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偷渡產業鏈背后

曹然　鮑安琪　徐方清

“專業的蛇頭會一個國家、一個國家地轉移偷渡者。”曾為國際移民組織撰寫非法移民問題報告的宋智英（音譯）介紹說，“一般都是先到東歐，然后通過西歐，前往英國或者北歐國家。”宋智英現在是澳大利亞洛伊國際政策研究所的韓裔專家。

“蛇頭網絡是分段來的，而每段之間又有合作。”廈門大學特聘教授、南洋研究院前院長、國務院僑辦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莊國土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熟悉英國非法移民的學者范橋也證實了這一說法，“比如，如果使用假護照入境，就和東南亞國家的護照黑市緊密聯系。”

“偷渡悲劇對非法移民沒有太大影響”

在莊國土看來，英國這次“致命集裝箱”案件的39名遇難者很可能不是從越南直接到歐洲的，中間應該會經過泰國。30多年來，泰國不僅是東亞人口走私的中心，也被稱為全世界假證制造中心。

手繪圖：10月28日，出庭受審的卡車司機莫里斯·羅賓遜。圖/視覺中國

10月28日，越南河靜省，一名20歲年輕人的照片被擺放在家中的靈堂上，他是英國“致命集裝箱”疑似遇難者之一。圖/ 視覺中國

“很多日本、韓國的游客去泰國、印尼度假，結果護照莫名其妙地就丟了，這些護照就會被蛇頭利用，換個照片給偷渡者。”范橋表示，“這并不是由單個蛇頭領導的完整的國際犯罪網絡，而是由每個個體負責一個方面，比如，東南亞當地的小偷就只負責偷。”

不過，通過假護照偷渡的成本仍比較高，付不起這么高費用的移民就會選擇和這次案件的遇難者一樣的途徑——藏在卡車集裝箱里進入英國。跨國人口販運研究專家、美國馬薩諸塞大學洛厄爾分校教授謝爾頓·張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這是幾乎所有國家的底層偷渡者進入英國的主要方式。

“這種方式其實一直沒有太大的變化。”莊國土表示，“只是現在技術手段更好了一些，比如針對海關的紅外線成像儀，蛇頭會采用冷柜，把熱源隔斷，過海關掃描不出問題，而海關也不可能每一次都開箱檢查，所以就能蒙混過關。”

但是，這種低成本偷渡的過程非常痛苦。范橋介紹，首先，這些偷渡者要在正式偷渡前毀掉身上的所有真實身份信息，因為一旦他們有隨身的真實信息，又被英國有關部門抓住，政府只要向使館核對信息無誤，就可以將偷渡者立刻遣返。“但如果無法核實偷渡者的信息，就難以遣返了”。

偷渡者全程都需要聽從蛇頭的指令。“他們屬于低端移民，自己沒有錢、沒有資源、沒有語言能力，需要由老鄉組織的幫助才能生存。”范橋透露，這些偷渡者也不能與家人聯系，他們到了英國之后，蛇頭會讓偷渡者給家人通個電話，告知“到了”，這是為了讓家里把尾款交了。

國際移民組織在報告中指出，偷渡者面臨著一些涉及生命安全方面的危險。經常要穿越危險的地段和茂密的叢林地區，有時在夜間進行。而海路偷渡時，不合格的航船或不稱職的船員都會導致致命風險。宋智英也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研究人員曾發現這種偷渡過程中經常發生強奸、身體和語言虐待、監禁等惡性情況。

即使是這樣的偷渡，成本也不低。因此，“對于想偷渡的窮人而言，一次性支付費用是非常困難的。”范橋透露，“所以有一個地下金融網絡負責借貸，而偷渡者到了英國后的最初幾年就是打工還債。”

近年來，雖然非法移民的規模正在顯著減小，但莊國土、范橋等研究者都表示，幫助亞洲非法移民偷渡到英國的產業鏈并未中斷。“因為偷渡流程是由很多環節組成的，被抓住的人不敢說或者根本不知道整個產業鏈，所以目前英國政府很難對這種非法移民群體進行有效打擊，沒辦法順藤摸瓜。”

“偷渡是移民史上幾百年來的一個現實”

歐盟移民和內政事務部門在2015年的一份關于非法移民的報告中指出，由于非法移民具有隱蔽性，因而具體人數的統計難度較大。

學術界同樣缺乏具體的數據。“我還未見到對留在西方的非法移民人數的準確估算，”謝爾頓·張表示，“在這方面，學界尚處于空白狀態。”范橋也坦言：“由于數據缺乏，目前對于留英非法移民，學界只能做人類學研究，很難做社會學的定量研究。”

