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振
(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8)
清乾隆十五年(1748年)編纂完成的《西番譯語》一共九種,是“華夷譯語”(丁種本)的一部分,每種包含20個門類、740個詞語,記錄了當時川西地區的藏緬語,可視為早期的官修“漢語——民族語”雙語辭典。《西番譯語》主要有初編本和清抄本兩種版本,初編本多散軼海外,清抄本收藏于故宮博物院。清代九種《西番譯語》體例和風格較為統一,其初編本封面均有題簽,題簽上是譯語的書名(后文稱之為“初名”);卷首皆有序言。序言之功能即寫明譯語所記載的“西番”語言文字的使用范圍,題簽上的書名是對“所采語言的地域范圍和府州建制”的概括[1]70—72,反映了譯語采編者最初的命名原則。而故宮所藏九種譯語清抄本的封面則均以《川番譯語》為名(“川番”當為“四川西番”之縮略)。
馮蒸(1981)[2]57—68曾按照川一、川二以至川九的順序給九種《西番譯語》編號命名,為學界沿用。九種譯語目前已知初名的有七種,另有一種(川四)初編本未見、一種(川八)初編本封面頁丟失,無法得知其初名。譯語初名和序言是了解譯語采編地域及其記錄的語言或方言的有力線索,了解譯語序言和命名的規則也是《西番譯語》文獻研究的基礎性工作。聶鴻音、孫伯君(2010)[3]考察過譯語序言中涉及的土司,孫伯君(2012)[1]70—72討論了譯語初編本的命名問題,并推測了川四和川八的初名。本文則重點討論譯語序言的內容結構以及初編本的命名原則,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有新的發現,深化了對譯語文獻的認識。
每本譯語序言雖有不同,但是書寫的基本原則是一致的,都包括行政單位、軍事單位和土司單位三類內容。例如《西番譯語》(川八)的序言如下:
四川建昌鎮、建昌道、鎮標冕山嘉順二營、寧遠府屬冕寧縣,各所轄大鹽井、酥州、苗出、架州、大村、河西、熱即瓦、阿得橋、中村、三大枝、糯白瓦、小相嶺,及窩卜、罷顯、擺跕、瓦尾、木術凹等處,西番語音與打箭爐口外諸番各別,字本藏經。照依奉頒字書門類次序,譯繕如左。
其中劃直線的地名是清代的行政和軍事單位名稱,下劃曲線的是當時的土司名稱。先來考察譯語序言中行政和軍事單位的情況。
清代乾隆年間施行“府州廳縣”行政制度,行政層級為“省—府—縣(廳、州)”“省—直隸州—縣”的三級制度和“省—直隸廳”的兩級制度[4]53。按照行政級別高低排列,各單位依次為:省〉府/直隸州/直隸廳〉縣/州/廳。
譯語序言中還涉及“同知”和“道”。“同知”是府的長官即知府的佐貳官。“道”在清代行政體系中不是一級獨立的行政單位,而是省級行政機構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的佐貳官,或分轄三四府,或統轄全省辦理專項事務[5]112,是省行政機構的組成部分,是省的派出官員[4]51。雍正年間,各省普遍設立守巡道,形成省行政機構通過守巡道間接管理府級政區的制度[4]31。因此,“道”作為省級行政機構的組成部分,其級別高于府。
軍事建制方面,清代軍隊系統有八旗和綠營兩個體系。八旗駐守京師,綠營分派各省。譯語序言中涉及的四川軍事單位均屬綠營。綠營分“標、協、營、汛”四級。標,有督標、撫標、提標、鎮標四種。其中提督是各省綠營最高長官,下轄各鎮總兵,總兵管轄本鎮的官兵和本鎮所屬各地駐營,每個省設立2—5鎮。標下是協,協下為營[5]113—114。
