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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情所有夜晚有光的人

2019-11-12 19:13:52楊仕芳
四川文學 2019年10期

□文/楊仕芳

我匆匆趕到小吃店,李子蘭已靜靜地坐在那里,面前擺著一碗沒動過的八寶粥。她顯然是為了等人。我走過去跟她打招呼,目光再次盯著她的肚子。她看了看我臉上浮出一絲無奈的苦笑,說我沒懷孕,阿杰病了,我和他沒上過床。我心頭不由一震,搖了搖頭,最后剩下被人看穿的尷尬,想必葬禮那天她已注意到我的目光。她是阿杰的妻子,他們結婚還不到半年,阿杰就死了。阿杰葬在小鎮背后的山坡上。下葬的那天下午陽光明媚,滴血的杜鵑漫山遍野,喜鵲斜著翅膀上下翻飛,把妖媚的背影和清脆的啼叫拋在空中。李子蘭靜默地站在人們背后,目光空洞地盯著慢慢隆起的墳堆,眼角始終沒有閃出淚花。或許,她的淚水早已流干。我不時注意著她,看得最多的是她的肚子,想要是那里孕育著孩子,那么死了的阿杰也還活著。我慌忙往臉上擠出笑,那笑肯定是僵硬的,不自然的,或許比哭還難看。她沒有看我,目光落在破敗的街面上,外邊稀稀拉拉地下起雨。

阿杰考公務員的事,你知道嗎?

她語氣低沉地說,透著濕氣,似乎她的話被雨淋著。我搖搖頭。她轉過臉來盯著我,眼里充滿著不可思議。我能理解她的懷疑,甚至不滿,我和阿杰是最要好的朋友,無話不談,居然連此事都不知曉。我只好再次往臉上擠出笑。她說阿杰考了三次,每次都考第一。我說那阿杰怎么不離開學校去上班?她又抬起眼奇怪地盯著我,接著慢慢垂下眼簾,好半晌才再次鼓起勇氣似的抬起來,眼里沒有了埋怨和責怪。她說阿杰沒去體檢。我不知該說什么。她說阿杰報考的是公安。我說他想當警察嗎?她說他的身體不允許。我又不知該說什么了。她扭過臉看了看窗外,雨還在下,街面上積聚著大小不一的水洼,給來往路人造成了許多的不便。一個挑柴禾的中年男人也一路小心走來,踩在從水洼里冒出來的石塊上,石塊一滾,連人帶柴攤在泥水里,引來一陣歡快的哄笑。李子蘭沒有笑。我也把笑憋在肚子里。她把目光從中年男人身上拉回來,定定地落在面前的那碗八寶粥里,輕輕地嘆了口氣,從背包里掏出一只剝了漆的小盒子,說這是阿杰留給你的。我說這是什么?她說阿杰不讓我看。停了停說,原本不想把這小盒子給你,阿杰人不在了,這些東西還有什么意義?后來想這可能也是阿杰的一種活法吧。我雙手接過盒子,很沉重,不知是盒子重,還是阿杰留下來的意念重。李子蘭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站起來走出小店。她在門外扭過頭來看了看我,欲言又止,轉身撐著半舊不新的雨傘走到街上,那只落寞的背影在細雨里晃動,很快就走出了我的視線。

盒子里裝著阿杰的日記本。

……

死亡,原本是個遙遠的詞匯,忽然就來到面前,觸手可及。這人生,這命運,似乎就在這一瞬間悟透了。凡塵里的人多數是這樣吧。其實,在住院并知曉病情后,我并沒有悲傷和絕望,心里也已沒了恐懼。當想通了人生不過是從未知抵達未知的過程,那些曾經參不透的東西再也無法左右我的情緒。說這些,不知你是否同意,我們曾經都是極為固執的人,極為偏激的人,內心狂野,不甘寂寞,面對生活又無可奈何?,F在,我和你不一樣了,我走到了生命的對面,回望著一路走來的影子,看清了我們為何變成現在的自己而不是別的模樣,如若稍做改變就不是自己而是另外的他人。不久前,我們談論過這個問題,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許多個自己,之所以變成現在的自己,是因為我們在生活中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就是說那些人和事促使我們長成在別人眼里看到的此時模樣。

迷時師渡,悟了自渡。

我現在更加深刻地理解這句話。我是在《六祖壇經》里讀到的,不瞞你說,當重新拿起這本經書時,我竟然能夠心平氣和地讀著,讀進去了,似乎讀懂了,困擾我的許多東西也隨之一一解開。我不是信教徒,也不是在勸你信佛,據說佛是講隨緣的,隨佛緣。應該說這和我想表達的,想告訴我的朋友你的,是完全不相干的兩碼事。我想對你說的是,有時不是我們智慧不足,而是心性被世間灰塵遮蔽而辨不清南北。我也不是在責怪我們曾經的輕狂孤傲,古語說人不輕狂枉少年。我已是將死之軀,而你仍然活在盤根錯節的世俗里,仍然要面對許多能預料和無法預料的事,仍然在苦心追尋理想和信念,我能做的只是在停止思考之前,捋一捋過去的那段日子,或者能夠映襯未來,如若如此,那便是我留給朋友你的最后禮物。

......

我們是同一年考入中學任教的,對于許多事物的看法極為相似,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更是情理之中。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便是這個理吧。起初我沒注意到你這個人,姓名取得像女生,瘦瘦弱弱的,后來發現你冒起脾氣來居然火爆驚人。記得第一個學期開學不久,有個女生被街上兩個小混混欺負,幾個常聚在一起喝酒侃大山的男老師看到了,竟然面面相覷不知所措。那個女生滿眼的憤怒和絕望。你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沖到小混混面前,讓他們給女生道歉。他們沒把你放在眼里,還對你出言不遜,說這是老子的馬子你管得著嗎?你也沒多說什么,直接揮拳沖過去,結果兩敗俱傷,最后兩個混混被派出所帶走了。這是讓我吃驚的,也讓所有老師吃驚的。

我重新認識了你,是個值得交心的朋友。

……

周末的夜晚,學生們都回了家,校舍里空蕩蕩的,我們站在宿舍樓上,倚著欄桿看著月光灑在球場和屋頂上,猶如冰霜。校長拿著手電筒在校園里四處查看,沒有發現什么,最后消失在拐角里。一條流浪狗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在球場上左顧右盼,見沒有人,便往球架的支柱上撒尿。兩個保安發現了它,手持棍棒弓著腰圍堵過去。他們沒發現我們站在宿舍樓上,注意力全落在流浪狗身上。他們把它逼進死胡同,接著傳來一陣凄慘的吠叫。當四周重新安靜下來,兩個保安抬著流浪狗走過球場。

我們就討論起那條流浪狗。我說那條狗沒想到會在這個夜晚死在保安的手里。你說那是它的命運,它闖入了不是它的世界。我說那兩個保安是在耍流氓。你說他們有權處置闖進他們管理范圍的動物。我說再怎么說都是權力的傲慢。你定定地看著我,說我就問你,等下保安叫去吃狗肉,你去不去?我竟無言以對。

這是個無恥的年代!這是你咬牙切齒說過的話。我現在理解了這句話。

……

莫名其妙的破碎感如影隨形。

這句話是你寫在日記本上的,我偶然看到,深有感觸。我們考進中學任教那年,正值全縣推行九年義務教育,取消了自費。自費就是為成績差而又想上學的孩子而存在的,這幫孩子不僅要多交一筆費用,還不受老師的待見。我能理解這種現象,社會對學校,學校對老師,多以分數論英雄。分數是那根綁架所有人的無形繩索。而在九年義務教育里,分數不再是唯一的標準,既不讓一個孩子留級,也不讓一個孩子失學,無論孩子把書念得怎么樣,都必須保證在學校里待滿九年。這種突然轉變使得老師和學生都猝不及防。那些成績不如意的學生不再為自費而憂心,不用再回家面對著父母鐵青的臉孔,長久以來籠罩在他們心頭上的霧霾一掃而空。他們不用再擔心因為成績差而被批評,也不用擔心因為調皮搗蛋打架而被除名,即使輟了學,學校都會派老師把他們請回學校。這些害怕被開除的孩子,搖身一變,成了被學校保護的對象,壓抑已久的情感突然爆發,在課堂上便沒幾人認真聽講,也沒幾個人愿意去寫作業,開始放肆起來,在背后到處給老師起外號。他們把學校當成了放牛的荒坡。即便如此也沒有幾個老師敢呵斥他們。為確保升學率,學校把成績好的學生組成尖子班,剩下不想學也學不進去的學生就歸到差班里。我們都是慢班的班主任,每天面對那群不想學也學不進去的孩子,心里別說有多憋氣,又找不到發泄的地方。應該說,九年義務教育的實施,我們和學生一同陷入了迷茫。

我承認你膽子比我大,敢作敢為,無視學校制定的那些不合理制度,帶著學生去野外踏青,在課堂上看電影,還美其名曰在嘗試新的教學方法。你還別說,你的這些行為顯然激起了學生的興趣。我跟你討論過這種教學方法。你說你只想讓孩子們能夠認識到自己,看到自己身上的優點,天生我才必有用,相信每個孩子都是上帝派來的。那是慈悲。你有一顆慈悲之心啊。相較于你,我是愧疚的,心里這樣想卻不敢這樣去做,盡管我知曉那些想法對孩子們是有益的。你說大不了不在這里干了,裝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我猜想你想以此把自己逼走,那樣的話內心就不會因為拋棄學生而感到愧疚。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的,你這樣會很累,會心力交瘁。誰又能說服你呢,你就是那樣一個內心充滿憐憫的人,以表面的輕松幽默掩蓋著內心的真誠。我很欣賞你身上的那股勁兒。你說每個人都害怕孤獨,而孤獨任誰也逃不脫。你說你在鼓勵學生敢于面對內心的孤獨時,實際上也是鼓勵自己面對內心的孤獨,并戰勝它。這在教學大綱上是沒有的。你把許多教學大綱之外的話題帶入課堂,現實的,生活的,甚至把性教育也搬進課堂,那是別的老師想都不敢想的事啊。不光是學生,就連老師都對這樣的話題極其敏感。你對此卻輕描淡寫,借用《活著》《茶花女》《泰坦尼克號》等作品來講解,教授孩子們學會自我思維,學會尋找和思考事物本相,從而明白許多心理和生理上的知識。我感到驚訝的是,你班里的學生居然按著你的預期發展。校長被嚇壞了,找你談過話,還在會上嚴厲地批評過你。

你再這樣是很危險的!