英國彼得森律師行高級合伙人劉鵬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雖然受到英國脫歐事件的影響，但是英國整體經濟基礎和發展趨勢在歐洲仍然處于較高的水平，政府的福利政策又較寬松，所以來歐洲的偷渡者多數會選擇英國而非歐洲大陸。

偷渡者要在正式偷渡前毀掉身上的所有真實身份信息，因為一旦他們有隨身的真實信息，又被英國有關部門抓住，政府只要向使館核對信息無誤，就可以將偷渡者立刻遣返。“但如果無法核實偷渡者的信息，就難以遣返了”。

“非法移民的盼頭其實就是有一天能拿到（合法）身份，而不是在這里黑一輩子。”多次在英國參與難民庇護申請事務的張晶對《中國新聞周刊》解釋：偷渡者為了不被遣返，通常會提出庇護。如果庇護申請被批準，他們會擁有“難民”身份，擁有定居英國的權利，并得到政府提供的幫助。在申請之后、批準之前，他們也可以作為“庇護申請者”得到臨時住房和生活費等方面的幫助。

此外，假結婚、在英生子也是非法移民取得合法身份的途徑。工作中，張晶還發現了一種特殊情況：許多人并不是一進入英國就申請庇護的，而是選擇先“黑著”，等到被發現了以后才去申請。這是因為他們到達英國時還是單身，之后找到自己的同鄉，發展成為男女朋友并生育孩子，等到孩子7歲就可以依據2009年《邊境、公民權和移民法》為自己申請給監護人的居留權。

“因為等孩子到7歲畢竟要時間，所以他們盡量要拖延遞交申請的時間。”張晶指出，“如果庇護申請不通過，他們還可以用其他材料重新提交申請，通過各種方式，拖延到孩子7歲、父母可以申請到居留權的時候。”

即使“洗白”，非法移民也很難以自己的真實身份生存，因為許多人入境、申請庇護用的并非真實身份。“這個假身份要跟隨他一輩子。”范橋感慨，“有些人姓是真的，名和生日是假的;有些比較可憐的人，姓名全是假的。”

“十年前，如果有餐館雇傭非法移民被發現了，警察會把偷渡者抓走，但不會一直關著，而是告訴他們：不能離開指定區域，每兩周前來警局報到一次。實際上這個人一旦被放走，就再也不會來警局了。”范橋說。據介紹，在英國警察體系下，只要難民不犯罪，通常警察不會主動采取行動。

曾經與非法移民共事的范橋透露，雇傭非法移民的外賣店一般一樓是外賣，二樓住著非法移民工人。“他們窩在屋子里，天天工作，一天十幾個小時，可能幾個月才和家里聯系一次。”

其他常見的工作還包括處理雞肉、去洗車場打工、超市雜貨搬運、裝修、美容美甲等，主要屬于低端服務業和勞動密集型產業。“在英國的亞洲非法移民有相當廣泛的互助謀生網絡，多以同鄉親友為紐帶找工作。之后，再以種種方式讓身份合法化，并開始連鎖式家庭移民。”莊國土指出。

如今，英國開始加大力度打擊非法移民。非法移民一旦被發現，所牽涉的人都會付出很大的代價。“與以前的指定居住、定期報到不同，現在如果有餐館雇傭非法移民被發現，這個非法移民直接就被送到拘留所了，人身自由立刻被限制了。”據范橋介紹，針對雇傭非法移民行為的罰款也從一個人5000鎊上升到兩萬鎊。

作為非法移民問題研究的資深學者，莊國土認為，解決非法移民問題的重點有三個：首先要正視非法移民和偷渡的存在，“它是移民史上幾百年來的一個現實”;其次，各國要多開出國渠道，提高底層人民的收入水平，“這是制止非法移民最根本的辦法”;最后，莊國土建議加強本國鄉村建設，讓鄉村成為外出務工者“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總之，在英偷渡者這個群體，主流是老實本分的人，只是他們選擇了這樣一條非法的找工作的路徑。”范橋不無感慨地表示：“只是他們很難被大多數人所了解。”

偷渡組織網絡

資料來源：國際移民組織2016年關于非法移民的報告。圖表制作：王對對

（本組報道中，范橋、張晶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