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華
釋 ?題
差不多20年前,也就是2001年初,那時,我剛退休,就想寫一篇關于稿費的散文。
稿費,古稱“潤筆費”,意思是說,以墨或顏料濕潤筆之毫端,使不干枯,其實就是指詩文書畫的酬勞。這一儒雅說法,始于晉、宋,盛于唐元和、長慶年間。說潤筆而不說酬金,是一種委婉。今人爽快,不再說潤筆,干脆說稿費。
我敢說,在當今世界,無論中外,凡舞文弄墨者,不管是大作家、小文人,還是普通文學愛好者,都關心稿費且必定與稿費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毫無疑問,以“稿費”為題材的作品完全可以寫本書。我非名家,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文學愛好者,若談稿費,充其量只能談一點基層普通文學愛好者的感受,寫當今中國文壇稿費情況并不稱職;但我居然動了寫這樣文章的念頭,是因為我的寫作身份多少有一點特別。直到不惑之年,我與滿眼皆是的普通文學愛好者差不多,在小縣城寫些小文章,得點小稿費,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班去單位,下班回斗室,日子就這樣過來了。做夢也沒想到,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以后,我沾改革開放盛世的福澤,居然于1984年秋從蘇北高郵,調入江蘇省委宣傳部文藝處工作,后來還當上處長,與豫劇表演藝術大師牛得草先生在《七品芝麻官》戲中塑造的知縣唐成一個級別。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此生有機會到省里當上文藝界的七品芝麻官,直到退休。正是調省工作以后,我的交際得以擴大,我的眼界因之拓寬,結識了那么多大作家,有了與全國許多省市文藝界朋友的接觸機會,長期耳聞目睹、耳濡目染,僅從稿費角度,也長了大見識。退休之后,時間寬裕多了,回望自己走過的業(yè)余寫作之路,想到自己因寫作,特別是因稿費引起的是非曲直,忽甜忽苦,忽悲忽喜,有時竟淚濕衣衫,不能自已。
在當代中國,稿費既有如其他國家一樣的本來意義,稿費就是寫稿的勞動報酬,卻又包涵國外文壇、出版界沒有的,讓國外拿稿費的同行難以想象的巨大而豐富的政治意義。就是因為稿費,包括我在內的中國的大小文人都會或多或少地遭遇到一言難盡欲說還休的悲歡離合酸甜苦辣!因此,我寫以“稿費”為中心詞的散文,醉翁之意自然就不完全在“稿費”,而是以我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寫作經(jīng)歷為串聯(lián)線,通過稿費,寫我,寫我了解的文壇,兼寫我經(jīng)歷的、我理解的有關現(xiàn)實生活。如同我在一篇述志短文中寫的:“豈望有鴻篇巨制替時代留影?唯愿以率性之作為歲月寫真;懷悲憫之心看人間百態(tài),以赤誠之情記塵世見聞;揮毫忌矯情之語,建言誡誅心之說;求自得其樂于前,恥追名逐利于后”。在寫作中,我將努力務求真實、真情、真誠!為嚴防道聽途說,以訛傳訛,我個人所寫的一切,在事實真?zhèn)巍⒌懒x道德等方面自然全權負責;引用非我個人經(jīng)歷的材料,盡可能像寫學術論文一樣注明出處,以備讀者查證。
20年前就想寫的文章,直到今天才付諸行動,是因為退休之前,有那么多本職工作要做,很難定心寫作。遲寫了20年,也有好處,既是所見所聞大大增多了,更重要的是圍繞稿費所思考的問題也深刻了些。1959年年底,我在上海《萌芽》雜志發(fā)表處女作,到寫這篇散文的2019年,正好60年。因上述原因,故將題目定為:《親歷稿費六十年》,另加了一個副題:“一個文學愛好者的酸甜苦辣”。
