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爺爺是戰友

賴爾

這已是距離父子嶺戰役的六個多月之后，1940年10月4日，日軍又糾集萬余兵力，再次分兩路大舉“掃蕩”皖南。一路部分由銅陵方向深入，另一部分則通過麻橋、南陵、三里店。

四連再次接到“保衛軍部”的命令，整個兒隊伍趕往左坑汀潭。李揚帆副連長帶著全連100多名戰士上了戰場。

搶先挖好戰壕修筑工事，日軍的轟炸尚未開始。那一頭張浪濤連長帶著一排三排的兵，守住兩翼陣地。這一頭李揚帆帶著二排的兵，守在正面陣地。

李揚帆手里端著新發的望遠鏡，在沙包后頭望那頭敵方動靜。旁邊小阿牛沒見過這架勢，伸手就去拽李揚帆衣角，說：“李哥李哥，給我看看。”

見小家伙一臉興奮，李揚帆把望遠鏡遞給小阿牛，偏過身讓他看。

小阿牛端著望遠鏡往那邊瞅，一邊望一邊笑，說：“李哥李哥，這看得可遠了！那邊一……”

一句話沒說完，李揚帆聽到一聲悶響。

血濺到李揚帆臉上，他眼睜睜地看著小阿牛的腦袋開了花，整個人向后倒了去。

李揚帆怔怔地望著，沒反應過來。

耳朵眼里忽然傳來槍聲，鬼子的第一波攻擊開始了。

李揚帆僵住了，那槍聲炮聲轟炸聲就響在耳朵邊上的，他卻什么都聽不見，他低頭望著額頭上多了個洞眼兒的阿牛，望著手里頭攥著望遠鏡的阿牛，望著滿腦袋是血躺地上的阿牛。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腿一軟就跪地上了。好半晌才有力氣伸手去摸小鬼，就摸到一手濕黏黏的血。

那一天的仗，李揚帆不知道是怎么打的，等他再睜眼的時候，已經到了晚上。一班班長盧文章守在旁邊，一見李揚帆醒了就告訴他，當時的他抱著阿牛的尸體狂嚎，給邊上吳建一槍托砸上了腦袋，砸昏了。

……

李揚帆瞪大了眼望，林子里黑沉沉的一片，半大的月亮映著，就見兄弟們躺在地上靠在樹上抱著槍桿子睡著。李揚帆望著他們發愣，傻不愣怔的在地上坐著，忽然就想起了那次他剿匪被打了一槍落了水，后來從朱家村回部隊那會兒，也這么大半夜地看著弟兄們睡覺。

那時候啥狀況來著？哦對了，那小鬼半夜撒尿爬起來見了他跟見了鬼似的，手指頭直打顫……

這個笨小鬼！靠，這讓他怎么有臉面去見孫老師，去見林曉哲，讓他怎么交代……靠！靠靠！

這一夜沒人睡得著。半夜三更的那笛子聲柔柔淺淺，在這野地上不知道傳出去多遠。

天亮之后又是一場激戰，李揚帆副連長帶著二排30多名戰士奮勇殺敵，守住右路通道，配合張浪濤連長的正面防御，擋住了日本鬼子第二波攻擊。

四連在左坑汀潭與日軍進行了幾日的激戰，最終再次守衛了云嶺軍部。日軍傷亡慘重，向銅陵方向逃走。

在這場激烈的守衛戰中，四連戰士亡29人，傷43人。

打退了日軍對皖南地區的第二波掃蕩、成功守衛了云嶺軍部的安全，整個四連雖然傷亡過半，但不負使命。就在張浪濤連長與團部聯絡，準備帶著剩下的60多名戰士回到團部的時候，忽然接到了上級新的命令。

營長劉虎通過無線電做出指示，命令四連追擊撤退日軍、并消滅日軍飛機場的敵人。

平日里大多時候都笑瞇瞇的張浪濤連長，忽然就垂了眼。四連就剩60來人，能頂事的算算也就40來個，靠什么去端鬼子的機窩？

李揚帆還在一旁忿忿不平，張浪濤連長倒是很快冷靜下來：“那可是一機窩，咱不做賠本買賣。”