校長警告說。所有老師都知道校長對你是恨鐵不成鋼。我也覺得你那樣做是危險的,只是我和校長所說的危險并不一樣。唉,這話題本該由肉食者謀之,與我們這些活在鄉村間的人相差十萬八千里。但是,你的存在,教我無端地思索著。

……

我沒想到自己會當上警察。李子蘭離開小鎮后,給我發來一條信息:我不想活在別人的可憐里,有空時替我去看看阿杰,別忘了給他帶瓶米酒。阿杰的病是喝酒喝出來的。我知道她不會回來了,將和阿杰一樣從視線里剝離,如同兩棵樹被無形之手連根拔起。這種看得見的東西慢慢消失,使我內心陷入看不見的恐慌和孤寂里。我想在他們消失之前抓住什么,越想抓住心里越虛空,以至于看什么都不順眼,尤其是那群調皮搗蛋的學生。我漸漸無心上課,對工作產生了懷疑,覺得沒有什么意義。我讀著阿杰留下的日記,想阿杰都考公務員,我何嘗不可以試一試呢?考上了,既能換個環境,又能了卻阿杰心愿,即便考不上阿杰也不會怪我。我拿定主意便跟阿杰一樣悄悄地去報名和參加考試,順利地進入面試和體能測試,成績都不錯,如愿以償地收到錄用通知書。對于這個結果,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我想是阿杰在天上默默地幫我吧,從那天起,我把阿杰的日記本帶在身上。離開學校那天,老師們都給予我祝福,班里的學生都來送我,看不出平日里的搗蛋調皮。我心頭一緊,繼而滿心愧疚,這是在拋棄他們呀!盡管他們成績不好,但心地一樣善良,應該擁有屬于他們的未來。我卻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離開了他們。

我在省城集訓半年后,分配到林蔭鎮派出所當民警。這半年我被曬得黑黢黢的,腰板卻挺了,與人對視不再猶豫躲閃,總逼得對方把目光挪開。我回到學校看望校長和老師們,他們對我變得客氣而熱情,尤其是校長滿臉堆笑,露出參差不齊的黃齒,從大老遠向我伸手過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似乎我不曾是他的下屬。我知道他敬重的是我身上的警服,而非本人。我裝作若無其事,實則心里充滿著惱怒。

我把這口氣撒在街頭的小混混身上,只要看到他們在做壞事,無論對方是誰都先銬著送到派出所,遇到不老實想反抗的,那就二話不說,先撂倒在地再銬手銬。我每每把混混們扭送到派出所,總有種錯覺是替阿杰在做。每過一段時間,我提著瓶米酒爬到山坡上去看阿杰,告訴他我又抓了幾個小混混。小混混吃過我的虧,知道我是不講理的人,對我敢怒不敢言。我不由感到些許失望,小鎮上太安靜了,壓根沒有什么案子可破,便不時挑逗小混混們做壞事,好讓我有理由狠揍他們。

小楊,你這心態要端正,老盼著出事,那是不對的,要知道我們當警察的,沒事才是最大的本事。所長石磊說。

我搖著頭說,石所,你放心好了,誰沒事整事?。渴戳丝次遥咽洲粼谖业募缟希馕渡铋L地笑了笑,說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他對我依然不放心,每次上街巡邏,總把我護在身后,發生案情也不讓我沖在前頭。我不由心生反感,心想我是警察就該做警察該做的事。

不久后的圩日,我又跟所長上街巡邏,在車站旁發現一個小偷。小偷也發現了我們,非但沒跑,反而與我們隔街對望。我沒等所長反應過來,便撥開人群沖過去。小偷的手摸在腰上,想必藏著刀之類的兇器吧。我猛地一腳踹過去把他踹倒在地,撲上去摁住他,又在他臉上揮了兩拳,才把他反手銬住。小偷像被捆殺的豬發出凄慘的嚎叫,疼死我了,我的手斷了。我還沒解心頭之恨,對他狠踢一腳,說痛嗎,以為沒人治得了你?小偷哭著求饒,說我的手斷了,真的斷了,快把我送醫院。所長趕過來查看,確認小偷真的受了傷,便帶著他走向衛生院。事后所長把我叫到辦公室用手點了點桌面,說行事不能這么魯莽,一要注意自身安全,二不該把對方往死里整,能抓住就行了,瞧,今天這小偷受傷了,他身上沒錢,好了,我們得為他墊醫藥費,虧不?我堆著笑臉說保證下不為例,心里卻說下回必為例,哼著歌離開辦公室。

所里的同事都知道我的脾性,都不放心讓我單獨出警,凡是被我遇上的小偷小摸,從不手軟,先把人制服再說,有好幾個人被我打傷,我被人告到縣局,所長被局長批評。所長回來把氣撒到我頭上,我沒計較,反而覺得本應如此,當警察哪能沒有血性呢?我在小鎮上聲名鵲起,人們對我議論紛紛,褒貶各半,后來把我傳得越來越玄乎,說我練過少林功夫,以至于街頭的小混混見到我繞道走,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我暴揍。這并不是什么新鮮事,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以暴制暴真把這幫混混給治住了。這伙人就是欺軟怕硬。他們對我改變了策略,時常拉我到酒館里喝酒。我對他們愛理不理,即便喝了他們的酒,也不忘板著臉教訓他們,說你們都聽好了,既然在一起喝酒,那就是緣分,如果以后誰再犯事,別怪老子翻臉不認人。他們就頻頻點頭,說楊哥,你是真有本事,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就招呼一聲,我們這幫兄弟就服你。那些晚上,我多半醉醺醺地回到宿舍,所長不少批評我,說你就那么沒酒喝呀?跟小混混也能喝成這樣,你這是在損警察形象。我不以為然,倒在床上呼呼睡去,用酒制服人也是一種本事。我享受著小混混們在我面前表現出的驚恐和恭維。

不久后的一個晚上,我把鎮長小舅子抓進了派出所。那天我從朋友家喝酒回來,微醉,搖晃著往派出所走去,到派出所門前的橋上時,兩個叼著煙的小混混圍到我身旁,哈著腰給我敬煙又點上火,說楊哥,告訴你一件事,前面出租房里有人聚眾賭博,還玩弄幼女呢。我瞟他們一眼把目光投向天空,月亮安靜地懸掛在云端,像一個心里有怨氣又欲說還休的少婦。他們又說,楊哥,你不會是害怕吧?聽說鎮長的小舅子黃平也在。

他們在激我,看我敢不敢抓鎮長的小舅子,如若我不加理會,那么在他們眼里我只不過是個欺軟怕硬狐假虎威之輩。我把煙頭用力地摔在地上,還用腳狠狠地踩滅,轉身往出租房走去。我來到出租房門外,屋里亂糟糟地叫喊著,果然在賭博,我抬起腳把門踢開,濃郁的腐爛味撲面而來。屋里聚集著十來個人,他們一同轉臉過來,看到我時頓然驚呆了,臉上露出慌張神色,接著把目光紛紛投向黃平。黃平把嘴里的煙吐掉,目光往上一挑,滿不在乎地說看牌,看牌,理他個鳥毛!

那伙人嘩地四下逃竄,紛紛翻過欄桿,跳到街面上,三兩下就逃得不見影蹤。屋里只剩下黃平和一個染著紅頭發的學生模樣的女孩。我走到黃平面前,說你就是黃平吧,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黃平連眼皮都不抬,說你誰???這里有你什么鳥事。他邊說邊親身旁的女孩,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我抬腳把他踢翻在地。他從地上爬起來,還沒站穩,我又給他一腳,再次把他踢倒。他就賴在地上不起來,說你敢踢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姐夫是鎮長!我聽了更加氣,說是嗎?我又往他的肚子踢了一腳,說這一腳是為你姐夫踢的。他捂著肚子,說你他媽的等著瞧。我沒跟他廢話,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拖出門。紅頭發的女孩怔在那里不知所措。我說滾。她醒悟過來似的側著身子從我們身旁走過,接著甩開胳膊往前跑去,拋下一串慌亂的腳步。

我把黃平連拉帶拖地帶到派出所。石磊看到了,臉唰地白了,整個人僵立不動,似乎有人用槍頂住他的腰。我把黃平推到他面前,說石所,這家伙聚眾賭博。石磊把我拉到一旁,說你不認識這個人呀?我說認識,鎮長的小舅子。石磊更是詫異,說那你還不把他給放了?就當一場誤會,別把事鬧大,到時誰都下不了臺。我看著他心虛的模樣,感到一陣惡心,轉身揚長而去。石磊在背后喂喂地叫著,我沒有回頭。

石磊只好自己去哄勸黃平,哄勸不了,只好跑來找我,說這是你自己鬧的,你自己去勸那小子走吧,你要知道這事的后果。我點了點頭,回到黃平面前,二話不說抬腳踢去,說你違法了你還有理了?我不教訓教訓你,你還以為自己是天王老子,你不是想玩嗎?老子奉陪到底!石磊竄過來拉開我,張開雙臂把我攔在身后,滿臉討好地對黃平說,他喝多了,喝多了,別跟他一般見識。黃平對我瞪著眼。我想上去給他一腳,被石磊死死地攔住。石磊知道此事平息不了,只好打電話向鎮長匯報。鎮長很不耐煩地拋下一句話,說君子犯法都與庶民同罪,何況是一個黃平乎。石磊猜不透鎮長的意思,感到為難,既勸不走黃平,又生怕鎮長怪罪。我看到他無所適從的樣子,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快感,哼唱著妹妹坐船頭哥哥岸上走的歌走出大門。后來石磊跑到街上買回大堆零食和啤酒,在辦公室里和黃平喝起來,總算把黃平的脾氣喝下去。

第二天,鎮長把石磊痛罵一頓,說有你這樣當所長的?黃平犯事不給他治罪還請他喝酒?你要把我推到什么境地?你要讓別人指著我的脊背骨說我在包庇自己的小舅子?你讓我情何以堪?石磊自知理虧,不敢頂話。鎮長說當警察就應當像小楊那樣,不管是誰,犯了法就要治罪,那才是警察應有的樣子。停了停說,今天早上剛收到一個通知,縣里要推薦一個優秀警員,我看小楊比你合適,敢做敢當,就推薦小楊吧。石磊始終不敢吱聲,猜不透鎮長吃錯了什么藥。等到鎮長走后,他就陰陽怪調地對我說,鎮長舉薦你為優秀警員啦,你現在可是所里的榜樣。

我聽出他話里的酸味,也能理解他心里的憋屈,要是被縣局評為優秀警員,就意味著有機會調往縣局工作。石磊在鄉鎮里已待了十來個年頭,每隔幾年換一個鄉鎮,他早就煩透了這種生活。鄉村生活和工作遠不如縣城,誰都想早日調回去。誠然,那不是我的初衷,好幾回我想向他解釋,總覺得找不到合適的話,干脆什么都不說,想對得起身上的警服就行。

……

你數次勸我少喝酒,說老是喝得醉醺醺的,既傷身體,又浪費時間,多不值得。你還拿自己不喝酒做例子,說瞧我不喝不是也活到現在?起初我覺得你不夠男人,男人怎么能不喝酒呢,喝酒怎么能不醉?你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你的哲學是,不要糾結不理解你的人,也不要去叫醒裝睡的人,不如用別人喝酒打牌的時間讀書寫作。我沒見你寫出什么文章,盡管你每天都埋頭苦寫??赡苁?,我喝酒和你寫作是同一個道理:排解內心的迷茫和恐懼。我們談論過逃離,只不過不知能逃往何方,都沒有足夠的勇氣,能做的只是蜷縮小鎮上望著日出日落,想象山外情景,不知是在活著,還是在生活。我在那時生出考公務員的念頭,這也是一種逃離。那年我去考了,第一名,后來沒有去體檢,是不敢,我的身體出了狀況。我到醫院里做過檢查,醫生是我的朋友,他明確告訴我,我的身體條件是當不成公務員的,建議我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那段時間我聽了你的話,想把酒戒掉,遇到聚會時,總經不起勸,更經不起激將,當人家說不喝酒還是男人?我就會端起酒杯與人對干,明知不該這樣,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佩服你的,不管別人怎么調侃和嘲諷,都只是付之一笑。你清楚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不是無聊地斗酒。家里人也不讓我喝,把家里所有酒都收起來。我就從家里偷來一壺酒,塞到你的床底,我大哥到宿舍里來看也看不到。你卻把我的酒倒掉。那天我下課走向宿舍,你站在陽臺上叫喊著,用酒澆花啦,都來看呀。沒等我明白過來,你已提著酒壺倒到花盆里,惹得學生們哈哈大笑。