敬請文藝界和讀者朋友明鑒。
第一次,是稿費幫我讀完了大學
我因為愛好寫作與稿費結緣,當我年屆八十回顧漫漫人生路時,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我迄今為止正好60年的寫作生涯中,稿費一次又一次幫我渡過了難關。而在這過程中深化了我對稿費的認識。
因為家庭經(jīng)濟困難,我曾經(jīng)想中止中文系的學習
1959至1963年我在揚州師范學院讀書的4年中,那正是史稱“三年困難時期”,一個讓全民族刻骨銘心的饑餓年代,家中無法支持我一分錢,我幸賴微薄的稿費收入,總算磕磕碰碰讀完大學。
1959年末,我第一次在上海《萌芽》發(fā)表一篇千字文短論。那天,上午的課程聽完后回宿舍,經(jīng)過學校“工”字形辦公大樓底層的收發(fā)室,無意中一眼瞥見通知領取掛號信件的小黑板上有我的名字。起初,我以為看錯了,因為平時沒有人寄這類信件給我,又仔細看了一眼,不錯,是我的姓名。趕緊領取,看到是《萌芽》雜志寄的匯款單,我的心迅即狂跳起來,明白:我寄給編輯部的稿件發(fā)表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正式發(fā)表作品,當然也是第一次拿稿費,雖然僅6元8角錢,但在我眼中卻貴過千金。從傳達室領取了稿費單后,沒有立刻去小郵局兌成現(xiàn)金,為的是把這張生平第一張稿費匯款單多看幾眼,下午才去小郵局拿錢。錢還沒拿到,就已經(jīng)考慮了用場,首先是還債。有時實在需錢用,家中沒錢寄我,只能向同學借,雖多為一元錢、幾角錢的事,借錢的同學也一再說“不要放在心上”,總歸要還的。其次,有兩本老師早就推薦的書必須去書店買下。這兩件事做好了,還略有余款,我就跑到離學校不遠的文昌樓,那里酒樓飯店不少,只能到一家小飲食店,花一角錢買了一杯熱牛奶,進店坐下,慢慢飲完,算是自我犒賞……
處女作發(fā)表后,我對文藝評論的寫作興趣迅速上升,越發(fā)勤奮了。那一個時期,我的生活除了睡覺,就是聽課到教室,讀書到圖書館,三餐到食堂,真正的“三點一線”。我的座位基本固定在報刊閱覽室西北角——其實,要說座位,是東南角最好,特別是冬天,容易享受陽光。即便文化水平不高的農民,建房造屋時,也懂得選擇東南方向,他們說“有錢難買東南角”。我選擇在閱覽室的西北角,是因為那里最靠近存放報刊的書架,看到管理員更換新到的報刊了,我可以捷足先登。我每天到圖書館把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完成后,就大量翻閱不斷更新的報刊,尋找寫作目標。我特別注意新到的文藝雜志發(fā)表的新作的位置,我知道,編輯部每期對重點作品都會有明確的暗示,要么安排在前面,要么用黑體字標出來。
這一天,1960年3月號《文學青年》雜志到了,管理員剛把雜志放到閱讀架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搶到手中。這家雜志當時由中國作家協(xié)會沈陽分會主辦,在全國文學愛好者的心目中影響不俗,當時文壇有“南有《萌芽》,北有《文學青年》”的說法。就在這一期的雜志上,有一篇題為《在砂場食堂里》的小說引起我的注意,連讀幾次后,我寫了一篇千字文的短論,當晚推敲再三后,迅即用稿紙謄清,第二天跑到學校東大門的小郵局寄出。僅僅一個多月后,在5月號的《文學青年》特大號發(fā)表。我收到第二筆稿費7元,比《萌芽》的稿費多了0.2元,別人看不上眼,我卻看作是可喜的進步。