各譯語序言均首先列出軍事和行政單位,再列地方土司名目。九種譯語序言中的相關內容如表1所示。
表1:清代九種“西番譯語”序言中的軍事和行政單位

譯語軍事和行政單位備注川一四川松潘鎮、松茂道,鎮標中左右、漳臘、疊溪、平番、南坪等營,松潘同知鎮—營省—道—同知川二四川松潘鎮、松茂道、龍安營、龍安府鎮—營省—道—府川三四川松潘鎮,松茂道,威茂協右營,直隸茂州汶川縣、保縣鎮—營省—道—直隸州—縣川四四川松潘鎮、松茂道、龍安營、龍安府鎮—營省—道—府川五四川泰寧協、建昌道、協標左營、雅州府協—營省—道—府川六四川泰寧協、建昌道、黎雅營、雅州府協—營省—道—府川七四川泰寧協、建昌道、協標阜和營、打箭爐同知協—營省—道—同知川八四川建昌鎮,建昌道,鎮標冕山、嘉順二營,寧遠府屬冕寧縣鎮—營省—道—府—縣川九四川建昌鎮、建昌道,鎮標會鹽營,寧遠府屬鹽源縣鎮—營省—道—府—縣
從表1可以看出,每種譯語均以地方最高單位“四川”省起頭,然后按照級別高低分別排列軍事和行政單位。例如川二“四川松潘鎮、松茂道、龍安營、龍安府”:“鎮”是“標”的一種,是級別較高的軍事單位;然后是“道”,此為“省”派出間接管理各府的機構,是級別較高的行政單位;后為“營”,軍事單位,級別在“鎮”之下;后為“府”,行政單位,級別在“道”之下。因此,川二地名排列順序為“省—鎮—道—營—府”,行政和軍事單位交叉,如果兩類單位分離,即“省—道—府”(行政)(1)雖然“道”不是一級獨立的行政區劃,但是作為省的派出單位,應該受制于省而級別又高于府,故仍可認為其在省之下、府之上。也有早期學者(蕭一山,1986)將“道”獨立為一級行政單位,即認為清仿元制,分“省、道、府、廳州縣”四級行政區。、“鎮—營”(軍事)。上表備注將交叉排列的兩類單位分開,第一行為軍事單位,第二行為行政單位。可以看出,雖然每種譯語中出現的單位類型有所不同,但均按照級別由高到低的順序排列。軍事單位均列兩級:鎮/協—營;行政單位一般為:省—道—府—縣。
清代土司分為文職和武職兩種。文職土司職銜有土府、土州、土縣等。武職土司職銜較為繁多,包括指揮使(正三品)、土千戶(正五品)、土百戶(正六品)以及宣慰使(從三品)、宣撫使(從四品)、安撫使(從五品),等等(2)武職土司職銜名目繁多,這里只列舉了譯語序言中涉及的職銜,具體可參見吳永章:《中國土司制度淵源與發展史》,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版,第213—215頁。。需要說明的是,指揮使、土千戶、土百戶等均屬于指揮使司(3)清代武職土司職銜中指揮使司共有七等,分別是:指揮使(正三品)、指揮同知(從三品)、指揮僉事(正四品)、土千戶(正五品)、副千戶(從五品)、土百戶(正六品)、百長(無品級)。,指揮使司在明代屬于衛所體制,至清代方被正式定為土司職銜(4)龔蔭(1992)認為,明代的土司分為三類——武職土司、衛所土司、文職土司。明代武職土司并不包括土千戶、土百戶之類。衛所土司則包括(1)“衛”指揮使司:指揮使,正三品,指揮同知,從三品;(2)所,即千戶所,其中正千戶,正五品,副千戶,從五品,百戶,正六品。明代少數民族地區設立衛所,只是“參用土人”為官,只有少數的首領會成為衛所土司。清初,衛所官吏歸附,仍授原官世襲,因此衛所官吏通通變成了土司。。