我知道你那樣是為何,心里既埋怨又感激。

……

那個叫王勇的學生特別搗蛋,以欺人為樂,不僅是班主任,連學校領導都找他談過話,不談還好,每次談完話他反而更變本加厲地欺負人。有一回,他趁著放學人多擁擠,伸手摸擠在人群里的女老師的胸。女老師找他理論。他說你拿出證據來呀?女老師啞口無言,只能暗吞苦水。

后來,這個混蛋欺負你班里的一個女生。那天周五下午,學生們下課后回家。他在校門外抓住你班里一個女生的辮子。女生進退不得,不住地乞求他放手。他說放手可以,只要答應做我馬子。你從操場旁經過,見此情景便跑過去呵斥,你干什么?快放手!他非但沒有放手,反而更加用力扯著女生辮子,使女生的腦袋往后仰,眼角泛起淚花。你用手指著他,說再不住手,別怪我不客氣!他哈哈大笑著,說你有膽不客氣嗎?我就等著你不客氣!你們當老師的誰有膽?他說著又扯了扯女生的辮子,女生的身體就倒進他的懷里,眼角的淚滾落下來。你沒再說什么,抬腳就往他的膝蓋踢去。他沒想到你真敢踢,踉蹌幾下摔進陰溝,驚起一群綠頭蒼蠅。路過學生圍過來叫喊、起哄,甚至罵娘,亂哄哄地。王勇從陰溝里爬出來,渾身污水,頭上還頂著半頁白紙。他用手指著你,說你他媽的有種,你給我等著,看我不找人來整死你。你把手里的課本砸中他的臉,說我他媽的在這等你!他捂著臉跑了,圍觀的學生又一陣哄笑。

你把女生送出小鎮才返回學校。校長面色慌張地跑來,說你打學生?你說沒有呀。校長說你還狡辯!那么多人看到了,人家給學校打電話來了,說要到教育局告你。你說哦,學生我是沒打,流氓我倒是打了,流氓要去告狀是嗎?校長說,別跟我扯沒用的,你說現在你打算怎么辦吧。你說你是校長你來問我?流氓欺負你學生你說該怎么辦?你沒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女兒嗎?要是你女兒被人欺負你還是這副德性?校長也火了,說你以為我這校長好當?你不知道這是普九嗎?連體罰學生都不行,你還打人!我知道王勇欺負人在先,可你是當老師的,打人就是不對,不能以流氓的方式解決問題。緩了緩口氣說,趁著人家還沒告到教育局,你就低個頭,認個錯,賠個禮,死不了人的。你翻了雙白眼說,校長,既然你承認是他欺負人,我只不過教訓他而已,這事與你無關,與學校無關,別說告到縣教育局,就是告到省教育廳,老子也不怕。校長說,你別意氣用事,這解決不了問題,再說了,這事情只是你的事嗎?這里的每件事都是學校的,無論誰當校長都要負責任的。你說校長,你到底還是在乎你的官帽,對不對?別橫著臉教訓我了,我知道該怎么辦。你沒等校長反應就轉身離開,校長在背后跺著腳喊。

這事,我是理解校長,誠然也是理解你的,不知從何時起,我們變得野蠻而暴躁,內心里活著一只野獸。我們談過此事,你嘴角掛著不過如此的笑。我知道你心里頭怎么想。這也是我佩服你的地方。

……

下晚自習時,王勇帶一幫人到學校來找到你。打架怕嗎?你這樣問我,我拍著胸口說怕什么,算兄弟一個。身后站著幾個年輕男老師,都不作聲,是不想惹上麻煩。這怪不了他們,生活不易,當個老師工資才幾百塊,要養活一家老小,稍有閃失就是整家的災難。這個曾經令人尊敬的職業,早已失去本該有的光環。這些鄉村教師被生活壓得快喘不過氣來。

我跟著你來到校門口,那里扎著一堆人,每人嘴里叼一支煙,吞云吐霧,像香港電影里的古惑仔。王勇嘴里也叼著煙,還對著我們吐,盡管沒吐到臉上,挑釁的意味瞬間彌漫。你敲開門衛室,拿出一把柴刀和一根木棒。你把木棒遞給我笑著說,等著明天上新聞吧。我接過棍棒,手有些發顫,從沒想過當老師還要打架,但再怎么心慌,此時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你走到他們的面前。帶頭的是吳波,剛從牢里放出來,五年前他因打架傷人而坐牢。我感慨著獄警們都是干什么的,五年時間都教育不好這個犯人。吳波用手指把煙蒂彈出去,說兩位老師,我今晚不是來打架的,只想給我小弟討個理,你們看怎么辦吧?你說既然是來討理的,那就好說,先問問王勇都干了什么吧。吳波逼到你面前,說老師打了學生還用得著問嗎?你用目光把對方挺開,冷笑著說,既然不講理,那就以不講理的方式解決吧。吳波怔住了,沒想到你如此強硬。他說,我勸你還是認個錯的好。

別動!

派出所所長和兩個民警匆匆趕來,校長也驚慌失措地趕來,想必是他報的警。吳波連忙后退兩步,隱沒在墻腳。所長說都給我閉上嘴,到派出所說吧。

做了筆錄后,所長留下你、我和吳波,其余的都走了。所長把我們帶到家里,說我今晚因為你們幾個連晚飯都沒吃,你們不該陪我吃飯?我們自知理虧,便陪他吃飯。起初,氣氛是壓抑的,酒過三巡,所長站起來說,他媽的,你們是不是想把我這所長整下去?我們面面相覷。所長舉起杯,說我就想聽你們說句話,我相信你們,都是條漢子,是兄弟的就跟老子干了。所長說著就仰頭而盡,把杯子往頭上倒,沒滴落半滴酒。我們又面面相覷,拗不過所長的面子,只好碰杯把酒干掉。那晚你破例喝了酒,最后都喝醉了,在所長家里的沙發躺到第二天。

所長用一頓酒擺平了此次風波。那之后吳波還請我們去喝酒,說我就佩服兩位敢為學生出頭的老師。從此街頭的小混混再也不敢惹你,想來是吳波給他們的警告。

我心里五味雜陳。

……

石磊對我有了看法,我期盼著遇到大案要案,破了的話,一來不枉為警察,二來做給石磊看。小鎮十余年都沒發生過要案,當警察的多半只是處理雞毛蒜皮的事:夫妻爭吵呀、小偷小摸呀,又怎么也處理不完,弄得身心疲憊。有兩家人為了引水入田而動械。我接警后趕到現場,把水渠一分為二,兩家人都不吱聲,扛著鋤頭各自回家。其實,他們心里都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愣是要警察出面才算數。我看著他們離去心頭躥起一股莫名怒火,想著要是他們弄出流血抑或死亡事件不就是大案要案了?這種想法讓我定在原地,我沒想到自己內心深處如此陰暗。我回到小鎮依然沉浸在這種糟糕的情緒里,把落滿灰塵的吉普車停在街旁,走進飯館要了兩碗酒,像阿杰那樣往嘴里灌,把自己灌醉了就不用再想那么多,有什么不好?怪不得無論世界如何變化,唯有酒這東西少不了。我似乎理解了阿杰連命都不要也要喝酒。我從飯館里搖晃著出來,踩住一條狗尾巴,狗汪汪地叫著跑了。我望著那條狗落荒而逃,覺得眼前的生活有如那條狗,總在某個時刻被誰踩著尾巴,疼痛而無力反抗。

不久后,我處置一件更加令人哭笑不得的事。那是歸木村村主任報的警。歸木村離鄉鎮所在地最遠,不通公路,來往需要大半天。我趕去歸木村,村主任把我帶到小學,空蕩蕩的,到處積著灰塵,幾只母雞邁著悠閑的腳步在操場上覓食。我說案件呢?他蹲到地上把煙斗塞到嘴里,說這學校沒老師了。我說你報案就為這事?沒老師該找教委辦呀。他說找過了,派來的老師都留不住,叫我們找代課老師,村里有文化的都去廣東了。我說那也不歸我們管呀。他瞟我一眼,說不是說有困難找警察嗎?我本想懟他,看著他也是出于無奈,就把溜到嘴邊的話咽下去,說你也別太心急,鎮上會想辦法的,你放心吧。他看了看我臉上慢慢舒展開來,說我相信找警察總能解決問題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種掉進陷阱的感覺。我不再說話,生怕張口就要罵人,也說不清為什么,當上警察后就喜歡爆粗口。

我回到小鎮上就去找教委辦主任。他說這事我比你還急,歸木村條件艱苦,連代課老師都不愿去,即使可以轉正也沒人愿意去,我都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怎么想的,都沒人為孩子們著想啊。他猛地拍著腦袋說,要不你去代教吧?你以前當過老師,現在以警察的身份去代課,那定會引起騷動。

扯淡!

我沒等他說完就甩門而去,回到派出所便自嘲起來,想那關自己什么事呀,真是自尋煩惱。我把這事拋到腦后去了。兩個星期后,村主任跑到派出所里來找我,說楊警官,你答應幫我們找老師的事怎么樣了?我真想把他揍一頓,該找的人不找,卻陰魂不散地纏上我。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果真是如此嗎?轉念一想,如果他們有別的辦法還會找我嗎?找我那是對我的信任,陡然覺得肩上壓著一副擔子,說村主任你放心,會有辦法解決的。村主任又說了一堆話,生怕我反悔似的。我勸他回村里等消息。他才半信半疑地走了。我望著他遠去,不由犯難了,到哪兒去找老師呢?

我想起石磊不時帶我們抓賭的事。這種這案子危險性低且回報率高,不僅繳獲賭桌上的現金,還對賭徒們重罰。賭徒們都會乖乖交罰款,誰也不想到牢里蹲著。只要在上報時做些手腳,所里就有了可以自行支配的閑錢。我一向不屑這種行為,每回行動都不積極,對那些拼命逃跑的賭徒,能追就追,追不上也不可惜,事實上追得了今天,也追不了明天,現在哪個村莊里沒有不賭博?石磊說,他們不賭,我們還有什么事做?有老鼠的存在,貓才能活命。我想石磊的方法可用,只要抓到參賭的老師,就不怕他不去歸木村教書。我在私下里交代安扎在村里的眼線,發現有老師參賭就單線跟我匯報。

沒過多久就收到了線報,我獨自一人駕車前往,提著槍來到聚賭的房門外,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抬腳踹開房門。屋里亂哄哄地,看到我提著槍,立即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僵立不動。我讓他們蹲到墻腳,拿出相機把他們拍下來,最后只扣下吳天際。我說吳老師,屋里只剩下我們倆了,你先把桌面上的錢裝進袋子。他眼里泛著迷茫,埋下頭撿起桌面上的錢。我說跟我走吧。他眼里慢慢地現出恐懼,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我開車把他帶到縣城,在街口停下車,說今晚的事,你打算如何處理?他又一臉惶惑。我說,有兩條路:一是按章辦事,把此事報給縣教育局;二是歸木村沒有老師,要是你申請到那里去任教,我就當什么事都沒發生。他仍然滿臉惶恐。我把裝錢的袋子丟給他,說如果你愿意,這錢就算是去歸木村當老師的生活補貼,只要我還在鎮上當差,每年都不會比這少。他沉默了半晌說,給我一支煙。我掏出煙拋給他。他點上煙狠狠地抽著,沒抽幾口就拋出窗外,說你說話算數?我說當然。他說我去。吳天際下車走后,我坐在車上發呆,看著他慢慢消失在街燈下,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邪意。

我操!