就在我信心十足地努力向前時,家中的來信像專報不祥消息的烏鴉,一只接著一只“哇哇”地叫著向我展翅飛來。記憶中,那個時期父親寫的家信總是訴說經(jīng)濟困難問題。父親從暗示到明說,從委婉到直白地挑明,內容大同而小異。他多次這樣寫道:家中真的已陷入十分困難的境地,和村中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現(xiàn)在最迫切的問題是找吃的填飽肚子。父親在信中說:“好在你讀的是師范,吃飯不要錢,這個大的生活問題有保證,真的很好。但是,你平時零用錢什么的,今后恐怕連找一分錢給你都有困難了……”
讀著這些話,我難受極了,趕忙回信寬慰父母,還編假話哄他們:“上大學就如同當兵,政府對大學生安排得十分周到,不需要零用錢……”
說完這些話后,我真的有點犯愁。幸虧吃飯不要錢,可是,日常生活,總不可能一分錢都不用呀!過去,沒想過這個問題,如今,我得認真地想一想了……
還沒有等我想出什么解決現(xiàn)實困難的辦法,又一個現(xiàn)實問題放在全家面前。弟弟即將初中畢業(yè),一直認為“養(yǎng)兒不讀書,就像養(yǎng)條豬”的母親,雖然依舊咬牙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小兒子讀高中!”可是,家中的鍋早在“大躍進”時砸碎獻給國家大煉鋼鐵去了,公社大食堂解散后,家中重買了新鍋,現(xiàn)在,就是砸了賣,也值不了幾個錢噢!
懂事的弟弟年紀雖小,頭腦清楚:“現(xiàn)在保命要緊,一切唯此為大!”他明確表態(tài),初中畢業(yè)后就回家,不再讀高中,全家咬牙支持哥哥讀完大學。
那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想到天亮,總算想出一個辦法了。第二天早飯后,我借口身體不好要去校醫(yī)室看病,請了半天假。一個人留在宿舍里寫了份“申請由中文系轉入中文科學習”的報告。我想,讀中文系要4年,改讀中文科只需2年,而且已經(jīng)讀過一年了。我只有早點參加工作拿工資,這是我能做到的唯一幫助家庭的辦法了。負責學生管理工作的中文系團總支書記陸義和同志,接過我的申請書,看了又看,沒有立即講話。他思考了片刻問我:“你要求轉科學習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家庭困難么?”
我說:“是的。家中太艱難了,我無法安心讀書。”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又問我:“就算我們同意你轉科,能解決家中困難嗎?”我遲疑著,不知如何回答。
陸書記說,“現(xiàn)在我們整個國家正面臨重大經(jīng)濟困難,黨中央號召全黨全民團結一心,艱苦奮斗,戰(zhàn)勝暫時的困難共渡難關……”
他說的這些話句句在理,但最直接擊中我心的,是他接著說的一番話:“你要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啊!入學以后,你努力學習,進校還不到一年,已接連在雜志上發(fā)表作品,同學看得清楚,老師更高興。每次編輯部來信征求組織意見,我們總是及時、鄭重地回復同意發(fā)表,這都是對你的關心與支持啊!多學習兩年,會得到更多的知識,你也一定能在寫作的道路上走得更遠。就算面前有一座大山,你也要咬緊牙關,克服困難越過這座大山,千萬不能半途而廢啊!”
我第一次從陸書記的講話中知道,原來發(fā)表稿件是要得到單位領導同意的。他的講話中有道理,但不空洞;有鼓勵,但不是喊口號。我陷入了沉思,沒等我說出什么,陸書記說出我心中的想法:“家中經(jīng)濟困難怎么辦,是不是?”他幫我分析:“像你這樣家庭困難的不是少數(shù),要相信黨和政府決不會不聞不問。其實,你的父母也不會指望你早點結束學習,他們肯定希望你安心學習,更加努力上進!”