李揚帆沒吱聲，他知道如果能用40多顆腦袋端掉一機窩，那絕對算是值，能保住的絕不止400條人命。

當天夜里，除了重傷的17名戰士在原地待命，四連剩下的54名戰士，一齊趁夜向日本鬼子的飛機場摸了過去。一排三排跟著張浪濤連長，李揚帆副連長還是帶著老二排。

50來個人，提著槍背著行頭一路摸過去，到了林子邊，張浪濤連長抬手小聲喊停。大伙兒都匍匐在草叢里，借著樹林子的掩護，望小河那邊日軍的哨塔。

對岸的機場里停著3架轟炸機，看守約莫不到百人。李揚帆沖張浪濤一點頭，然后扭頭沖后面小聲喊：“方便動彈的來6個人跟我走。”

葉大地、王平、盧文章、石頭、沈家才、魏一刀、許冬，這幾個好胳膊好腿兒的跟著就上去了。李揚帆咧嘴笑罵一聲：“你們這些數學沒學好的”，解下背上的炸藥包丟給吳建，然后背著槍彎著腰小心翼翼地往前邊挪，趁著探照燈的光閃過去，拔腿就奔進河邊一頭扎進水里。

這已經是10月中了，白天還不覺得，可這大半夜的在水里怎么都給冷得雞皮疙瘩起一身。一共8個人這么泅水渡河。眼看哨塔上燈光轉過來，就趕緊一頭扎水里憋氣躲著，等頭頂那光過去了再出來大喘氣。浮出水面李揚帆扭頭一看，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再一望，少了顆腦袋！

還沒反應過來差了誰，那邊石頭一頭扎進水里。這當口兒不是救人的時候更不是等人的時候，李揚帆一咬牙帶著剩下5個弟兄又往前游。過了好半晌才摸上對岸的草叢，回頭再望，黑漆抹烏的河面連個泡兒都看不見，石頭和沈家才都沒能跟上來。

李揚帆副連長啥也沒說，6個人趴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緩慢接近鬼子那片地兒。李揚帆掏出心口的望遠鏡再望，這近處一打量，就看了個清楚：4個班的小鬼子分段兒守著，南面靠著河的這邊一路，北面一路，靠東邊大道兒兩路，西面是山頭沒人守。那邊3架飛機里還坐了人。

6個人躲汽油桶后頭蹲著，李揚帆扭頭沖盧文章小聲交代：“你回去跟張浪濤連長報告情況，帶槍的渡河過來，背炸藥包的全繞西面山上走，能上。還有，飛機里躺了人。”

盧文章點了頭，趕緊小心向后撤。

盧文章退出去不久之后，石頭竟然拖了沈家才湊了過來。平時拽得跟個二五八萬似的誰都不搭理的地主少爺，這次支支吾吾了個半晌，扭扭捏捏地說了倆字：“謝謝”。

石頭湊邊上小聲問：“咱怎么辦？”李揚帆回了一個字：“等。”

李揚帆不知道在那兒等了多久。他并不知道那頭張浪濤連長接到新指示：撤退。他更不知道吳建一腳踹翻了無線電吼了一個字：“滾！”

約莫蹲了快一個鐘頭，那邊鬼子們開始交班。就在這當口兒，西面山頭那兒突然有了動靜，轟地一聲直接炸了鬼子的營房。南頭兒北頭兒的鬼子趕緊往西面那兒奔，李揚帆見這勢頭一揚手：“打！”

魏一刀溜出汽油桶抬槍一子彈崩了哨塔上的鬼子，另一個給許冬一槍端了。葉大地班長經驗豐富，二話不說抬槍把探照燈給打碎了。這下7名弟兄拔腿就往最近的一架轟炸機那里奔。奔到一半李揚帆揚手一個燃燒瓶往東面丟過去，先把那邊的燃料庫點著再說！

那一頭西面山頭上，張浪濤連長帶著弟兄們狂扔手榴彈，牽制了大批鬼子。這一頭一排長呂雙跟著李揚帆從南面水路沖進來，登時槍響了一片。李揚帆他們7個趁亂奔去端飛機，邊跑邊放槍，逮著鬼子就斃。