我對著看不透的夜色狠狠地罵一句。我并不知道在罵誰,只是覺得非罵不可,心里厭惡并暢快著。

過幾天,吳天際就走進教委辦,主動申請調到歸木村任教。教委辦主任看著他,說吳老師,你不是拿我開玩笑?吳天際說,這種事哪會開玩笑,那里沒老師,孩子可憐。教委辦主任過去緊握著他的手,說吳老師啊,你可真幫我解了天大的困難,剛才歸木村的村主任還跑來這鬧著,現在好了,太感謝你了。吳天際笑了笑沒再說話。

我送吳天際到歸木村,受到村里人熱情款待,吃飯時村里人讓我們坐主位,身旁一字排開著,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人。吳天際不由感慨,說我從沒有發現自己如此重要。他喝了一碗酒站起來,說父老鄉親們,我來我們村教書,大家就放心把孩子交給我吧。人們聽了就喔喔叫著,紛紛向他敬酒,也向我敬,飯后還拉著我們圍著餐桌跳多耶舞。人們沉浸在一片歡樂中。宴席結束后,我和吳天際回到學校,躺在操場旁邊的草地上,仰望星空點點,背后的村莊已沉入夢鄉。

我們算不算朋友?

我半開玩笑地說。他冷笑一下,說那當然,是鐵哥們。我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不服和厭惡。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換作我被迫如此,心里也不樂意。再者說,要是他是警察的話,那么局面就完全扭轉了。此時,我和他都感受到權力的強橫與傲慢。我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他又哼了一聲冷笑。

……

你的惡名在學校里四處流傳,說你和流氓喝過酒,拜過把子,甚至引起同事的懷疑,在你背后指指點點。你從不放在心上,不知是裝著,還是真的不在乎。那些搗蛋的學生不敢惹你,小混混們也不敢。這個結果無疑是好的。

我班里有個女生,看起來文文靜靜,在一次語文測試中考了零分,真是破天荒。我把她叫到辦公室。她嚼著口香糖走進來,說老師,我知道你叫我來談話的原因,是因為我考得零分的吧?實話告訴你吧,反正畢業就不念了,出去打工了,考那些分數干什么?別說是零分,就是給一百分兩百分又有什么用。

我錯愕。

你卻已看透,說這沒什么大驚小怪的,像她這樣的孩子比比皆是,說白了他們待在學校里,其實早已被放棄和淘汰,大家心知肚明,都裝著糊涂,沒人拿到桌面上來說罷了。你說的是實話,的確如此,這些孩子念完初中就背井離鄉,他們也才十六七歲呀。太可惜了,他們還不諳世事。盡管如此,我還是每每勸著學生先把書念好,卻沒有什么效果。他們說早出去打工就能早點掙錢,比待在學校里當窮學生強。我竟找不到話來反駁。每每看著他們踏上遠行的列車,心里總是堵得慌,某種堅硬的東西跟著遠去消失,挫敗感掩襲而來。你始終微笑著。我現在才懂得你在笑什么。

……

開學那天,有好幾個女生抱著書本找你報名,表示要轉到你班里。你說我們111班又不是尖子班。她們說我們才不稀罕尖子班,我喜歡上老師您的課,有趣,還能保護我們。你連忙擺著手,說都別鬧了,我不是校長,沒權決定這事。她們一聽,把東西擱在報名臺上,急匆匆地奔向校長室,沒多久就垂頭喪氣地回來,默默地收拾報名臺上的東西,說老師,我們決定不讀了,反正也考不上。你勸著說,你們要堅持讀下去,考不上高中,也可以讀中專、藝校和技校,選擇多著呢。她們不再說話,耷拉著腦袋走到樹蔭下,失神地望著什么。你感受到了她們內心的茫然和失望。

校長來到你面前,說你怎么能鼓動學生轉到你班里?剛才有幾個女生跑到辦公室說是你叫她們來的,你這樣做對別的班級不公平,讓別的班主任怎么當?你想辯解幾句,咽了咽口水沒說話。幾個女生聽到了,從樹蔭下氣沖沖跑過來,說是我們要進111班的,這和楊老師沒有關系。校長說亂彈琴,都到各自的班里去。她們說,校長,你也不用為難楊老師,我們都已經想好了,不讀了,去廣東,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成績差并不說明能力也差。校長說你們這樣會給楊老師帶來麻煩的。她們說能有什么麻煩?你直接把他開除好了,他當個老師窮得連女朋友都談不起。你憋紅著臉,瞪著眼,忍住沒有發作。

你自己看著辦。

校長說。他原本想震住你,話一出口就虛了。那幾個女生盯著你的臉,問老師,您打算怎么辦?你沒有回答,望著校長遠去,背上貼著一團陽光,沉重著。幾個女生也不再等你回答,抓著筆就在報名冊上填寫名字,抱著行李嘰嘰喳喳地走向宿舍。

……

王勇竟然也去找你,這個曾經連老師都不放在眼里的混蛋,扛著小書桌怯生生地出現在教室門口,說老師,您就收留我吧,您不收留我就沒書讀了。你說,你該去找校長呀。他說是校長讓我來找您。你明白是怎么回事,說嗯,那好,我們以前水火不容,這樣吧,要是你能打得過我就留下。他攙起衣袖又忽地把衣袖拉下去,說我都來求您當老師,怎么能和您打架呢?再說了打架是不對的。你哈哈大笑,說看來你還沒笨到家。想了想說,那就再給你一個機會,現在班委還沒組建,你就隨便選個班委來當,要是有信心當上就留下。

王勇悄悄地望著教室里的學生,學生們也都在望著他,背過身掰著手指頭算著,忽然叫喊起來,說老師,老師,我能當勞動委員,我能當好。整個教室哄笑起來。他紅著臉說,我說真的。你說剛才大家在笑,你也聽到了,你要知道不是誰都能當勞動委員的。王勇苦著臉,說老師,我真能當好。你說學習委員,主要任務是和班委一起管理班級,團結大家做好學習,為班級爭光,勞動委員的一項任務,是要帶領全班同學做好勞動,爭取拿到流動紅旗。王勇說,這我知道,我能。你站到講臺上,說同學們,說實話,我不喜歡王勇,以前他就是個欺軟怕硬的混蛋,現在他想成為我們班的一員,而且要進入班委。從大道理講,是不應該收留他的,但我們是一個特別的班級,要有寬廣的胸懷,要有能夠和做過錯事的過去告別的勇氣,所以,我們不妨給他一個機會,也是在給我們自己一個機會,看到底有沒有能力和勇氣改變和把握我們自己的命運。全班學生默默地點著頭。你說現在我宣布:王勇同學試讀期為一個月,在這個月里擔任勞動委員,考核的標準為:團結和帶領全班同學在這個月的四次評比中,至少有三次勝出,考核才算通過。

王勇同學,請到講臺上表態。

你說。你居然把王勇請上講臺作班委表態。王勇不禁深受感動,當學生這么些年,從未受過如此禮遇,他竟像個士兵一樣雙腳并攏向全班敬禮,說請同學們放心,相信我,我保證完成任務!

教室里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

……

不得不說,你的激將法是奏效的。我曾擔憂地提醒你,說別好了傷疤忘了疼。你笑了笑說你就放心啦,不用擔心這個混蛋,倒是你要好好戒酒。你說著眼里閃過一絲憂郁,繼而被一絲明亮覆蓋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心里感激著你,想你他娘的真是值得依賴的朋友。那段時間,我們談得最多的是差班生的種種可能性,交談的最后是陷入悲傷。

我想證明他們是錯的。

你這么說,也這么實踐。后來我才明白你為什么讓王勇當班委,一來是校長叫他來找你是平衡女生轉班的事;二來你給予王勇尊重,他自然報以尊重,從而激發出他身上連自己都看不到的潛能。你對王勇說的:所有人都不看好你,只有全班同學相信你,等你努力,你該想著怎么做,才能讓瞧不起我們的人大吃一驚。

王勇變了個人似的,每到勞動課,就帶頭奔向衛生區,別的同學看到了也紛紛奔去??梢韵胍?,當班里最混蛋的學生變成最積極的,班風可想而知。你就這樣化腐朽為神奇,每次評比,你們班總拿到流動紅旗。這又激發你全班學生的榮譽感,生發出良性循環。你對王勇的引導和教育是正確的。你曾說過,爭取流動紅旗不是目的,讓學生認識到自身的潛能才重要。我同意你的說法,教育學生的關鍵:凡事由學生自己做主。你還取王勇為例子,他在校門外看到班里的一個女生被欺負,沖上去理論,結果打起來,被學校通報批評。你周會課上說起這件事,非但沒有批評他,反而表揚他。你說王勇同學為同學出頭,這就是友情、義氣和榮譽,盡管給我們班級抹了黑,盡管他這樣做是不符合學校規矩,但是我們要學會明辨是非,為了正義即使被批評,也是應該的,值得的。你又說,作為老師,我有責任把世界的真相告訴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正義都被擁護的,有時人們擁護的只是一種假象,這是人類發展的真相。這是個大概念,大家可以不懂,但要記住,凡事都要動腦筋,既要保護自己,又要保護班集體,我們是其中一員。全班學生嘩嘩地拍手,不知他們是否真的懂你的話。反正我聽得挺激動。那天我溜進你們班的后門偷聽。

你真讓人羨慕。

……

我和玲瓏處了對象,她在鄉衛生院當護士,我帶她回老家看過父母。父母親對她都很滿意。不久后我們就談婚論嫁了,決定在縣城按揭買房,等房子裝修好就結婚。我每天都信心滿滿,不再覺得無聊,在街上巡邏,看到誰都覺得是善男信女。我和玲瓏開始計劃著婚后的生活,覺得先調到縣城再生養孩子。我們都沒有能幫得上忙的親戚,唯一能幫我們的是自己好好工作,做出讓人刮目相看的成績來。我更加渴望破案立功,誠然已不是為了做著給別人看,也不是為了死去的阿杰,事實上自談戀愛后便沒有再去看過阿杰。那之后,我有事沒事就到街上巡邏,小鎮一如既往的平靜,就連小偷都難以遇到,剩下的那些雞零狗碎讓人無端惱火。