看到我不停地點頭,陸義和書記心中有數(shù)了,他看出我是那么熱愛讀書與寫作,心里其實也舍不得放棄這個珍貴的學習機會。他自然地把申請書退還給我,我雖然有點遲疑,但還是接了過來,轉身想走。陸書記喊住我,字斟句酌地說:“對你個人困難的實際情況,我們研究一下,會給予你適當助學金,數(shù)字不可能多,聊解無米之炊而已,希望你理解,珍惜。”
第二天,班干部就通知我:從即日起,每月定期給我發(fā)放助學金2元以作零用,你補一個申請書,送到中文系辦公室。
我點點頭,心中充滿感激之情。
杯水車薪之際,我想到掙稿費,想到了普希金的“財富論”
說老實話,從陸義和書記的辦公室出來后,后來又有了每月2元的助學金,覺得也可以湊合著生活了。雖然我不再想轉中文科學習的事了,可是,想起家中的經(jīng)濟困難,依舊心事重重。有個想法頑固地盤踞在腦海中驅趕不走,縱然我橫下一條心暫時不顧家里(也無能力顧),可還要讀3年書呢,再節(jié)省、刻苦,畢竟還有許多用錢的地方。現(xiàn)在,每月有了2元錢助學金,算得上雪中送炭,要是再多一些,哪怕再多一二元錢就好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這一二元呢?
想著,走著,走近“工”字形辦公大樓了,傳達室就在眼前,那是我第一次領稿費單的地方啊。我突然心中一動:掙稿費!這想法如電光石火在眼前剛一閃過,一種難以與他人言說的羞恥感,轟然一聲在腦海中產(chǎn)生!我才寫一兩篇小文章,怎么就有了為錢寫作的念頭?我知道,反右斗爭中,被稱為“神童作家”的劉紹棠受到嚴厲批判,其中重要的一條罪狀,就是他“為三萬元稿費而奮斗”呀!
雖然這想法剛剛產(chǎn)生。我忽然覺得,每個人都一眼看穿我頭腦中這不光彩的念頭。我下意識地看看周圍,還好,從我身邊走過的人,沒有一個人認識我……
從這以后,有兩個截然不同的想法,像實力相當者在我腦海中爭斗,很長一個時間使我的靈魂不得安寧。這兩個想法是那樣對立,如同針尖對麥芒水火不相容,可是,對我來說卻都具有難以一口否決的說服力。我迫切需要把一個重要問題理出頭緒,想清楚,盡快得出一個明確的認識,以后就遵循這個認識去生活、學習與寫作。這個認識,說白了,就是:拿稿費究竟是罪,還是非罪?
起初,我沒有深想就認定這是罪!從小到大,黨一直教導我們大公無私,廉潔自律,視金錢如糞土,怎么能為錢寫作呢?把寫作與錢聯(lián)系在一起,無論如何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可是,我再轉念一想,自己嘔心瀝血寫出的作品,所寫符合黨的方針政策,編輯部按規(guī)定發(fā)給的稿費,符合按勞取酬的原則,這一切何罪之有?
鄉(xiāng)郵員把我的匯款單送到我的農村家中時,母親以為送錯了。鄉(xiāng)郵員笑著說:“匯單上明明白白地寫著,是你的兒子從揚州寄來的,怎么會錯呢。呶,這里還有一封信呢。”
父親戴上老花鏡,把信一字一字讀給母親聽,母親弄清楚這筆錢的來源后,激動得半天不知說什么好。她對父親說:“兒子一個人在揚州讀書,平常總有一些小開銷,他難得掙到這一筆大錢,就是給我們寄點歡喜錢,也不該寄20元啊,多了,多了。”
當時,家中正窮困得揭不開鍋,接到這20元錢,真像老百姓說的,好像走路跌跤,拾到一個金元寶。母親并沒有立即去鄉(xiāng)郵政所取錢,她想把匯款單留著,甚至永遠留著。她對鄰居說:“看到這匯款單,就像看到兒子的一顆心啊”。鄉(xiāng)郵員三天來一次,看到母親還沒去取款,勸她:“大奶奶,現(xiàn)在還是活命要緊呢,快去把錢取回來救急吧。”……
我給家中寄稿費的事,很快在村中傳開了,他們不知道什么是稿費,以為我已經(jīng)參加工作當干部拿工資了。不斷有人來問母親,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向他們解釋,自然心中充滿了歡喜。她說:“現(xiàn)在人人缺錢,都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用。可憐我家老大,他一人在外,除了吃飯不要錢,就連買張草紙都要花錢。我們現(xiàn)在沒法支持他一分錢,他自己好不容易花費心血寫了篇文章,難得拿到一點稿費,卻恨不得都寄給我們,我們真是又歡喜又難過啊。”
后來我知道母親說的這些話后,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母親啊,你此生給我恩德無限,我只不過才給你寄20元,你卻覺得這區(qū)區(qū)20元價值萬千!
