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
走近洪湖就聽見了野鴨的叫聲
蘆葦在一灣蕩漾的湖水里漸漸泛白
水底閃動著一叢叢蘆穗的影子
蘆葦花像羽毛一樣,在天上飛
去蘆葦蕩,水是唯一的道路
船拐著彎兒走,好好的湖,卻分了
那么多岔,走過山路十八彎
在這里又讓我看到了水路十八折
水低垂地流淌,湖面泛滿落霞
陽光照不到的地方,蘆葦長得矮些
瘦弱而纖細的葦桿在風中搖晃
風吹一下,就戰(zhàn)栗一下,彎曲一下
下雨那天我又去了洪湖,湖水上漲
蘆葦?shù)陌虢厣碜优菰谒?/p>
寒冷的北風零亂了她滿頭的白發(fā)
黃昏的湖面卷起雪一樣的濤聲
起風了。村東頭的
那棵歪脖子樹
吹得更歪了。不知道
這風兒走了多遠的路
拐了多少道彎
才來到這兒
水田里的稻穗
順著風倒向一邊
田埂上站立的父親
衣兜里鼓滿了風
風吹動了父親的白發(fā)
弄響了我家金屬的門環(huán)
父親像村里的果樹
交出所有的果實之后
光禿禿的枝頭落滿風霜
起風了。唯一懸在
空中的月亮,沒有被吹落
我回到村莊的時候
一條黃狗跑過來
緊跟著我。這時
我看見家門前的夜
被風吹得比秋還薄了
黑八爺和他老伴在一塊地里摘棉花
黑八爺與棉花稈相同的身高
讓我感覺他花白的頭發(fā)
是一朵最大的棉花
這地方的水土適合種棉花
春天長苗,夏天現(xiàn)蕾、結桃
秋天棉花鋪天蓋地
農民抓緊季節(jié)搶收
黑八爺和他老伴在地里微彎著腰
左手扶著棉桃,右手扯落花球
當裝棉花的竹簍滿上了
幾乎同時伸手摁一摁
又同時向前移動著腳步
最后,把所有采摘的棉花
攏在一起,裝成一筐
到過年,棉花織成布做成新衣
都穿在了兒孫們的身上
村莊在岸上,水在水里
房子建在水邊,周圍
曬滿了帆布、漁網(wǎng)
水里的一條路鋪到岸上
岸邊的母親在彎腰取水
捕魚大哥在水里撐船撒網(wǎng)
蛋殼一樣薄的水
竹篙一點一磕,就破了
再一篙,把風雨撐出去很遠
把白鰱魚網(wǎng)進船艙里
大哥是農民,在他眼里
駕船就是扶犁
打魚就是收割莊稼
木槳在水中劃來劃去
就是給莊稼一次次地翻土
清江兩岸的山崖間住著
稀稀落落的人家
石頭砌的小屋,石頭壘的灶臺
石頭打制的石桌、石凳、石杵、石臼
石頭堆積在他們的生活里
他們的生活因此有了硬度和韌性
小屋周圍種植著苞谷和果樹
后院種著牽藤的南瓜
藤纏在樹上,瓜吊在藤下
崖邊拴著一頭低頭吃草的牛
齊腰深的草,埋進去了牛的大半個
身子。居住在小屋里的一對夫妻
每天依偎著坐在長著青苔的
石階上曬太陽,看下面緩緩
流動的江水,和隨波逐流的船
有時相攜著在一塊膝蓋骨大小的
山地里,種拇指大的紅薯
從清江通往崖邊的一條小路
蘸著清江,寫一筆彎彎曲曲的狂草
父親死后
埋在故鄉(xiāng)一處荒蕪的山岡
在埋葬父親的地方
我為他立了一塊墓碑
墓碑立起來
比我跪下去的身體還低
鞭炮在墓碑前炸響
代替了我的喊聲
我為父親點燃一袋煙
讓他想起我
墓前長著許多我不認識的植物
有一株我把它取名燈盞花
有一株像我的膝蓋
我就叫它膝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