秋天的黃昏,夕陽懶散地從西邊山頭斜過來,拋灑在那條破落的街面上,把過往的人臉都涂得昏黃,讓人昏昏欲睡。我無所事事地站在橋頭上,讓夕陽也把自己涂得昏黃。不遠處有個男人在抽打一個女人,邊打邊罵:你這個臭婊子。女人半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逆來順受。我看不下去了,跑過去呵斥:住手。男人扭過頭對我翻了雙白眼,沒有理會我,接著繼續抽打女人,咬牙切齒,似乎不揍死女人不罷休。我躥過去,叭叭,扇了男人兩巴掌。男人和女人都怔住了,一同呆呆地看著我。男人嘴角淌出血絲,女人眼角淌出淚水。圍觀的人們臉上浮現出幸災樂禍。沒人想到我會動手,且下狠手。我也說不清為什么,拍拍手,轉身若無其事地走了。男人氣沖沖地跑到派出所告狀。石磊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你是不是哪根筋又搭錯線了?那是人家管自己老婆,跟你有什么鳥關系?再說了你揍人就不能講點技巧?把人揍得滿臉是血,那是給人家留證據。他抓起一本書砸著桌面說,以后再發生這樣的事別說我沒警告過你。我坐在椅子上不說話。石磊更加惱火,說你說話,給老子表個態。我倏地站起來說,下回再遇到這種事,先狠揍一頓再說。我說罷甩手而去。石磊在背后叫著,你就等著吃苦頭吧。

你們所長說的也不無道理,對吧?我們工作不該被情緒裹挾著的,這樣對事物的判斷會有失公允的。

玲瓏說。她理解我,也擔心我,怕我會吃虧,勸我別把什么事都悶在心里,要說出來不然會悶出病。我似乎真的把什么事都悶在心里,想想又想不出所以然來,每回都只是對她報之一笑。她就不再說什么,輕手輕腳地走開,乖巧的模樣讓人心疼。我更加期盼能偵破一起大案。

五月的下午,天陰沉沉地,還起了風,廢紙卷離地面,在半空中胡亂飄蕩,眼看就要下雨了。我在所里呆得發悶,駕著吉普車來到街上,小鎮一如既往的平靜。在街口處看到一個男人戴著黑色太陽帽,遮住大半邊臉,東張西望地走向小攤。我不禁心生懷疑,跳下車走向太陽帽。太陽帽轉身鉆進一輛黑色北京現代,忽地飛馳而去,街上的人和狗都嚇得紛紛避讓,叫罵不已。我返身跳上吉普車,邊追趕邊向石磊匯報。石磊在電話里叫喊:楊智,你別想立功想瘋了,吉普車的剎車不靈,先去修理車再說。我沒聽他的話,把對講機丟在一旁,加大油門狂追而去。我追出小鎮,追上盤山公路,離目標越來越遠,不由心浮氣躁,把油門踩到底,拐彎處也不減速,拐過大彎道時剎不住,車子直接沖出路面落下山谷。壞事了。北京現代正逃出視線。我心里撲撲跳著,想石磊沒有騙我,剎車真的不靈。

車子跌入十多米深的河谷,我躺在車子里不能動彈,鉆心的疼痛和冰冷的河水劈頭蓋臉把我淹沒,眼皮直往下垂,怎么也睜不開,面前飄浮著一團團白云和黑云。一群身材矮小的人從山坡上走來,他們臉上都帶著溫暖的笑容。我認出他們是傳說中的山兄弟。這個流傳數百年的傳說至今依然在村莊里流傳:在山林里活著一群身材矮小、腳跟向前、武功高超、法術超人、來無影去無蹤的人,村里人稱他們為山兄弟,很少人遇見過他們。他們受到村里人的愛戴和敬重,逢年過節都會到山腳下去拜祭。村里人說看到山兄弟就看到了死亡。山兄弟會安撫死去的靈魂,不讓死去的人離開塵世后變得孤單。那一刻,我明白自己的性命已走到盡頭。我曾想到過死亡,害怕死后的世界,感覺那是一個無底洞,沒人知道洞里存在著什么。當發現有山兄弟陪伴著,我心里忽地踏實了,對于即將來臨的死亡不再懼怕。我輕輕地把身體攤開,任其在意念里沉浮,那些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在眼前一一浮現。我想念他們,祝愿他們,最后慢慢地失去知覺。

我從昏迷中醒來已是第二天下午,眼前是滿臉焦急淚眼汪汪的玲瓏,她身后擠站著一大堆人,床頭上堆放著鮮花。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心里想的卻是那個太陽帽。石磊站在病床前微笑著說,你小子就放心養傷吧,你追的是流竄犯,被抓了,是個通緝五年的逃犯,你就等著立功受獎吧。我想對他笑一笑,再說些感激的話,不料引起左腳鉆心的疼,才注意到左腳上打著厚厚的石膏,吊起來以免再次傷著。我對這次受傷是滿意的,值得的,無論于公于私,想象中的生活即將來臨。

我在縣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玲瓏請假陪護,每天在病房里忙碌,擔心我悶還找書給我朗讀。她真是個好女人。我感謝上帝把她帶到我身邊。我暗想今后要盡己所能保護她愛護她,做個讓她放心幸福的好丈夫。我出院后回到小鎮的第二天,兩名縣紀委工作人員來到派出所。他們直愣愣地站在我面前,石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們,在我肩上拍了拍,想說什么最終沒有張嘴。我感受到他給我傳遞著友好和鼓勵。他輕嘆了一口氣轉身走出門,剩下兩個滿臉嚴肅的紀委工作人員。

問吧。

我說。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裝著無所謂。他們相互望了望,說是這樣的,我們收到實名舉報,說你在鎮上當警察時濫用職權,并以職業威脅他人。今天我們來了解這個情況,關于歸木村吳天際老師的情況,談談吧。我輕咳兩下,說不用拐彎抹角了,我都交代,這事是我干的,那年歸木村村主任報警說沒老師,鎮上調去的老師都待不長,那里條件太過艱苦,付出與報酬嚴重不相符,最后都走了,連代課老師都不愿待,歸木村就沒了老師。我答應幫他們找老師,后來設計抓到吳天際,逼迫他到歸木村去上課。這事是我一手策劃的,連我們石所都不知道。他們又問,那你有沒有給吳天際送過錢?我說送過,前后共四回,共有七千多,那些錢都是抓賭收繳的錢,我沒上報,所里也不知道,這與所里無關,我是在濫用職權。停了停又說,歸木村工作太辛苦,知道這是違紀但不后悔。他們相互看了看,點點頭,把談話記錄遞給我,說你看看,沒有異議的話,就簽字吧,這是我們的工作,謝謝你的配合。我接過來看都不看就簽字按手指印。他們起身就走了,石磊想留他們吃飯都留不住。他們消失在街面上,石磊走到我面前,說平時我對你是有看法,但并不想你受到什么處分,大家生活都不容易,快去找找關系吧。我沒有說話,對他苦笑一下,走回自己的房間。

不久,縣局就下發通報批評我的文件,功過相抵,鑒于警示教育,把我調到最為偏遠的梅林鄉派出所。我上上下下看著調令,想把它撕碎扔掉,結果輕輕地壓在書桌上,仰起頭哈哈大笑。玲瓏恰好推開門,奇怪地看著我,直到我的笑聲消失。

我似乎觸及人生的真相。

……

你班里的學生很自覺,除了成績不如意,樣樣都表現得優秀。我感到驚奇的是,你并沒花多少時間去管理他們,甚至每周一早上都沒去參加學校舉行的升旗儀式。周一集會,校長是要講話的,每個班主任都必須參加,當然主要的任務是監督班級的學生。那時你多半躺在被窩里,即使醒了也不起床。不可思議的是,你的班比任何一個班都表現好。我問過你是怎么做到的。你只說出兩個字:

信任。

真是醍醐灌頂。

用這個詞來形容我當時的感受并不為過,你就是那么特立獨行,讓人意外。我有你這樣的朋友,此生足矣。

……

現在想來,你對學生的信任是很特別的,記得你懲罰賭博的學生就很有意思,每回想起都覺得好笑。那回你班里有學生在宿舍里賭錢,其實學生并沒有什么錢來賭,而只追求賭博本身所帶來的刺激而已。那群學業不佳的學生沒能在成績上找到自信和滿足,而賭博則能讓他們進入另一種精神狀態。我能夠理解的。你得知情況后并不著急,而是哼著歌慢悠悠地走向宿舍。學生們自然在你到來之前,把所有的賭具收藏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躺在床鋪上看書什么的。你沒跟學生們廢話,叫王勇找來木棒。王勇不知你要干什么,還是找來了。你抓過木棒,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宿舍里的所有目光都跟隨著木棒上下移動,忽然你掄起木棒砸向窗戶,哐當哐當,玻璃全被打碎在地。學生們嚇壞了,這太意外了,縮在床鋪上不敢吭聲。你讓班長計算被打碎的玻璃需要多少錢,最后攤給宿舍里的每個學生,每人兩塊。你讓班長到街上去買玻璃裝上,裝好后接著把玻璃砸碎,讓學生們再次交錢,再次裝上。你又扛著木棒走向窗戶。學生們立即抱住你,說老師,你別打了,我們都沒錢吃飯了。你也沒說話,只是哼哼地冷笑。那幫學生面面相覷,轉身沖進宿舍,對躺在床鋪上的幾個同學拳打腳踢,亂成一團。你才用木棒敲了敲門板,說夠了!學生們才停住手,一個個耷拉著腦袋。

這件事在學校里傳得沸沸揚揚,校長在會上批評你,說那是破壞公物。你沒有反駁。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服,也無所謂,你要的不是這些。果然,從此后,你班里再沒有發生此類事件。我跟你討論過這個問題,你說你理解和同情這幫學生,但不能成為原諒他們犯錯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只有感覺疼才會長記性,人都是這個脾性。

……

那段時間,我的病越來越重,我清楚自己的身體,沒跟你說,也沒跟家里人說。我母親擔心我,更擔心的是我至今還沒結婚,她每每瞅著和我一般大的人討媳婦,回到家眼睛就閃著光。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父親早年就不在了,是我母親苦苦把我們兄弟幾個拉扯大。我不想讓她失望。

問題是,誰愿意嫁我呢?

……

我母親又給我介紹一個姑娘,我讓你陪著去,結果見面時,你話也沒說,只顧埋頭吃東西,像餓了大半年似的。回來時我還沒說你,反而被你數落。你說我根本就看不上人家姑娘,還假裝著喜歡干哪樣,不累嗎?