坦率地說,為了戰(zhàn)勝貧窮、通過掙稿費度過后來史稱的“三年困難時期”,對我來說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目標,卻也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第一次從《萌芽》得到6.8元稿費后,讓我萌生了掙稿費的念頭,收到《上海文學》發(fā)給我的這筆數(shù)字不菲的稿費,則進一步增強了我戰(zhàn)勝困難的信心。可是,這稿費容易掙嗎?當時報刊少,我是初涉文壇,加上平時學習緊張,寫稿只能課余進行,向外投稿很大程度上也是靠碰運氣。更重要的是,當時正強調又紅又專,怎么可以為錢寫作呢?一些飽漢不知餓漢饑的同學,不明白窮學生的苦處,也很可能把我的勤奮寫作、即使不看成走白專道路、也容易認為我至少境界不高。
為了能實現(xiàn)自己心中暗定的這個實實在在的目標,我盤算了一下,每學期至少向外投稿6次以上,有一半刊用就是大幸。以后,隨著寫作水平的不斷提高,稿件錄用率緩緩上升,經(jīng)濟效益也讓我暗喜。但還是不能對外說,也不能喜形于色。每學期快結束時,我比別人多一分忙碌,于復習迎考外,一定要寫兩篇稿件投出去,力爭有一篇成功,否則,下學期的書籍費、零用錢等就無著落。我記得,三年級放寒假回家,我人在家中,心中卻惦記著學期結束前投寄出的兩篇稿件。那一天,實在忍不住了,就請弟弟跑一趟,到十里外的臨澤鎮(zhèn)文化站查報紙,看一看按常規(guī)應于近期在報紙上公布的兩家雜志的目錄中,有沒有我的名字。我不敢自己去,怕萬一看不到自己名字,我經(jīng)受不住那種難以言述的失望。弟弟吃過早飯就上路了,下午,估計他快回來了,我就到村口等候。不一會,看到弟弟了,老遠就聽到他興奮地喊:“哥!你的兩篇文章都發(fā)表了!”