譯語序言先列行政和軍事單位,然后列出當地土司的名稱。乾隆年間四川地區共有武職土司282個,文職僅有6個[6]218。因此,在譯語序言中出現最多的就是土千戶、土百戶之類的武職土司,而土通判、土知事等文職土司很少見。
土司名目并不按照品級高低排列,例如《西番譯語》川一的序言所列土司“拈佑(土百戶)、熱霧(土百戶)、毛革(土千戶)、麥雜蛇灣(土千戶)……”其中正六品的土百戶排在正五品的土千戶的前面。各土司所具有的職銜均據聶鴻音、孫伯君(2010)[3]的考察。以下概括列舉各本譯語中的土司名目,其中級別較高者單獨說明(見表2)。

表2:清代九種《西番譯語》序言所載土司名目概況
④ 據《鹽源縣志》記載,鹽源在明代為鹽井衛,清初承襲明制,雍正六年(1728年)“罷衛”改為鹽源縣,乾隆年間編寫的譯語中仍有“鹽井衛”之名,或是因襲傳統叫法之故。
對于表2,有以下兩點說明:
第一,表中“土司名目概述”是對原文的簡略,遵循兩個原則:(1)所列土司先后順序與譯語序言中的排序相同;(2)各級別的土司均有所列舉或加注說明,表中括號內的字均為筆者加注的內容。
第二,川二和川四兩種所列“象鼻高山”和“白馬路”只是地名而不是土司名,不過序言說明了其所屬的土官,其中土知事薛維綱、土通判王沇均為文職土司。譯語序言中的其他土司均為武職土司。
川四初編本未見、川八初編本在收藏過程中遺失了題簽頁[7],故其初名均不得而知,其余七種譯語初編本名稱如表3所示。

表3:七種已知的譯語初名及其構成
綜合上述初編本的命名可以發現,它們遵循著共同的規則,即均如孫伯君(2012)[1]70—72所言,是對地名的概括,但是進一步觀察,其概括地名是遵循明確規則的。上述譯語初名的結構都可以概括為“A屬B西番譯語”,其中的A均為序言中出現的最高軍事單位名稱,B一般為級別最高或較高且排序靠前的土司。例如川一《松潘屬包子寺等各西番譯語》,其中松潘是序言中的最高軍事單位“松潘鎮”,“包子寺”土千戶是序言中品級最高且排序最前的土司。當然,像川二這種序言只提及具體地名的,則B處只能寫以地名“象鼻高山”。川三不僅包括了序言中提及的兩個級別最高的宣慰司,還包括了四個級別稍低的安撫司,但是不包括級別最低的長官司。(5)川九的情況稍顯特殊,B處為木里、瓜別安撫司(從五品),但是序言中還有品級更高的古柏樹等三個土千戶(正五品)。這說明安撫司和土千戶同時出現,定名時優先考慮安撫司,或因為土千戶本為衛所官吏,清代方定為土司,而安撫司則為傳統土司,且兩者屬于不同的系統,土千戶、土百戶等屬于指揮使司,與安撫使司不同。此外,一般史書中安撫司和土千戶同時出現,會將安撫司排在土千戶之前。例如《清史稿》卷一三四介紹鹽源縣會鹽營所屬土司時,將安撫司、長官司排在了土千戶、土百戶之前。
這種“A屬B西番譯語”的命名包括了序言中“最高級軍事單位(6)雖然川一、川二、川三初名中的“松潘”和川九的“建昌”既是軍事單位“鎮”名也是行政單位“道”名,但是從川五、川六、川七中使用“泰寧”(軍事單位“協”名)可知,這里的“松潘、建昌”當理解為軍事單位為宜。+高級別且排序靠前的土司代表”,此即清代九種譯語初編本定名的基本原則。無論軍事單位還是土司均為譯語序言中所提及的,因此是對譯語序言地名之高度概括。
按照這一原則我們可以推定川四和川八的初名。先看兩種譯語的序言。
川四:四川松潘鎮、松茂道、龍安營、龍安府,各所轄水泉關土通判王沇并陽地隘口長官司王汯分管白馬路一帶西番,即吐番字語。
