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國
六點,人和神在交換時間。
陽光順著鳥鳴往下降,
在黑貓的脊背上,弓成一道弧線,
像一個暗示,神秘地拐了彎。
別在此時扔石子,有可能
砸疼一個回家拿相片的魂。
胃疼發作那天,
愛上大自然。
細雨是輸液的小護士,
釘子發過芽,疤痕開過花。
青草改造好一條小路,
用了許多年。
我穿著山羊的蹄印,
慢悠悠回到人間。
晨有露。萬物找回了昨天的心。
花瓣似湯匙,盈滿濃稠的喜悅。
白頭翁來吃我的葡萄,我唱歌給它聽。
花栗鼠來啃我的馬鈴薯,
我送給它雅姆的詩句做晚餐。
晨有露,高處的事物
慢慢獲得了慈祥的資格。
低處的翅羽縮回殼里,
順著藤蔓落回根部的疤痕。
八月抻高了蓊郁的樹冠,與清風齊眉。
天上那光輝從密葉間落下來,
在鴿子的背上散成珍珠。
蝸牛小,小得正好,
鴨跖花也小,
小得正好落在
蝸牛的兩個觸角之間。
愛你的時候,
我就是那只蝸牛了。
很小的我,
戴著小小的花帽子,
走一走
你踩過的大腳印,
嘗一嘗
哀傷的土腥味。
我爬上木槿,
正好看到你迎風流淚,
我不知所措,
一低頭,
鴨跖花掉到
蒺藜上。
敗荷雜亂無章,
滿池子都是干枯的筆畫。
風里有砂紙的摩擦聲,
這是秋先生
在清理多余的皮肉。
一個人活得
只余下殘山剩水,
更有骨感。
隨著年齡的增長,
對灰燼的使用,
也升華出哲學的意味。
刺槐的刺,
刺篷的刺,
黃刺玫瑰的刺,
所有的刺都帶著
刺猬的咳嗽。
這是秋先生
夢見一個人的暮年,
半個身子,
松垮如病句,
另外半個身子,
棺木發新芽。
云霧不著痕跡,
輕輕抹去山巒的巍峨。
耗了許多年,
我勉強參透留白的藝術。
幽居久了,
漸漸擁有蘭花的氣質,
無風,無為,
經常忘了自己。
在晚唐的遺落里,
一首七言絕句,
至今仍淅淅瀝瀝。
我慢慢融化為幾聲滴答,
為了般配,
這雨打芭蕉夜。
我垂在柳枝上,
睡了一個軟軟的夢。
三只綠頭鴨,
從我的身上醒來。
它們帶著波紋,
向有光的地方游去。
在它們背后,
我是一片無用的暗影,
反襯著巖石的潔白。
凌晨三點,
我命懸一線,
終于蟬蛻成功。
晨光短暫,
芋艿葉抓緊時間打開自己。
我舒展腰身,
對著無人的菜園說早安。
葫蘆一邊壯大肉身,
一邊引導雄花向高處攀緣。
我知道它還缺少骨頭的支撐,
就把竹竿插在它身旁。
晨光短暫,
但這是信心滿滿的時刻。
我去小溪提水,
一只小蝦彈向綠浮萍。
我彎曲在水里的身影,
被它機警的一躍,
破解為清澈的漣漪。
月亮的后半夜,銀發凌亂。
也許,它僅僅需要一把梳子。
我匆匆趕到湖邊,
為了在黎明前,
摸一摸正在溶解的那半張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