一篇是文藝隨筆《也談“詩貴創(chuàng)造”及其他》,發(fā)表在1962年第3期《新疆文學》;另一篇是《談嚴陣短詩中的人物刻畫》,發(fā)表在1962年第2期《安徽文學》。
室外寒風呼嘯,冬意猶存,但這一天,我的全家人卻感到微微的春天氣息。母親特地關照父親到草蕩邊找漁民買了點魚蝦,自己到菜地上找了些蔬菜,燒了幾個家常菜。這是近年來全家少有的一頓團聚,父母臉上都露出很久沒有的笑容。
第二次,幸有稿費,我才成家安家
新時期到來后,曾經(jīng)以為恢復稿費制度是夢想,但稿費很快得到恢復
1963年8月,我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了,按理說,有固定的每月50元的工資應該可以過上衣食無虞的日子,但因為我的父母年事已高,弟弟年少沒有工作,全家都指望我一個人的工資,還是無法擺脫貧困的陰影。
僅舉一例,即可想見當時經(jīng)濟困難之一斑。1970年我30歲,已是實實在在的大齡青年,結婚時沒有像樣的積蓄,除了親友幫助,單位領導特地批準我以借款方式,提前領兩個月共100元的工資,這才辦了婚姻大事。
結婚用的大床是朋友老王主動借給我的,他將大床借給我,自己另找了一張小床湊合著用。5年后,他自己要結婚了,幾次想向我討回大床,每次臉都漲得通紅,說不出口。我窘得無地自容,是著名揚劇《奪印》四作者之一的談宣,幫我找到一塊床板和兩條木凳,我這才有了安身之處,并把大床還給等著結婚的老王。我懷著十分的歉意向他表示感謝,對他講:“講好是借你的大床結婚,如今女兒都5歲了,才把大床還給你,對不起,對不起!”他攔著我,不讓我說下去:“不要說,不要說,大家都困難……”
比起借床結婚這件事,供養(yǎng)父母是一個長期存在的更大的困難。我參加工作后,老父的聽力逐日衰退,直至完全聽不見;老母則因一次突發(fā)事件,哭壞了雙眼;初中畢業(yè)沒有繼續(xù)升學的弟弟在家務農,當時干一天掙的工分只有幾角錢;我結婚后有了兩個孩子。雖然我每月將自己工資的一半寄回家,但杯水車薪,無濟于事。老父遇到急事,就上城找我要錢。每次,母親都攔著,父親說:“一個聾,一個瞎,家里挖地三尺,找不到一個銅板,我只有上城找大兒子……”
當時,多數(shù)人的生活狀況都不太好,我因家在農村,只有我一個人工作,困難尤甚。就在那個時期,在小學教學的愛人,每月工資才29.5元,參加了由本校教師自發(fā)組織的互助會,每人每月交8元錢,15名參加互助會的老師排好得錢順序,一次可得120元,雖然沒有利息,但零交整取,很能解決急事。第一次組織這個活動,愛人排在第10得錢,時間下來5個月后,她就盤算,再有5個月就可以得到120元了,為兩個孩子各添件新衣的計劃終于能夠落實了。就在這個時候,老父突然上城要錢來了,開口就是要60元,他將一件一件需要花錢的事說給我聽,件件都是急事,確無虛言。我與愛人商議怎么辦?她苦笑著說,幸虧剛參加了互助會,我只有與這個月得錢的老師商議,請她讓我先取錢。
夜深人靜的時候,孩子睡了,我與愛人忙了一天,就閑聊。談起生活的不易,她感嘆說:“眼看老人一天比一天老了,孩子一天比一天長大了,需要用錢的地方是一天比一天多,我倆的工資卻像被定身法定住了,幾年不見漲,這苦日子什么時候才到頭呢?”我驀然想起她曾經(jīng)取笑過我的話:“你只有一個本事,寫點不值錢的稿件”,一下子觸動已隱入我記憶深處的那根快忘了的神經(jīng),想起了稿費。我說:“如果能有稿費補貼補貼,再少,總能解決點困難。”愛人笑了:“你是窮怕了,想遠了,這年頭說稿費?做夢去吧”。
她說過這話就睡了,我卻睡不著了。
……
新時期剛開始恢復稿費制度時,標準很低,每千字3-8元,實際上,普遍執(zhí)行的是每千字3-5元。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盼望已久的好消息。當我把這個喜訊告訴愛人時,她不相信。但,讓她不相信的事很快發(fā)生了——
我記得,那是1978年初夏的一天下午四點多鐘,我急急趕到賈琪工作的單位城北小學去,她剛下課,見我突然來了,有點緊張。以往我去,總因為老父上城要錢,我只有找賈琪商議。這次,讓她做夢也想不到的是,我按抑不住心中的激動,低聲告訴她,剛得到兩張稿費匯款單,一共71元呢!
