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組詩）

路東

大 海

坐在海邊，我們傾聽大海

一大批影子在水面搖晃

這是必須言說的大海

風行于水，波瀾就涌動

像龐大的句群，拍打海岸

浪花，舉到各自的高處

又一次次向下沉落

據說，大海擅長大敘事

也許，這只是個童話故事

大海是講童話的高手

由于它幽深，由于它遼闊

一切事都可聚為一談

一切事遲早會聚為一談

為此我們對大海保持敬意

長江黃河，眾多的河流

一邊爭執，一邊泛濫

它們穿過遍布勞績的土地

正帶著泥沙，流入大海

大海，才擁有比喻的資本

我們置身在比喻之中

大海的敘述，語氣不定

許多句子，含糊其辭

大海，將修辭術帶入童話

它每天滔滔不絕

嘴唇上已開敗許多浪花

這可能是某種宿命

大海，有時會貌似平靜

春暖花開，人們面朝大海

水面下是爛去的沉船

大海是講童話的高手

坐在海邊，我們凝視大海

它的隱私，深藏未露

游入大海尋找泥牛的人

上岸后吐出滿口苦水

這故事，一定欠缺了什么

人們想了解童話的奧義

它的結局，還沒虛構出來

大海，會繼續講下去

更多的人，將來到海邊

滿臉浪花，表情懵懂

翻 譯

（總覺得這首詩以下的開頭早已存在

把它寫出來，也有翻譯的意思）

開頭1：子虛翻譯了烏有。這種事情

漢語人比柏拉圖后裔知道得更早

開頭2：一代又一代不安分的日子

是從某種神話中翻譯而來的

人們從沒完沒了的譯注中打聽身份

開頭3：鳥翻譯了飛。有人先看見飛之后，才從天空看見鳥的翅膀

開頭4：我寫不好翻譯這首詩的開頭翻譯的行為，比夢游更難料定

開頭5：如同一些看上去語義確定的句子它們譯成了漢語后，又節外生枝

開頭6：如同我從經典中翻譯出之乎者也圣人的影子，從句中散出幽靈的氣息

開頭7：火從歷史檔案館翻譯出一堆灰燼從鐘表里，沒人翻譯出時間的秘密

（這些句子間一定有什么正在發生

也許，某人只寫了開頭，就不了了之）

記 事

我去急診室看病

醫生說，我病情不明

我走出醫院，突然下雨

白雨傘黑雨傘灰雨傘

大街上瞬間飄滿了雨傘

雨傘下空無一人

這幾乎是失真的大街

雨越來越大，更加猛烈

下下下下了大暴雨

我的病就是大暴雨

下下下下了大暴雨

暴雨大面積傾瀉下來

奔入河流，興風作浪

下下下下了大暴雨

大街上瞬間飄滿了雨傘

這幾乎是失真的雨傘

我的病就是大暴雨

白雨傘黑雨傘灰雨傘

它們接受了文人的虛構

也對付不了我的病

農業：從它的譜系中看見其他（節選）

序

這么久了，被關在農業的夢中與影子同眠

我們的出口，要從詞語中打開

一、布谷鳥

我們在布谷鳥的傳說中

這是神農氏養育的不死之鳥

誰喜歡它，也喜歡農業

布谷鳥，農業的大巫師

它在樹梢，在牛背，在天空

露出祖先一樣關切的臉

布谷鳥在喊叫，它念念有詞

一輩子與泥土打交道的人

頭發白了，也常會在勞作中

被它突然的叫聲驚嚇

種田的事情，從來就急迫

莊稼要開出季節的花

但農業也寓意飽滿

年長日久，勞作如夢游

在勞績遍布的土地上

拖兒帶女，又青黃不接

誰，守護勞作的榮耀？

莊稼地上的神已匿跡而去

或許它只屬于虛構

種田的人，仍在守望

水土不安，五谷要生長

大地上，關于糧食的爭執

從未止息，布谷鳥

仍在朝我們大聲喊叫

它舌尖上也裹著一團霧

二、農業的隱私

農業的名聲從不透明

早期，谷物初生的農業

只像個未成年孩子

一定是饑餓的匿名者

剝開了她玉米般的身體

勞動起源于欲望

讓她在高潮中不由自主

領有了生殖之名

種田人，農業的后裔

對農業史從不打聽

如身世不明的兒女們

不打聽母親的隱私

四、在路上

在農業的下午向黃昏一路奔走

身后是不停追趕的影子

鄉村的路，上午凸起下午就凹下去

如何更快到達炊煙升起之地

高粱地的火把，正在被秋風吹滅

白發如雪，迎面撲在我臉上

我還要穿過前面長滿雜草的舊墳崗

一定會遇見鬼神

九、致布谷鳥書

布谷鳥，這土地也許果真還欠缺勞績

有時，你的叫喊聲，類同哀歌

在農業，種莊稼的人，比莊稼成長更慢

人們習慣用饑餓來解釋糧食的意義

只為吃飽飯，一輩子勞作

布谷鳥，你還從沒為此發出驚訝叫喊

布谷！布谷！布谷！重回田野

勞作，不僅是為采菊東籬的田園詩意

農業廣大，它要在操心中展開

還別有深意，布谷鳥，你受命而鳴

我將你急迫的叫喊，譯成短句

一切谷物的生長，都深藏著啟示

火 車

火車裝滿了句子

像未成年孩子在喊叫

詞語閃耀出火焰

你夢見火車裝滿了火

從舊事物開進當代

冒出意義的煙

火車裝滿了句子

像未成年孩子在喊叫

車輪滾動如暈圈

一大批句子開始著火

火抱緊各種比喻

車箱中灰燼越堆越高

火車將開出你的夢

它會在某時突然停下

誰是前來打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