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好（詩七首）

青小衣

在青海，云朵皆有所指

那么低，仿佛都在迫降

馬上就要落下來了

群峰活成了神靈，白冠石頭只排隊

不滾動。手捧經卷的男人們

紛紛模仿

頭上都頂著一小片云朵

落下來了，朝著寺廟和經幡

聚攏。這從高遠處趕來的朝圣者

在途中掏空了內心

從不把千般苦難講給佛祖

再低些，就可以安撫鳥的翅膀

和水面上閃動的眼神

懷里有云朵的卓瑪，在湖邊梳攏馬鬃

遠處，漫天遍野的格桑花整裝待嫁

上蒼有知，人間亦是冰涼地

需要太多棉衣

我一直擔心

再低些，我就把這些白抱住了

或一腳踩上去

下不來。很多人，我還沒有來得及告別

過午，說幾句話

陽光正好。像扭曲時間夠長的真理

就會被懷疑，下雨

刮風，都是發生在過去的事情

十個小時之前，我還抬著頭

醒著，跟星辰們說著同一個腔調的廢話

我的酒杯里沒有酒

但它不空，我一直在用另外的透明物填充它

當然，我偶爾也倒滿酒

它們一碰到舌尖就變成性子暴烈的老虎

讓說出的美，迎面摔倒在地

酒不是命。我們的命

藏在上帝的背后。沒有人敢伸手

就像鏡子里從來沒有人，出沒在鏡子里的幻

影

不可能長久居住在里面

我還一直想摘下花朵濃艷的面具

一直未能如愿。面具都長在了花瓣上

唉，過了矯正牙齒的年紀

吃什么，頭發該白都會白的

還是想想喜歡的事情吧

此刻，我一想到雪，它就在窗外不停地下

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

掛月峰上

松鼠成對出現，一只聞聲逃回洞里

另一只站在山崖上，豎起

毛茸茸的尾巴。它們生出驚悚

風落在我們身上

生出微寒

險處有好景。可我在人世匍匐得太久

有不易察覺的恐高癥

也不愛走夜路。掛月是件大事

就交給喜歡攀爬的人去做吧

云根處，一只白鶴飛到這里就不走了

莫非有故友隱居此山

或者，前世從這里化身為羽

塵世豈知天上事。我們帶著滿腿花粉

返回人間。路邊的點地梅

又小又白，滿山坡都是

在腳下怯生生地開

成群的小閃電，在風中不安地顫抖

美得要死

如今的雪都走在奔赴異鄉的路上

雪下了多少年，沒有人知道

也不會有史書記載，下雪這件事

是最難說清楚的

比如，把雪花設計成白色六瓣的樣子

從天空喊下來

蓋在大地的胸膛上，肯定不是人干的

第一個把腳印在雪地上的

也應該不是人

風吹過來。風應該知道一切

但它什么也不說

只嘆息。風吹了多少年

雪就下了多少年。風雪啊，這對地老天

荒的情人

有時候，老雪像件舊棉襖

會被風繞過。風喜歡吹拂新鮮的雪花

雪，是能掃的雨

誰心里都有結冰的時候

天上也有委屈，走那么遠的路來到人間

只為做一次人。哪怕是雪人

人在人間。很久以前

雪花漫天像是趕著回家

如今的雪都走在奔赴異鄉的路上

白露帖

草尖發黃的部分，風中的時針

枝條的路途，葉子像某些時間碎成一地

一年即一生的事物走到了彌留之際

活下來的，都退到了水和石頭里

而總有一些不朽，于大地表面

空中，乃至人心里，潛藏，且始終茂盛

陽光耀眼，走進人群

像穿過叢生水草，都是叫不上名字的藻荇

我認識的那個人，走了很長的路

秋風已翻遍他的口袋，濕漉漉的草葉子打

濕了鞋

他走累了

請好心人留他歇夜

說起青春

那么多的美，是我的

包括你

如今，從我身上逃掉

廢墟的身體

越來越多的荒涼，似乎一座果園正被秋風

掏空，連葉子

都無法辨認我的手指了。曾經熟稔的事物

順時針和反方向，冥冥的

一個聲音在說：親愛的，你已經走了

一半的路了。時光恩賜的，是覆壓

也是減輕。只是說話人

他也開始犯困，往往還沒來得及

把一句話說完，就倒頭睡去

這樣的情景，與烏鴉

和大雁，構成同類

哦，遲早要敗下陣來

這繩子的宿命，節節勒緊

短呼吸，急促。窒息就要到來

我只能拱手交出一切

那么多的美，都不再是我的

包括你

小滿

風，從遠處跑過來

帶著他的莽撞少年，來看這片野櫻桃

太喜歡了，這滿樹羞赧的小臉

在葉子間躲閃，像剛喝下一壇女兒紅

初潮的朱砂來臨

風按捺不住

可他一使勁兒，搖晃，枝頭就輕了

再搖晃，枝頭就空了

他的少年也劃破了手指

捧起一只紅果

就疼一下

風帶著他的少年

回到田野去了。在那里，風可以任性撒歡

他一使勁兒，青麥就黃了

無數的少女，在風中梳頭

她們愛喝老窖酒

和少年干杯，醉得

東倒西歪。小胸脯越挺越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