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李 浩
就我個人的審美趣味而言,好小說的“好”應當具有以下幾個品質:一是藝術品質,它有強烈的藝術魅力,讓我們沉浸在那種美和精妙之中,卻無法用另外的語言表達得更好;二是思考品質,它對我們的習慣思考、流行思想提出質疑和警告,它讓我們跟著它“發現”我們之前沒有發現或者發現了卻忽略的東西;三是情感品質,在小說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作者“遮遮掩掩的真情”,感覺到他和事務之間的血肉關系。經典小說往往會在藝術品質、思考品質和情感品質上協同并進。
《無人值守》的長處在于情感品質,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承認受到了打動。打動我的,當然是貯藏在其中的真情。而這真情,是以一種貌似平靜平和的樣式說出的。小說中,有“我”在場。這樣當然方便把“我”的情緒、情感和思考有效地放置在內。有“我”的小說很容易成為情感的容器,在這里,鄺立新也把這篇小說做成了這樣的容器,所以我們能夠感受他的情緒、情感在文字中的涌動。在小說中,“我”是經歷者也是觀察者,鄺立新充分地利用著“我”這一視角進出的便捷,他做得充分而合理,隨意而有效。
老沈,是小說中的核心塑造,相對于小說中“我”的命運,這個臨時工的命運更讓人觸動、讓人唏噓。在鷺城變電站,老沈是最為卑微的一個存在,他的目的也包含著某種的微弱:這一個因拆遷而獲得豐厚收入卻失去了土地的農人,試圖借變電站的工作而獲得繼續種植些莊稼的權利,以及部分地保持舊有生活的權利。在小說中,鄺立新沒有讓老沈說一句“愛”和類似的話語,但那份愛卻明顯地存在著,為此他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甚至不顧及自己的尊嚴。老沈,是那種到了一定年齡之后從舊生活里被連根拔起的人,所以他有著太多的懷念,太多的對舊生活的牽掛……;不同于以往的底層文學,在這篇小說中老沈面對的不是生活困境和物質的缺匱,他面對的是一個農人精神層面的“被消除”,是他執著的泥土之愛無處安置。為了精神上的這份獲取,老沈一點點、一步步地被擠壓著,一點點、一步步地后退著,直到被他寄予太多希望的大學生用一種更為科學也更為冷酷的方式將他擠走,移出我們的視線。鄺立新在寫作這個人物的時候似乎有意不刻畫老沈的情緒波動,他只是逆來順受地接受著一切加于他的“后果”,直到他被逼到無路。他的反抗是何等無效而悲涼,他的這一反抗并不是高潮而是一種休止,在此之后,他將再次變得無根,他的那種情感在水泥化的地面上根本扎不下根。
真正構成高潮的,在最后一段,它形成著一個表面平靜而底下則不斷有洶涌感的渦流。站長吐出一口煙霧,緩緩說道:“老沈夫妻離開時,挖了整整一麻袋土豆,分成一小包一小包,給老師傅們每人一包,你也有一份,他還特意挑選個頭大的。后來我忙忘記了,沒給你送過去。時間一長,土豆發芽,不能吃,就扔了。”我說:“沒事,一袋土豆而已。”
小說中有“我”,即那個刻苦的、認真的、有些能力的大學生。“我”一方面對吃拿卡要的“白工”心懷不滿和鄙視,一方面又暗暗期許自己能像他那樣,成為“沈工”,成為副主任……。小說中的“我”還不能算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但“我”這樣的人卻是更為普遍的多數:看重自我和自我的價值,而這價值更多體現于升遷和世俗認同;所有的努力都在朝向自我的價值實現,對他人和他人的生活多少有些漠然;有諸多的理由可為自己開解,最方便的當然是上級要求、科學的發展和工作的需要。“我”和“我們”不為此負疚,哪怕,最后真正給老沈重重一擊的是“我”和“我”的建議。
我看重這篇小說的情感品質,它讓那個被我們漠視和忽略的人、漠視和忽略的情感凸現于故事的聚光燈下,它對我們“習焉不察的日常提出了警告”,它讓我們的心跟著它有了震顫。我們該怎樣對待老沈?他的所做有錯嗎?沒有。真的沒有。那,“我”的所做又有錯嗎?沒有,似乎也沒有。可是,最終的結果是——小說里寫得明白,清楚,心疼。它竟然讓我想起在電腦里看到的一個哈佛大學的公開課:一個司機,按照原定的規則和計劃正常行駛,他將撞上幾個未被通知、正在道路上施工的工人;而如果他將火車開向另一條可通行的鐵路,他將撞上一個正常施工的工人。現在是,你是那個司機。你必須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鄺立新在《無人值守》中提出的正是類似的難題,無論火車開向哪一方,你都將會受到來自于內心的質詢,它有時會讓人疼痛、痛苦、掙扎。這里沒有唯一的、正確的答案。你總得讓一個或多個人的生命受損,你必然讓自己處在一種“被告”的位置上。
但放棄這疼痛、痛苦、掙扎,放棄對自我內心的追問,人將何以為人?我們的社會和生活,則更是無法在好和更好之間做選擇。這種內心追問,往往是小說中最為可貴的一點,它讓我們思忖很多問題,包括我們的類似境遇。從這點上,小說才是真正有用的,更有用的。所以,在思考品質上,鄺立新的《無人值守》也頗有值得珍視之處。
我看重它提供的上述品質和優點。
讓我略有不滿、感覺有些缺憾的是它的藝術品質。不,我不詬病它的完成度,它是一篇完整的、完成了的小說;我不滿的,是它沒有在藝術性上給我大的沖擊,給我意外的新意。它過于平實和傳統,太像生活的本有樣貌了。有些波瀾,他本可做得風生水起,洶涌而微妙,然而受限于傳統的筆法他難以施展。
小說一向有一個陌生化的訴求,它總得有些意外和溢出才更有吸引力,這一點雖然不在我以為的“好小說”的標準范疇之內,但它卻屬于某種保障,達至標準的保障。在陌生化上,鄺立新的《無人值守》小有缺憾,但它的情感品質、思考品質的價值,則讓我對它有所保留。當然,只是相對另外的品質而言,它不顯得那么出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