石頭端著槍沖得最快，直沖進轟炸機底下。李揚帆一看不對勁：石頭跟沈家才是后頭來的，根本沒看見飛機里睡著鬼子。他一嗓子吼出去：“有人！”，可這時候哪兒還來得及？！那邊飛機里的鬼子端著槍就往下打，一槍子兒崩了石頭腦袋。

這時候西面山頭的動靜越來越小，估摸著手榴彈也給砸得差不多了，原本往西面趕去支援的鬼子也有不少奔回來防這頭。后面呂雙他們一排似乎是跟鬼子接上火了，放槍響成了一片，倒把其他鬼子都引到了那邊。李揚帆他們現在就剩下6個人，目標小跑得快，靠一排做掩護，趁著亂往另外兩架飛機那邊奔。

魏一刀一槍打上飛機座艙，那邊鬼子剛露頭回擊就給許冬端了。葉大地爬上去要砸燃燒瓶，可這時候忽然一子彈打中他手上的燃燒瓶，油落了一身，整個人就這么噌地燒起來了。

李揚帆吼一聲“班長”，脫了外套撲上去拼命拍拼命打，可油竄得太快根本撲不滅。葉大地“啊”地一聲，自個兒撞進駕駛室里，渾身冒火燒了轟炸機。

火光映了李揚帆滿臉，他一抹臉轉頭帶著弟兄又奔。奔一半忽然聽槍響，一扭頭沈家才抱著腿在地上滾，齜牙咧嘴剛喊了一個“救……”，又硬生生把剩下那個“命”字憋回肚子里，改成了倆字：“快滾！”

這一場突襲戰沒有衛生員，牽制鬼子集中火力的一排，全軍覆沒。參加行動的四連54名戰士，還剩13人。成功破壞日軍轟炸機3架，殲敵無數。

事后，張浪濤連長因無視上級命令而被勒令停職檢查。吳建因惡意損毀通信器材、延誤戰場情報，被關了禁閉，待審。

原本是要軍法處置的，在吳建的懇求下，劉虎營長要求吳建炸毀日偽軍在路線干道上設置的關卡，將功補過。

吳建走到李揚帆邊上，摁了他的肩膀，喊：“小李。”

不等李揚帆開口，吳建轉頭沖劉虎敬了個禮說：“營長，吳建保證完成任務。您放心，咱不做逃兵，不勞您監督。”

劉虎黑了臉張了張口，可看邊上魏一刀他們的臉色，終究還是沒吭聲，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吳建扭頭，蹲李揚帆邊上，輕聲喊：“小李。”

李揚帆應了一聲，說：“嗯。”

吳建笑笑：“除了狐貍，咱班就剩下咱倆了吧？”

李揚帆抱了頭，說：“嗯。”

吳建一咧嘴，從衣兜里掏出龜甲，遞給李揚帆：“小李，謝謝了啊。”

后來吳建就走了，當真背著槍扛了炸藥包就走了。

可那關卡沒炸成，還那么好端端地在干道上挺著。

李揚帆到了飯點兒就望，端著搪瓷缸子蹲道上望，可怎么也望不到老戰友回來。

李揚帆笑笑說：“你們走吧，回山上去，挺好。”

笛聲停了。許冬將葉子捏在手心，也不看李揚帆，只是淡淡地問：“為什么要走？”

李揚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初冬里凝成一道白煙兒：“我怕后悔。”

許冬把槍抱在懷里，用袖口擦了兩把：“既然來了，就不后悔。”

以前的李揚帆總覺得老天是作弄他，竟然讓他來這么個亂七八糟的地方。他還曾經沒大腦地想著要逞英雄做將軍，后來看情況不對了就想逃跑。可過著過著，他沒這念想了。

許冬說的對，既然來了，就不后悔。林曉哲肯定沒后悔過，這些個戰友們肯定也從沒后悔過。吳建，那個原本被他嘲笑是神棍的瘦條兒，明知道炸不掉那關卡，可他一個人走的時候，肯定也沒后悔過。

李揚帆咧著嘴角笑，就想起來很久很久以前，吳建拍著他的肩膀，說過：小李，值得。值得。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