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嶼島，大風（組詩）

余退

出走的貓

當我們端著熱茶

談起逃離的話題時

我想起童年那只虎皮貓

輕易就能跳上窗戶

從一條縫隙里

轉身而出

我總在等待

重新看到它爪子一樣的眼睛

再次把我的目光拽住

在南方，我

還夢到這樣的場景：

一片雪地里

它輕輕走過

留下未被覆蓋的

一排梅花腳印

這么多年過去了

我知道

在某處，依舊有一扇窗戶

打開著一條縫隙

等著有人

把自己縮小，貓進來

竹嶼島，大風

大風起，浪在飛，肋骨在飛

你高溫的彼岸在天那邊飛

這里不是人間，是蟬間

草間、石間、蒙昧間

刮跑帳篷

乃至刮滅另一個世界帶來的明亮

無數小蚱蜢，匍匐著

在曠野活下去。卷入荒蠻

山坳里，七八朵曼陀羅正伏擊你

系鞋帶

我蹲下來，為女兒的小皮鞋

系出兩只蝴蝶結

埭口爺爺也這樣為我系過鞋帶

我記得他蹲下來時像是要撿起什么

我總認為，就在那一次

我接過了爺爺的魔術

他還給我講起過寡婦的我的祖奶奶

如何教會了他們兄弟編織草鞋

當時我正如眼前的女兒，看不懂

一只古老的手。但我知道

她也將蹲下身來

為另一只鞋，扎出欲舞的蝴蝶

菜攤旁

簡易的木板上，小姑娘埋頭

在作業本里尋找出路

偶爾她抬頭

看看滿滿當當籮筐間的世界

如此高低不平

我知道

此時，她還不能完全理解

正在圍困她的一些東西

作業里那些難解的題

使她怔住一會兒

這些題目，還不會真正難倒她

把她逼入絕境

她們長得如此相似

我向她母親，多買了兩樣蔬菜

傷痛之門

風濕癥的腿，預知著梅雨季的到來

它如此敏感，像某個晴天

點燃的烽火臺，發覺了遠處的敵意

裂縫里的魔法被釋放。而神婆

搖動著腿、身體、整座石頭房

我知道，她們通常只是些神經虛弱的人

平時，你會在寺廟里遇到她們

背著香袋，講出親人才懂的暗號

只要生者請求，她們就盜取亡者的信箋

把軀殼借給魂魄們，像一扇

損壞的門。傷痛之軀陸續通過它

那久違的語調，一些小動作

像春天里顫抖的種子，你不知道

被黑暗裹挾的哪幾顆，正推開覆土

提線木偶

他保持著微笑，懸掛在壁上

仿佛是睡著了的果實

他在等待著熟透

掙開藤的最后牽絆，他肯定將

奔馳，像跨上摩托的青年

而事實是，靈魂來源于

背后的藝人，那老者忙碌著

與每一根絲線跳舞

皺紋的手鉆進瘦瘦的木頭臂

他倆一起唱著，用同一副唱腔

在幕布前向著對方跳水

當表演結束，重新松弛下來

他倆都感覺頓時老了

換 乘

上山的路逐漸狹窄

陡峭要求你從空客中下來

換乘大巴，從大巴上下來

換乘出租車，從司機的揮手中下來

換乘蛇皮，那不斷蛻化的肉身

你看到白天的螢火蟲

吸附在草葉上，它沒有飛舞

沒有發出既明又暗的光

更多的復眼躲在草葉后看著你

換乘其實從不離去的黑夜

紙 條

在掰下樹皮、摘下蘑菇時

他總是想起一些小紙條

那些童年的秘密

塞在一些物體的背后

忘了被取出。仿佛伐木后剩下的

樹根，在地下的黑窖里

繼續生長，幾近停止

但依舊在生長著。一位根雕師傅

和我說過他緩慢的秘密：

初一十五要祭拜樹神

那些儀式、祝辭

就這樣斷斷續續流傳下來

像從一只只手上

遞過來的幾乎爛掉的小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