你說的是道理,問題是,這就是生活呀,喜歡是一個問題,過日子是一個問題。你活得太直率,我還擔心你會吃苦頭呢??墒窃撛趺椿钪@也是個問題。

……

我是在浴足城遇見李玉蘭的。她剛到那里上班不久,手法并不好,卻很是熱情,還沒學會世故圓滑。她邊給我按腳板,邊有一搭沒一搭地瞎聊,她知道我喜歡喝酒后,還勸我少喝酒。她說酒是好東西,可喝多了會傷身的。她勸一個不認識的人少喝酒。我也不生氣,覺得她善良,只有善良的人才會說這些話。

我記住了她。

……

我來到梅林鄉派出所報到。所長李其看出我情緒低落,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說,小楊啊,你的事我都聽說了,別放心上,記住凡事都有兩面性。他說著就轉身離開,沒有多說一句,也沒有發表什么歡迎辭。

梅林鄉比林蔭鎮更加安靜,我查看近十年來的資料,沒有發生過一起看得上眼的案件,不由一陣失落和失望,想在這里出人頭地恐怕沒希望了。李其洞悉我的內心,周末的晚上請我到他家里吃飯,邊給我倒酒邊說,小楊啊,你別老惦記著破什么案,沒案破才是警察最大的福。我既沒點頭也沒搖頭,想難不成警察只是擺設?他跟我碰了杯,一飲而盡,滿足地盯著酒杯,說這是二十年的茅臺,真不錯啊。停了停又說,小楊,你還年輕,心高氣傲,在你這個年齡,我的想法和你一樣。他扭頭看了看他的妻子。他妻子微笑地給我們添酒,說以前老李就因莽撞犯了錯誤,組織才把他調到這來,在這待了十幾年呢,起初也是不適應,現在倒是哪兒也不想去了。他妻子的話使我倒吸一口冷氣,天啊,真不敢想象,要是自己在這待上十余年,玲瓏怎么辦,也把她調過來?能不能調姑且不說,她愿意到這偏遠的鄉鎮來嗎?這里四面環山,山勢高聳,連綿不斷,通往縣城的公路坑坑洼洼,需要一天時間才能到達縣城。要是沒有那條公路,這里和一個天然牢獄沒有兩樣??墒牵@塵世間何處不是牢獄?我猛地陷入糟糕的情緒里。我離開所長家已是半醉,搖晃著走到街上,街旁的商鋪都已關門,沒有過往的人影和車輛,兩條無家可歸的狗在淘垃圾堆,聽見腳步聲才抬頭望來,發現我對它們沒構成危險,重新埋下頭淘著什么。我蹲下去撿起石塊砸過去,它們汪汪悶叫著竄到昏暗的角落里,驚恐而無辜地向我望來。我滿足地哈哈笑著,拖著腳往宿舍走去,昏黃的路燈把我的身影,越拉越長拖在地上。我似乎走在一條沒有盡頭的路上,掏出電話給玲瓏打,告訴她這里的山清水秀,人們善良和睦,所長和同事熱心和專業。玲瓏在電話那頭安靜地聽著。我能想到她微笑地抓著電話,并在腦子里想象著我所描述的情景。

我掛斷電話,內心卻難將息。

那些天我四處給親戚朋友打電話,找一切能找的關系,想辦法盡快調離這里。沒人能幫得上忙。玲瓏倒是有好消息。她給我打來電話,說楊楊,縣醫院來考核我了,不出意外的話就調到縣城,我們的目標又近了一步。我和她一樣興奮和滿足。掛掉電話后,我忽地陷入沮喪里,自己沒有關系,工作又不出彩,生怕像李其那樣要在這長久生活。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呀,玲瓏還在等著我回去結婚呢。

然而日子懶散得讓人窒息,早晨到了,黃昏來了,轉眼又是晨曦了,在破碎的狗叫和鳥啼里輪回。李其和所里的同事對此見怪不怪,多半沒到下班時間就上街買菜回家,準備著千篇一律的晚飯。人們看到他們提前下班也從沒說什么,覺得那是理所當然,這個鄉鎮很少發生非要警察出現才能解決的矛盾。每當周末和節假日,我都向李其申請值班,他每每感激地答應,許諾說等我想回去看女朋友時就多批幾天假。假日里,我獨自守在辦公室里,期待報警電話突然響起,桌面上的電話安靜如常,像只沉睡不醒的老母雞。

不久后的周末,我又在值班,電話突然嘟嘟地響,生生地把我嚇一跳,竟然沒在第一時間抓起話筒。喂,你好,這里是梅林鄉派出所。喂,喂,派出所嗎?我要報案,殺人案。你好好說。西尤村王群杰的妻子死了,是被打死的,不是摔死的,今天就要下葬,快派人去找吧。你是哪位?嘟,嘟——

電話掛斷了,沒顯示號碼,想必報案人刻意隱瞞身份,案件必定復雜,我不由亢奮異常。殺人案,大案啊!我打電話向李其匯報。他漫不經心地說,既然接到報警,不管是真是假都應該去看看。停了停說,就當查看民情吧,也是我們的職責所在嘛。他并沒把這案件放在心上。這可是殺人案呀。李其慢悠悠地來到所里,帶上一個黑色公文包往西尤村走去。從鄉里到達西尤村要爬兩座山,只有一條穿過林間的崎嶇小路。路旁的雜草長得茂盛,紛紛往路中間拱,掩蓋住路面。我們用木條撥開雜草,露出的石塊爬滿青苔,偶爾有幾只老鼠和四腳蛇在出沒。李其說不用擔心,沒毒,真正該擔心的是雜草下躲著蛇,用木條拍打,把它們嚇跑就是了。我在心里嘲笑他膽小如鼠,連這些東西都能把他嚇住,像他這樣如何破案,如何給予群眾安全感?他像是看穿我的心思,卻沒有揭穿,邊喘氣邊往山上爬。

我們來到西尤村已下午兩點,村子不大,一眼就看到辦喪事的人家,屋頂上冒著白色的煙霧。我們徑直往那個人家走去,人們沒有戴孝,忙碌著,臉上也看不出悲傷,屋外擺放幾張桌子,圍著一堆人在賭錢,叫喊聲此起彼伏。我們徑直走到靈堂前,嘈雜聲才漸漸安靜下來,人們怪怪地看著我們,不知我們是來抓賭,還是在辦別的事。在鄉下,以守靈之名義賭博,派出所是不抓的,睜只眼閉只眼,沒人愿意在別人悲傷之時給人添堵。李其對賭錢的人們揮了揮手,告訴他們我們不是為他們來的。人們就放心地玩牌,不過不再大喊大叫,還不時扭頭望來。

我跟在所長身后走到堂屋里,死者躺在靠墻的木床上,床前擺放著一只用壞了的鐵鍋做的香壇,里邊插著冒煙的香。巫師在做法事為死者超度,緊閉著雙眼,嘴里念念有語。死者家屬跪在地上,手里都捧著香。在一旁燒紙的姑娘似曾相識,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我見所長無動于衷,便向他使著眼色,暗示我們是來辦案的,不是來奔喪的。他沒理會我,走過去給死者上香,又蹲下去燒紙,然后站到一旁靜靜看著巫師作法事。法事完畢,李其才把死者父親叫到房間里,阿叔,我們接到報警電話,說死者是被人打死的,不是摔死的,我們來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其邊說邊遞給死者父親一支煙,死者父親猶豫一下才接住,李其拿出打火機給他點上。死者父親吸了兩口,說我女兒死了,才二十六歲,就死了,怎么還會有人這么說呢?李其說你女兒叫什么?

李子蘭。

死者父親說。

李子蘭?!

我心頭抖了一下,不會是阿杰的妻子李玉蘭嗎?忽然想起燒紙的姑娘,她不會是她的妹妹吧?如此面熟。死者父親說,我三個女兒,大女子蘭死了,二女兒叫子香,嫁人了,三女兒叫子蓮,在城里當保姆,不知今天能否趕回來,回不來也要把她姐葬了,時辰已定。李其說你對你女兒的死沒有別的看法?死者父親落了淚,說子蘭從坡上摔下來的,傷得重,想送到山外,抬到半路人就沒氣了,可憐的孩子。你們去問村里人吧,現在我們要送孩子上山了。我正想說難道就這么算了,被李其的目光制止。我明白在葬禮上提出死者家屬不愿接受的要求會帶來怎樣的后果。

阿叔,我想看一眼你女兒,按我們老家的習俗,那樣死者安息,生者順利。

我撒謊說。李其和死者的父親一同看著我,爾后一同點著頭。死者父親就帶著我來到死者的床前,慢慢揭開蓋在死者臉上的灰布。李子蘭!果真是阿杰的妻子。她面色土灰,早已氣絕身亡。死者父親看了看我,把灰布蓋住死者的臉,幾個中年男人走進來,把死者連同床板一起抬出去,小心地放到棺材里,生怕弄疼她似的。人們把李子蘭抬到山上埋葬。我望著那堆新墳,在心里發狠,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給阿杰一個交代。

……

我沒有把李子蘭的事告訴你,是不想你有別的看法,更確切點說不想讓你瞧不起,她的確只是個洗腳妹,沒念過什么書,在價值觀、人生觀或別的對事物的看法上,和我們有很大的差別,但是那又怎么樣呢?就這樣一個姑娘,不經意地就走進了我的心里。我無法解釋這種情感。她的出現使我覺得整個世界都變得敞亮而溫暖。

你也有過這樣的體驗吧?你時常偷看來支教的女老師,她是東北姑娘,從你的眼神里就知道你有多喜歡她,卻沒有跟人家表白。我問你為何不去找她。你皺著眉說她是個特別的姑娘,說她活在塵世間,又飄離塵世,只能遠遠看著。我沒理會你,不上你的當。你在給自己找借口。三個月后,那個姑娘的支教生活就結束了,離開了。我才知道她是個向佛之人,難怪身上散發著純粹的光芒。

我不由懷疑你是否也心之向佛。

……

我們結婚吧。

這句話是李子蘭提出的。這話從她嘴里蹦出來時,我真是嚇了一跳。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似乎那是遙不可及的,與自己毫無關系。我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她也明白我的身體并不健康。她笑著說,不管以后怎么樣,我都愿意跟著你,結婚對一個女人來說就是找到可以依靠的安全感,對我是,對你母親也是。

她說中了我的心思,我反復地想著這事,很想跟你商量,還是沒有勇氣跟你提起。我知道你不會說什么的,只會祝福我,但我就是不愿提起,其實也不知為什么,似乎這事和你扯不上關系。

……

病情又加重了,我把病情毫無隱瞞地告訴李子蘭,想讓她知難而退,想讓她知道盡管我喜歡她,愛她,但身體不允許,生活有時就是這么殘酷。她說我知道的,我都想過了,我相信一切會好起來的。我擔心會害了她,偷偷地去找醫生,問我的病能否痊愈。醫生是我的朋友。他很認真地說可以的。

我相信了。

……

我和李子蘭結婚了。正如她所言,我母親很高興,她松了一口氣,以為結婚是我做得最為正確的事。我要感謝妻子李子蘭,是她給予我信心,是她給予我面向未來的勇氣。我們的婚禮很簡單,儀式是有的,同事們都來參加婚禮。大家都為我高興,尤其是你,還以為我的病已痊愈,不然不會結婚的。你看到我喝酒,沒有阻止,要是在以往,你會毫不客氣地把我手中的酒杯搶過去,要么自己喝,要么把酒倒掉。你在婚宴上也喝多了,你曾是個滴酒不沾的人啊。

我知道你為何喝多。

我很感激你,我的朋友。

……

我不得不住院。我的醫生朋友說,我的病情突然加重,肺部大面積穿孔。起初,我并沒意識到這病會死人,以為只不過是酒惹的禍,住到醫院里再怎么想喝酒都喝不到,再調養一段時間就可以出院。我沒想到已病入膏肓,醫生都無力回天。當醫生把這實情告訴我時,我開始很難受,埋怨著為什么是我。當知道已經無法康復時,我漸漸地適應了這種等待,心里并沒有太多的不適,其實從始到終都是妻子李子蘭給予我希望的。她強作歡顏,說那也是給予自己的。她在嫁給我時就已經想到這種可能。她要求并不多,只是虛無的安全感,到頭來連這個虛無的東西都給不了她。她即將成為被人指指點點的寡婦。

她圖什么呢?