兩張稿費單,都是《新疆文學》編輯部寄來的,他們在第一期和第五期的刊物上,連續(xù)發(fā)表我寫的兩篇周恩來總理文藝思想研究的文章,每篇7000多字,每篇30多元,稿酬標準不算高,但在稿費中斷了十多年后,不再發(fā)筆記本、像章,突然改發(fā)錢,還是讓人有意外的驚喜!特別對我來說,如雪中送炭,如久旱逢甘霖。愛人乍聽到這個從天而降的喜訊,甚至有點手足無措。她笑了。
史實俱在,寫稿拿稿費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60年的業(yè)余寫作生涯中,我經(jīng)常想到一個問題是,寫稿拿稿費究竟是否合情合理?后來雖然好不容易勉強想通了,由于并沒有完全想清楚,很長一個時期,每次得到點稿費,還是覺得有點不實在,不是理直氣壯,即便與朋友談起來也是遮遮掩掩欲說還休。我常想,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人對靠體力勞動掙到錢的人非議,也不認為這是輕松得錢;為什么偏偏就是對稿費產(chǎn)生誤解,不認為寫文章也是一種勞動,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是勞心費神更艱苦的精神勞動呢?
想來想去,總算慢慢明白了些。生活中雖然愛好文藝的人不少,但能夠發(fā)表作品并拿到稿費的人,畢竟不是很多,見到別人一杯茶、一支筆,在紙上寫寫畫畫,居然掙到錢,不僅感到新鮮,還覺得太輕松了。這是就一般情況而言,聯(lián)系到新中國成立后稿費實施的情況看,稿費越來越進入人們關注的視線,是隨著文藝界的一次次風波發(fā)生,特別是丁玲的所謂“一本書主義”遭到大張旗鼓地討伐,劉紹堂的所謂“為3萬元稿費奮斗”成為他被打成右派的罪證之一,稿費與政治掛鉤越來越緊,其名聲也逐漸變得不是那么好,直至最后成了資產(chǎn)階級爭名奪利的代名詞了。
其實,稿費的產(chǎn)生歷史悠久,古已有之。到了近現(xiàn)代,尊重知識,尊重勞動,承認精神勞動的價值,付以合理物質報酬,并以法律形式作出規(guī)定,成了中外政府的通行做法。當年魯迅沒有第二職業(yè),全靠寫作為生,不僅能養(yǎng)家糊口,在上海租三層樓房,還用稿酬支援了一批革命作家與青年作家。他在《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的雜文,千字左右,每篇稿酬可達數(shù)十石米的價值。據(jù)說史量才(申報館老板)在簽發(fā)稿酬單時,手有些發(fā)抖,但還是照簽不誤。(《片酬與稿酬》,元三,《新民晚報》1997·12·8)新中國成立前,我們黨在為建立新中國浴血奮戰(zhàn)的艱苦日子里,就十分注意在新聞文化文藝的活動中實行稿費制度,山東解放區(qū)創(chuàng)刊最早的文摘類雜志《新華文摘》三卷三、四期合刊(1948年5月)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來稿一經(jīng)采用,當致薄酬(每一千字豬肉1斤至2斤半,按市價折算)”。山東新華書店的《群眾文化》第十一期(1949年8月)也曾在“給本刊寫稿的辦法”中寫明:“登出的稿子有稿費,一千字1斤到2斤豬肉的折價,供給材料也有稿費。”(見(《老解放區(qū)曾發(fā)豬肉當稿費》,李強,《揚子晚報》2008年6月5日)