川八:四川建昌鎮、建昌道、鎮標冕山嘉順二營、寧遠府屬冕寧縣,各所轄大鹽井(土百戶)、酥州(土千戶)、苗出(土百戶)、架州(土百戶)、大村(土百戶)、河西(土百戶)、熱即瓦(土百戶)、阿得橋(土百戶)、中村(土百戶)、三大枝(土百戶)、糯白瓦(土百戶)、小相嶺(土百戶)及窩卜(土百戶)、罷顯(土百戶)、擺跕(土百戶)、瓦尾(土目)、木術凹(土目)等處,西番語音與打箭爐口外諸番各別,字本藏經(7)序言土司名稱之后的職銜“土千戶、土百戶”等原文沒有,為筆者加注。。
孫伯君(2012)[1]70—72推測川四《白馬譯語》初編本名為《松潘屬水泉關并陽地隘口白馬譯語》,川八《多續譯語》初編本名為《建昌屬冕山嘉順二營并冕寧縣各西番譯語》。這正符合“A屬B西番譯語”的命名模式,其中A即松潘和建昌,均為最高軍事單位,合乎譯語定名原則,但B處值得商榷。川四情況和川二相同,序言都是具體地名而非土司名,當直接以地名“白馬路”定名,而其所屬上級土官不必列出,仿川二定名之例,川四初名推測為《松潘屬白馬路西番譯語》。川八所列土司中位置最前的是大鹽井土百戶,級別最高的是酥州土千戶,定名時當以此為代表,推測其初名為《建昌屬大鹽井酥州等各西番譯語》(8)“A屬B西番譯語”中的A是軍事單位,B一般是土司名稱而不是軍事單位,而且譯語初名中均并不包含行政單位。不過,孫伯君(2012)所推定的《建昌屬冕山嘉順二營并冕寧縣各西番譯語》中的B包括了軍事單位“營”又包括行政單位“縣”,但是不包括土司,這與已知的譯語初編本定名原則有所不同,因而可能是值得商榷的。。
除了初編本命名之外,上文還提到了清抄本以及馮蒸(1981)[2]57—68的命名。此外,還有一種學界流傳較廣的命名,即孫宏開(1989)[8]對《西番譯語》的命名。孫先生的命名有些按照譯語分布的地域,包括《松潘譯語》《象鼻高山譯語》《木坪譯語》《木里譯語》《打箭爐譯語》,這些都是記錄藏語的譯語;有些按照語言名稱或者民族自稱,包括《白馬譯語》《嘉絨譯語》《栗蘇譯語》《多續譯語》,這些譯語記錄的都不是藏語。筆者推測孫先生的命名雖然既有地名也有語言/民族自稱,但應該是語言/自稱優先。之所以選用地名,可能是考慮到記錄藏語的五種譯語若按照語言/民族自稱命名則難以相互區別開來;其余幾種譯語以語言/民族自稱命名可以相互區別,故未用地名(見表4)。

表4:清代《西番譯語》的四種命名體系
本文結合清代的軍事和行政制度,考察清代《西番譯語》的序言和命名,發現序言和命名均有章法可尋,體現了譯語編寫者的謹慎態度。考察后發現:(1)譯語序言包括譯語采集地所屬的行政單位、軍事單位和土司名目,軍事和行政單位按照品級高低順序交叉排列,但土司并不嚴格按照品級排列。(2)譯語初編本的命名是對序言中所列地名的概括,其基本模式是“A屬B西番譯語”,其中的A均為序言中出現的最高軍事單位名稱,B一般為級別最高或較高且排序靠前的土司名稱。(3)《西番譯語》中川四、川八初名未知,按照本文歸納的原則,我們認為其初名應該分別為《松潘屬白馬路西番譯語》和《建昌屬大鹽井酥州等各西番譯語》。
清乾隆年間編纂的《西番譯語》是研究近300年前川西藏族聚居地區的語言、歷史和文化的珍貴文獻資料,值得我們從多個方面進行深入研究。本文考察了其序言和命名問題,深化了對譯語文獻的認識,并為其他相關研究提供了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