我求心安。

她說,淚眼漣漣。我透過她的淚,能夠看到她內心的純粹。我想我應該能夠理解的,很想問你面對這種情況會怎么想。那時你不停地寫作,你想成為一個作家,把對世界的發現寫下來。你說人雖小但也可發聲。我欣賞你的抱負和勇氣。我期待著你的作品能夠面世,而不是寫完就鎖在抽屜里,不是說鎖在抽屜里的作品不好,而是我相信在這個世間有許多人在冥冥之中等待著你的作品的。你該用作品來跟這個世界進行探討。

探討人性。

……

今天沒有陽光,天空有些陰沉,卻也沒有下雨,樹梢上的喜鵲又在叫了,也帶著沉悶的聲調。從窗口恰好可以望見醫院的大門,救護車又拉來幾位病人,似乎沒什么特別。無論在醫院里躺多少病人,都影響不了醫院外的日子。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這個世界是分為很多種的,有人為這個傷心,有人為那個不屑,各有各的情感和所求。誰也責怪不了誰,也無須責怪誰,無論你是誰,在感到自由時卻被另一個枷鎖套住。

你的世界和別人沒有任何關系。

……

我越來越瘦了,皮包骨頭,不成人樣,手上使出些力氣就寫寫日記。在寫日記的過程中似乎重新活過。李子蘭是個好妻子,婚姻沒給她帶來什么,除了傷痛和遺憾。她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悲傷,也許在結婚之前,她已經預料到這個結局,所以當這個結局到來時,內心沒有太大落差。她愿意承擔作為妻子這種的苦痛,似乎這種在苦痛里找到存在感也是一種幸運和幸福。這是多么難以理解呀。我能為她做點什么呢?我不知道母親能否為她做什么,能否給予她生活上的幫助,盡管她從來沒要求過什么。我清楚我要是不在了,我大哥和大嫂是容不下她的。

她該何去何從?

我能做的只是給她留下五萬塊錢。

……

我從窗口看到你,今天不是周末,無疑你是請假來看我的。我心里感激你,但我告訴李子蘭不讓你走進病室。我不想見任何人,包括你,我的朋友。我不愿你看我現在的樣子,害怕看到你眼里的憐憫。我擔心自己受不了。我讓李子蘭到樓下把你攔住。

最終,你沒有走進病房,我放心了,也失落著。人總是這樣,很多時候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住。我是將死之人,為何如此呢?或許,我還是希望活著,還是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

這念頭真讓人絕望。

……

李其說走吧。我說李所,這是一起人命案啊,我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回去?李其看了我一眼,并不生氣,往嘴里叼一支煙,還給我遞過來一支。我沒有接他遞過來的煙,極不友好地盯著他。他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轉身往山外走去。我回頭看著那個瘦削的村莊,幾個人影在樹口晃動,兩條狗在樹下往山野里張望,李子蘭的死并沒給這個村莊帶來多少悲傷。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更為不甘。

我追上李其,說所長,難道就這么算了?我們可是警察啊。他頭也不回地說,有什么問題嗎?我說,目前是沒有,但不證明以后也沒有,我總覺得這個案件不對勁,不能這樣放過可能的案件。李其說,你沒注意到?這家人有沒有一個人臉上有仇恨,如果死者是被害的裝是裝不出來的。我把所有人想了一遍,確實沒有。李其說,那你還要怎樣?我說,問題是這是一起殺人案。李其說你確定這是殺人案?我看是你在心里殺人吧?我頓時僵在那里,尷尬著。李其用手在我肩上輕輕地拍了拍,轉身繼續往山外走去。我盯著他的背影,已然明白此案到此為止,拖著腳沮喪地跟上他。

回到鄉里,我翻看著筆錄,發現所問之人,都說李子蘭是摔死的,有證人,有目擊者,遺憾的是沒有做尸檢?,F在再去做尸檢是不可能。如果強行掘墳驗尸,那是對死者的不敬,對生者的侮辱。

不對!

筆錄的口徑過于統一,如同彩排過,還有,是誰報的警,又為何報警?再者李子蘭的丈夫并沒出現,她離開林蔭鎮后,跟現在的丈夫結婚,她家沒有男丁,所以她丈夫就入贅,她二妹的丈夫是個赤腳醫生。

這都是疑點啊。

我興致勃勃地跑去找李其,他帶著兩個民警到高友村去解決林權糾紛。我打他電話,信號不好,他在那頭費力地叫著……聽不大清,怎么……這事就這么著吧,等我回去再說,既然死者家屬沒什么意見,就不要再生事了,有些事不是你所想象的,警察不是靠想象過日子……喂,喂……電話斷了,再撥怎么也打不通。我心里堵得慌,似乎明白梅林鄉為何十余年沒有案件。我在街上來回走了兩圈,街上的人都懶洋洋地,跟我打招呼也懶洋洋地,似乎對日子都已麻木。我沒等李其從村里回來,獨自趕往西尤村。

村里人對我的重新到來并不驚訝,遇見我就跟我點頭打招呼,見我不是找他們便往山野里走去。我沒去李子蘭家,而找一個光棍漢,給他遞煙并跟著蹲下去一起抽煙。他邊抽邊說,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你去找王國偉吧,他和李子蘭有緋聞,停了停說,別說這話是我說的,你去問他之前,先裝著去問別人。我直接去找王國偉,說你和李子蘭是什么關系?他沒有看我,目光躲閃,說我和她沒關系,那些傳言都不是真的。我說什么傳言?他的臉色不大自然,說傳言說我和她搞男女關系。我說為什么會有這種傳言?他看了我一眼,說我是喜歡她,那也只是偷偷地看,她是有丈夫的人,你應該去找李權貴,這話是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他就是看不得子蘭他們家好。

我沒有看不得李子蘭他們家好。李權貴說,我承認那話是我說的,王國偉看著李子蘭的眼神,就知道他們是有關系的,只有有關系的人才會有那樣的眼神。我說,那你見過他們在一起嗎?他說,那倒沒見過,但我敢肯定他們在一起。我說,你猜測的?他說是猜的,王國偉那眼神根本就不用猜。我說那個報警電話是你打的吧?他看了看我,說是我打的。我說你說說當時的情況吧。他說我沒見過李子蘭的丈夫打她,從她的傷口看得出是被打的。我說也是猜的?他點點頭。我說你為什么要報假警?他慌張地說,我的確覺得李子蘭是被害的,摔下去怎么就撞到后腦勺呢,是吧?停了停說,這么說吧,我和李子蘭的丈夫都做礦石生意的,他要是有麻煩了,我就少了競爭對手。

我找到了他報假警的動機,又在村子里找幾個人詢問,和上回作的筆錄基本一致。我再次來到現場查看,李子蘭從三丈高的地方摔下去,撞過的石塊還留有一絲血跡。我爬上去發現旁邊有幾根樹枝被折掉并不見蹤影,明顯是人為的,想必與李子蘭摔下山有關。究竟在隱藏著什么呢,又是誰在刻意隱藏著什么呢?

我回到村里走到李子蘭家,她父母和二妹和妹夫都在,他們怔怔地看著我,眼里泛上同一種嫌棄。李子蘭的遺像掛在堂屋里,看上去還是那么純潔和善良,她留下的那對雙胞胎躺在小床上睡覺,輕輕地呼吸著。

我說從現場查看、目擊證人以及村里人的問話來看,李子蘭的死還存在很多疑點,你們還有什么話要說嗎?李子蘭的父母沉默著,她妹妹和妹夫盯著我,眼里涌起憤恨。李子香說,你到底有完沒完,這是我姐姐,你死過姐姐嗎?她丈夫說,你是警察,也不能太欺負人。這是在預料之中的,他們越激動越說明有問題。我說如果沒有別的話要說,那就按程序開棺驗尸。

你敢!

李子香和她丈夫異口同聲地怒吼著,李子香還往地上摔了一只海碗,叭!驚醒了熟睡中的雙胞胎,哇哇大哭。李子香和她母親一人抱起一個孩子哄著。孩子的哭聲平息了,她母親低泣著,她父親蹲在墻腳抽旱煙,煙霧掩蓋住他臉上的表情。李子香瞪著雙眼,她丈夫鼓著腮幫,隨時準備與我搏命。我搖了搖頭,說這不是我說了算的,你們做好準備吧。她母親的哭聲急切起來,懷里的孩子跟著再次啼哭。

說吧,別讓孩子再遭罪了。

她母親說。他們終于道出實話,承認李玉蘭是被打死的,被她丈夫生生打死的,她丈夫已經離開村莊。我慌忙給李其打電話匯報,他幾乎驚叫起來,立即向縣局匯報,縣局成立西尤村殺人案偵破小組。我和李其一同被征調到小組里,配合追捕犯罪嫌疑人李子蘭的丈夫。兩個月后,在山西礦場里抓到李子蘭的丈夫。

李子蘭丈夫對殺人供認不諱。那天他和李子蘭到山上砍伐木頭,在回來的路上發生激烈的爭吵。李子蘭的丈夫責問他妻子,說你把我當傻瓜嗎?你和王國偉到底有多少次奸情?李子蘭說,我沒有!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要不是當年我們家收留你,你早就餓死了,就算我和別的男人有什么,你又能怎么樣?李子蘭丈夫說,我就是被這句話激昏頭的,掄起木棒就往她后腦勺打去,我沒想要害人,連傷人的心都沒有,這是個意外,家里人都覺得這是個意外。這么些年都是我在支撐著這個家,他們都知道的,我把所有的錢都留給孩子,這些年做礦石生意,賺了二十來萬,我把錢給他們,自己凈身出戶,只讓他們隱瞞事實。

我們帶著李子蘭丈夫回到西尤村指認現場,村里人對李子蘭的丈夫沒有恨意,更多的感到他沒能逃掉是種遺憾。他在被帶離西尤村時,李子蘭家人抱著孩子來到村口。他抱過兩個孩子,在他們臉上親了親,淚淌了下來。我們把他押出村莊時,他回過頭向家人跪下,重重地磕了三個頭,額頭上粘著泥土。

村里人的眼角里都泛著淚。

……

我的手握不住筆了,還想給你留句話:凡事別太感情用事,會吃苦頭的,何況你想成為一個作家,要學會控制情緒,才可心懷慈悲面向眾生。

現在我想到了,文章之義是:渡己,渡人。

渡,渡吧!