在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艱苦日子里,尚能想到以豬肉代替稿費,到了新中國成立后,稿費制度更得到正常實施,作家們的精神勞動不僅得到應有的尊重,也能得到不菲的稿費,被傳為美談。20世紀50年代的稿酬并不算低。當時職工的平均工薪只有40元左右(新幣),而一部長篇小說卻能得稿費數(shù)千元,萬字左右的論文亦能得200元(合今2000元)。“老舍、張恨水、艾青、吳祖光等文化人,20世紀50年代初都在北京買下了自家的四合院(價格大約都為一萬多元新人民幣)。來自解放區(qū)的“土包子”文化人趙樹理,進京后也頗具大家風度。他用稿費一萬多元買了一處挺大的四合院,后見中國文聯(lián)機關用房緊張,就把大院給公家用,換了一處小院;以后離開北京到山西工作,索性將小院無償交公。上海的巴金等作家,完全或主要以自己的稿費收入解決衣食住行一切日用。(摘自《知識分子與人民幣時代》,陳明遠,文匯出版社/2006)
僅從以上信手拈來的關于稿費的點點滴滴的事例中,也可體會到黨和政府對全球通行的稿費制度并不排斥,在經(jīng)濟十分困難的戰(zhàn)爭年代,居然實施以豬肉代替稿費的變通辦法,查遍中華文化史,這肯定是絕無僅有的動人事例,反映出黨和政府對知識、對人才的尊重,明白昭示:寫稿得稿費符合按勞取酬的原則,是光明正大的事情。
不是尾聲的尾聲
1984年7月末,一紙公文調我去省委宣傳部文藝處工作。在赴省報到的前一天的傍晚,我一個人跑到運河堤上,戀戀不舍地眺望不知看了多少遍的高郵景色,我是以這樣的方式向家鄉(xiāng)告別。
流經(jīng)高郵城西的京杭大運河是一條“懸河”,河床比東堤下的地面高,并且,據(jù)說河堤和城墻垛子一般高。汪曾祺在他的以故鄉(xiāng)高郵為題材的作品中,多次寫到他鄉(xiāng)不易看到的獨特景色,借以抒發(fā)他的愛鄉(xiāng)、懷鄉(xiāng)、戀鄉(xiāng)之情。他在散文《我的家鄉(xiāng)》中以準確真實、形象傳神的文字這樣寫道: “站在河堤上可以俯瞰堤下的街道房屋。我們幾個同學,可以指認哪一處的屋頂是誰家的。城外的孩子放風箏,風箏在我們的腳下飄。城里人家養(yǎng)鴿子,鴿子飛過來,我們看到的是鴿子的背……”
此刻,汪曾祺筆下的高郵城就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正好一群鴿子“呼啦啦”一陣風似的飛過來,鴿子背上的夕陽閃現(xiàn)出金色的光芒,好看極了。鴿子肯定不是當年汪曾祺看到過的鴿子,但故鄉(xiāng)還是汪曾祺,也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故鄉(xiāng)。盛夏不是放風箏的季節(jié),但我覺得,汪曾祺也好,我也好,許多走出去的人,都是從高郵飛出去的風箏,無論飛多高、多遠,那根風箏線,總是緊緊維系著我們與家鄉(xiāng)的血肉深情,我們的根永遠在故鄉(xiāng)。我忽然想到,比起汪曾祺,我幸運得多了,我受過的那些難以盡述的折磨、委屈,真的算不了什么。汪曾祺當年像我這樣不惑之年時,正背負著“右派”的罪名在塞外張家口勞動改造,而我卻調省工作去了;當改革開放的新時代終于到來時,汪曾祺已花甲之年,他有點傷感地說自己是一朵遲開的晚飯花,而我調省工作時,正當年富力強……
“呼啦啦”,“呼啦啦”,又一群鴿子鳴響著嘹亮的哨聲從我頭上掠過,我雙眼一眨不眨地追看那群奮力向遠方飛去的鴿子,看那一大群鴿子漸漸變小,很快又變成一個個生動的小不點,直至完全看不見。我的心情變得從未有過的開朗、舒暢,這幾天曾經(jīng)在我心頭不時閃過的離家時的留戀情緒隨之消失。我想到,并暗下決心,我要珍惜新時代賜給我的良機,盡快去省里報到。未來歲月里,雖然我還可能遭遇無法預見的新的困難甚至挫折,但可以肯定的,那里應是離我長期追求的文學夢最靠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