意到技術發展對工作關系的影響后果問題,但是現有研究僅僅是從 “工作本身”探討“工作要素、工作崗位、工作時間、工作空間、工作管理”等問題所受到的新技術影響[37],并未將研究視角切換到從事新工作形態的個體來探討其可能受到技術變遷影響的積極與消極后果。本研究以 “工作風險”作為核心概念,從 “制度-平臺-個體”的三維視角系統梳理了互聯網平臺從業人員所面臨的工作風險形態,并以此構建了工作風險體系,目的在于識別新就業群體在技術變遷背景下可能面臨的權益損害,拓展深化人們對技術變遷后果的認識。第二,本研究通過扎根理論方法歸納出互聯網平臺從業人員面臨的具體工作風險形態,并揭示了不同工作風險形態之間的影響路徑。具體來說,通過開放性編碼對原始資料及概念進行了多輪的比較與分析,提煉出技能低、經濟附屬性高的平臺從業者工作風險的13個范疇,包括身體健康風險、心理健康風險、技術風險等;然后通過主軸性編碼對各個類屬進行關系聯結,由此形成平臺就業特征風險、平臺管理制度風險、宏觀政策風險3個主范疇,并通過選擇性編碼深化主范疇之間的關系,歸納出核心范疇,建立了互聯網平臺從業者的工作風險識別體系。該體系所包含的平臺從業者承擔的工作風險主要有三種:由職業特征和平臺就業模式所決定的平臺就業特征風險、平臺管理制度設置的不合理導致的平臺管理制度風險以及國家對平臺式就業的相關政策缺失所導致的宏觀政策風險,同時,宏觀政策風險和平臺管理制度風險能夠直接影響到平臺從業者的就業特征風險,而宏觀政策風險也能夠直接影響平臺管理制度風險。
第一,各方要正確認知平臺從業者的工作風險。研究發現,互聯網平臺從業者面臨多元而復雜的風險形態,這些風險不僅會影響到從業者的工作行為和工作態度,而且會直接影響到平臺企業與其從業人員之間合作、信任關系的形成。包括政府、平臺企業在內的各方若不能正確認識平臺從業者的工作風險問題,此類問題可能會演變成勞資爭議問題,而這些爭議一旦轉化升級為大規模的勞資沖突,將不利于平臺企業的正常發展與社會穩定。
第二,平臺企業要承擔起風險防控的主要責任。平臺企業在平臺就業模式中兼具管理者與利益相關者的雙重角色,為實現可持續發展,平臺企業應采取措施來規避、控制從業者工作風險問題。目前已有部分平臺企業通過為平臺從業者購買補充商業保險、發放高溫補貼等方式來控制工作風險。從未來的演進趨勢來看,平臺從業者的留存率是影響平臺企業間的競爭力度與發展格局的重要因素,平臺企業可以將 “工作風險防控”作為指導思想融入其管理流程與管理制度中去,通過踐行 “平臺主導的企業社會責任”[38]來防控從業者的工作風險,以實現企業的良性發展。
第三,政府要完善制度來降低平臺從業者的工作風險。共享經濟背景下互聯網平臺從業者所承擔的工作風險實質上是一種技術發展所帶來的風險,其問題的最終解決之道有賴于相關制度的完善:如社會保險制度覆蓋范圍的延伸問題、法律是否承認平臺從業者 “雇員”身份問題、技術風險的評估與合理分配問題等。上述制度的制定與完善需要政府在兼顧平臺企業與從業者雙方利益的基礎上統籌規劃,以動態、開放的思維來應對新技術發展所帶來的工作風險問題。
隨著以人工智能、大數據、云計算等新技術的產生與發展,技術對工作形態的重塑以及由此產生的工作風險必將成為人們所面臨的重要問題。本文對互聯網平臺從業人員工作風險問題的研究可以深化人們對共享經濟的全面認識,為進一步研究新技術對平臺工作的影響機理以及構建針對平臺工作風險的治理機制奠定基礎,同時,以 “平臺工作”作為研究線索,本研究議題可以進一步延伸到對平臺從業人員的工作特征、工作動機以及工作保護的研究,從而開辟出一個以 “技術-工作”的互動關系為研究核心的新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