……

案破了,我并沒有起初的興奮和滿足,反而覺得缺少些什么,想要是阿杰他會不會如此處理呢?這想法使我內心充斥著莫名的焦慮和愧疚。不久后,我回一趟西尤村看望李子蘭的家人,她父親到山上勞作去了,她妹妹和妹夫去了廣東謀生,家里剩下她母親和兩個成了孤兒的孩子。兩個孩子坐在地上玩弄著木條,看到陌生人便慌張地爬向他們奶奶,抓住她的腿怯生生地望來。我在孩子眼里看到恐慌,在李子蘭的母親眼里看到悲傷。我說了一些安慰的話,從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里面有五千塊錢,遞給李子蘭的母親。她看著我,沒有接,還把手縮回背后。我說我認識孩子母親,她以前嫁的是我朋友阿杰,這是留給孩子的。她母親眼里多了份驚訝,咽了咽口水,抖著手接過信封。

我回到所里把李子蘭的名字從他們家的戶口簿上注銷。從此,這個善良的姑娘與這個紛繁雜亂的世界再無關系,不知道她到那邊是否遇見阿杰。這想法讓我感到不安,便抽空回一趟林蔭鎮,爬上小鎮背后的山坡,人跡罕至,荒草萋萋,野鼠和山蛇神出鬼沒。那不會是阿杰的魂靈吧?我在高過人頭的雜草叢中扒出阿杰的墳,想必他們的家人多年沒來給他上墳,也沒有什么人來除掉他墳頭的野草。他已被人們遺忘了。我忙了半天才拔掉墳頭的雜草,在墳前燒紙上香灑上半瓶米酒。我回到鎮上請來幾個水泥匠,用石頭把阿杰的墳砌起來,還在墳前立起一塊碑,寫著:摯友阿杰之墓。我盯著煥然一新的墳墓,心里才稍稍安穩下來。

我和李其在偵破這起案件中立了功,雙雙上調到縣局工作,李其任刑警隊副隊長,我調到檔案室負責檔案管理,盡管這份工作并不如意,但免除了我和玲瓏兩地分居的苦惱。那時玲瓏也調到了縣醫院,在那年元旦我們就辦了婚禮。婚后按部就班地生活,日出日落,有說有笑,過著平常百姓的日子。然而每每想起李子蘭的案件,總有種自欺欺人之感泛上心頭。

我請李其喝酒,說李隊,你有沒有感覺我們在哪里做得不對。他看了看我,拍了拍我的肩上,說小楊啊,你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喜歡胡思亂想。這世間呀,其實很多事就是那個樣子,你不去碰它就好好的,一旦你去碰它,很可能就塌陷,只落得難受。他給我的杯子滿上酒,說來,兄弟,別自尋煩惱了,別去管那些了,誰不是為了生活,對吧?我還想辯駁,見他毫不在意,也不愿再說什么。我和他不是一類人,盡管都是警察。我舉杯跟他碰了碰,一飲而盡,把一股苦澀咽到心底。

第二年春天,玲瓏懷孕了,她開始為即將到來的孩子準備著衣服、尿布和牛奶,還撒著嬌說老公,你猜我們的寶貝是女孩還是男孩?我不假思索地說,女孩。玲瓏略微驚訝,說你喜歡女孩?我笑了笑說,我喜歡寶貝長得像你一樣漂亮嘛。玲瓏就滿意地咧著嘴,說那你就給我們女兒取個名字吧。我說叫楊子蘭吧。話一出口,我們都怔住了。玲瓏靜靜地看著我,我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她也對我笑了笑,她的笑很甜,而我知道自己臉上的笑很苦。她輕輕地把腦袋靠在我的肩上。

我好幾次想去監獄探望李子蘭丈夫,監獄離縣城不是很遠,半天車程就能到,但因這事那事而沒能成行。不久后接到消息:李子蘭丈夫越獄拒捕被擊斃。我找到李其談起此事。他借故有事要走開。我對他的反應感到不滿,說你不能總這樣吧。他停下腳步,斜著臉盯來,沒有說話。我在他逼視的目光里感到心虛。我沒把這消息告訴玲瓏,生怕影響她的情緒,影響肚子里的孩子。我祈禱她們母女健康。

玲瓏順利產下孩子,男孩,我激動之余 又不免有些失落。玲瓏注意到我情緒,盡管我極力隱藏,她委屈地說,我這么辛苦,你居然不高興?我便哄著她,說我一看這小子呀,長得就像他媽,將來呀就和他媽一樣聰明、善良、能干。玲瓏破涕為笑。我趁她高興時,說給我們的孩子取名叫子星,就是天上的星星之子,純凈、明亮而具有獨特之光,怎么樣?玲瓏贊賞地點著頭,忽然想到什么,直勾勾地盯著我,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我心頭懸著的石頭著了地。那一刻,我們的生活真正的著了地。

不久后,我到省城學習,在省城上班的朋友請我喝酒,相談甚歡,酒后又到浴足城洗腳。我躺在浴足靠墊上,困乏著,眼睛半閉不睜,迷糊中看到一個像李子蘭的浴足女從門前閃過,不由暗吃一驚,揉了揉眼睛,睜開,浴足女不見了。我蹦跳起來,往門外奔去,踩翻了浴盆,水灑滿一地,浴足女嚇得面色發青。我光著腳板跑到前臺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叫李子蘭的,黎城林蔭鎮人?老板猶豫地搖了搖頭,說我這是小店,只求糊口,不敢做違法的事。我亮出警官證,說我是警察,在找這個人。老板看了看我的警官證,膽怯地把翻出員工花名冊,說都在這了。

這個人。

我看著李子蘭的相片,心虛而忐忑地說。老板滿臉懷疑地看著我,不大情愿地把正在上工的李子蘭叫出來。李子蘭從里小房間走出來,人未到聲先到,說老板,什么事?老板說警察找你。她臉上的笑倏地凝結,惶恐不安地看著我,她不是李子蘭,只不過有幾分相似而已。我搖了搖頭,說不好意思,我找錯人了。老板舒出一口氣說,我說嘛,我合法經營,怎么會犯法呢?那女子明白了什么,說那我進去了,客人還在等呢。她沒等老板回應就進了房間。我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又想多了,回到縣城后,心里仍然惦記著那件事,甚至懷疑李子蘭還活著??释钪??如若她真的還活著,那些因她的死而改變命運的人呢,不止不公平還極為殘忍,她丈夫和女兒,還有年邁的父母,他們都過上另一種生活,而她丈夫還為此付出性命。我被這念頭嚇住,才明白當年所長對我的勸阻是用心良苦啊。我不敢往下想,神情恍惚著,卻不敢跟人談,連玲瓏都沒說。

不久后,縣里成立打擊倒賣古董專案組,局里把我調到這個小組,局長說,小楊,你不是喜歡寫作嘛,這是個不錯的題材。我聽不懂局長是真心話,還是暗含諷意,總之,我是樂意參加的,先不說盜墓故事千奇百怪,充滿著神秘的誘惑,這案件需要多到山野里鉆,免得整天在玲瓏面前晃悠,被她看出我埋著的心事。我跟專案組來到林蔭鎮,那里有不少古墓,基本被盜墓賊光顧過。

我抽空去了趟西尤村,看望李子蘭的家人。他們家門前的石階上爬滿苔蘚,趴著一條渾身黑毛的狗,懶洋洋地盯著村巷。我輕輕地敲著虛掩的屋門,屋里沒人應答,便徑直推門進去。兩位老人靠墻而坐,像兩只雕塑,滿頭白發,臉上的皺紋被刀刻出來似的,數年不見蒼老了許多,似乎從他們身上都能聞到死亡的氣息。他們看到我便慌里慌張地站起來,像做錯事的孩子傻愣著站在那里。我把帶來的營養品遞過去,他們往臉上擠著為難的苦笑。他們說家里就他們倆了,李子蘭死后孩子被他們姑姑帶去撫養??蓱z的孩子,爹媽都沒了。李子蘭父親哀嘆著,李子蘭母親悄悄抹淚。我心里泛起一陣苦澀,想要不是我的私心,他們的孩子也不至落到這份田地啊。可是,那是私心嗎?我離開他們家在村子里轉悠,跟村里人打招呼,跟他們聊家長,順便談起李子蘭的事,想從他們嘴里打探到什么。起初村里人對我還算熱情,當我問起李子蘭時,態度一下冷了,閉上嘴巴不再理會我,還對我翻極為厭惡的白眼。

我多心了,確信多心了。

然而我又不甘心。

那段時間,我跟專案組又先后去了幾趟林蔭鎮,最后經線人提供的線索,盡數捉捕倒賣古董的團伙。案件破獲后,專案組受到表彰,大家都很高興,唯獨我開心不起來,總覺得心里缺少點什么。

盜墓!

我叭叭拍著腦袋,對,挖開李子蘭的墳墓,所有的迷惑都將解開。要是空墳呢,那該怎么辦?我頹然地坐在陽臺上,煙一根接一根地抽,望著不遠處雜亂的街道,心里跟著雜亂無章。遇到什么事了?玲瓏抱著孩子走到身后。有個案件好幾年了還找不線索。我撒謊。那也不能抽這么多煙啊,那是孩子的牛奶錢啊。玲瓏說,她想逗我笑,我卻笑不出來,忽然覺得她怎么看都不順眼。我連忙把這念頭強壓下去,走過去把睡著了的孩子抱在懷里,掩飾住內心的慌亂。

必須弄得水落石出!

我暗想,無論怎么處罰都愿意接受,沒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在街邊找上兩個到城里來謀生活的民工。這類民工因一時沒有合適的工作,扛著干活的工具蹲在車站附近,有需要的主顧就到那里找。盜墓?他們把聲音壓得低低的。我聽得出他們內心涌動,說找到古董就五五分賬,找不到付工錢。無論哪種結果,他們都不虧,便答應了。周末的夜晚,我帶著他們來到西尤村的墳地,指著李子蘭的那堆矮墳,說挖。他們脫掉外衣,掛在樹枝上,往手里吐了口水,搓了搓,掄起鋤頭挖向墳堆。我雙手抱在胸前,站在墳頭上看他們挖土,不禁想起盜墓行當,心里冷笑著。

老板,挖到棺材了。

打開!

他們把棺材蓋撬開,一股腐爛臭味撲面而來,幾乎把我們三人撞倒。我用衣服捂住嘴巴靠近棺材,里面躺著一具尸骨。不是空墳!李子蘭死了,真的已經死了,她的靈魂早已化成煙塵。我不由感到失望,兩個民工也倍感失望,棺材里沒任何值錢的東西,他們蹲在墳旁抽煙,吧嗒吧嗒的聲響漫過墳場。我呆呆地望著那具尸骨,撕裂般的疼痛塞滿心頭。

老板,怎樣辦?

我咽了咽口水,說埋。他們相互看了看,抓起鋤頭和鐵鍬重新埋墳。墳埋好后,我掏出兩個信封遞給他們。他們接過信封,掏出錢,在朦朧的月色下數了兩遍,爾后點點頭,說走。他們沒再說話,轉身往山坡下走去,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淡淡的月光落在山坡上,使一切看起來如同虛幻。我掏出阿杰的日記本,終于明白他留給我的是什么,不由打了一個寒噤,雙腳不由自主地在墳前跪下,掏出打火機把阿杰的日記本點燃。日記本被火苗包圍、吞噬,化為灰燼,在夜風中飄散而去。我的目光跟隨著飄散的灰燼,消失在蒼茫而孤寂的夜色里,仰頭對著那勾懸掛頭頂的缺月笑了笑。沒人看到我此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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