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縫嬸子

陳素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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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師范的時候，假期沒有太多作業，感覺暑假時間格外長，便到村里當裁縫的一位嬸子家學做衣服。她知道我是打發時間，以后不干這行，沒要學徒費。

我在嬸子的指導下很快能干收褲腳、扒邊等簡單的活了。那時候裁縫活還沒完全用機器收褲腳、鎖扣眼，對手工技術要求高。

嬸子還沒出嫁時就會裁縫了。她很少在地里干農活，沒遭風吹日曬過，皮膚白皙，手指嬌嫩，頭發烏黑發亮，燙著時髦的卷發。她身材適中，穿著自己裁剪的衣服，顯得洋氣。

嬸子的第一任丈夫不到三十歲就突然得急病去世了，留下一個不到五歲的兒子。婆家想留下孫子，讓兒媳卷鋪蓋走人。那一陣家庭事情鬧得很兇。

我們村小，一年到頭沒幾件大事，發生了家庭戰爭，就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了。

嬸子遇上這種事，自然引起了村里人的關注。記得在嬸子的丈夫出殯那天，嬸子懷里攬著兒子，木然地坐在丈夫的尸體旁。婆婆悲痛欲絕，又滿臉怒氣。嬸子的娘家人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

有那么一刻，嬸子抬起頭，掃視著滿院的人。她眼神空洞、迷茫，沒有憤怒，也沒有在任何人的臉上停留。當我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時，眼淚流了出來。

辦完喪事，婆家人隔三差五來罵嬸子，難聽的話劈頭蓋臉。嬸子一言不發，抱著兒子倔強地坐在那里，不還嘴，也不服軟。婆家人走了，嬸子抹抹眼淚，振作精神，撫養兒子。

嬸子說起婆家人時，至今還恨恨地說：“屋是我和大顯他爸爸蓋的，憑什么留給他們？再說，我怎么能撇下孩子改嫁呢。”

2

嬸子獨自撫養孩子，生活艱難。后來嬸子嫁給了現在的丈夫。他是我本家的叔叔。當時叔叔離婚了。叔叔強悍，脾氣不好，在村里沒人敢惹他。嬸子嫁給叔叔后，從前的婆家人沒了動靜。

嬸子給叔叔生了一個兒子，長得白白胖胖，腦殼很大，鄰里人都夸孩子聰明。叔叔高興得合不攏嘴，原先的紅臉膛更光亮了，連說話結巴的毛病都好了很多。

叔叔脾氣暴躁，大孩子調皮惹禍時，就打孩子。嬸子的大兒子吃了不少苦頭。叔叔下力干活，日子過得很像樣。

那天早晨，我來到嬸子家時，叔叔和大兒子已經去市場販菜了。小兒子被當教師的爺爺接去寫毛筆字了。嬸子站在大案板前裁著要做的衣服。嬸子說趁早晨腦子清醒，得把一天要做的衣服全裁出來。

嬸子家的小院干凈，干活的農具整齊地擺在墻東角的棚子下，外面擺放著叔叔販菜用的竹筐。小院中間用水泥砌了一個洗衣池，搓板也砌上了。淌水的水溝邊種了兩行花，開了各種顏色。我每天都用手撥拉好幾遍。西墻根放著冬天生爐子用的木頭。原木被劈成了同樣尺寸，上邊壓了一張擋雨的油紙。屋門口是一塊較大的水泥地面，連著一條不寬的水泥道，通向大門。其余的地方是硬土地，鋪了一層細細的黃沙，掃得平平整整。

3

嬸子蹬了一個小時的縫紉機后，開始收拾裁剪下來的邊角料，把廢料扔在院外的垃圾處。她把臉盆接上水，泡上幾件要洗的衣服……嬸子做這些事時，嘴里哼著黃梅戲。

中午，嬸子到廚房做飯。飯做好了，家人回來了。一家人開始吃飯。

每天中午叔叔和嬸子照例讓我留下吃飯，我卻總是像小學放學時一樣，差不多都在同一個時間回家。

嬸子簡直是掌控時間的大師。她將華羅庚的統籌方法、勞逸結合的高效理論和資源的有效利用運用得爐火純青。

我和嬸子一起鎖扣眼時，我問她：“你是不是專門研究過華羅庚的統籌方法。”

嬸子笑著白了我一眼，說：“還用什么方法？里里外外就這么些活，天天干，怎么還不明白！嫚兒，你上學上迂了。”

事實上不是所有的農家院都這樣兒，也不是所有的莊戶人日子都這么瓷實。嬸子是在用自己的勤勞和智慧，精心地操持著家。

4

嬸子家雖說也有吵吵鬧鬧的，但沒發生過什么大事。嬸子的兩個兒子長大時，村里集資蓋樓房，叔叔和嬸子拿出多年的積蓄，給兩個兒子各買了一套樓房。兩個兒子結婚后，嬸子和叔叔的生活平靜了很多。

叔叔的脾氣暴躁，喝酒厲害。他干活像拉磨的驢一樣，在同一個地方，朝同一個方向打著轉，從來不停下，想一想自己哪里干得不好。他在白酒和暴躁中一圈圈地轉著，終究爆破了自己。在一個寒冷的冬夜，叔叔從鄰村喝完酒回家，騎摩托車扎進了路邊的深溝，去世了。

嬸子欲哭無淚。

每年我回娘家的時候都去看嬸子。嬸子搬到了樓房里，和大兒子住在一起。她照看孫子。嬸子依然利索，依然面色白皙，但頭發全白了。嬸子給我倒水喝，抬起暖瓶的時候漏出了幾滴水，嬸子拿過白抹布擦干凈，又把抹布疊成小方塊，放回了桌角。

寒暄了幾句，嬸子說：“嫩（你們）姓陳的這個到現在不要孩子，你不好說說他！趕緊生，趁我身體好給他看著。”

我說：“二弟多大了？”

“二十九了，結婚三年了，還不要孩子。”

我說：“嬸兒，三十多歲還有好多沒結婚的呢，您急啥，等有了孩子讓他丈母娘看。”

我們不知道怎么說起了叔叔的話題。

嬸子嘆了口氣，撩起衣角，揉著松弛的眼皮說：“嫚兒，嬸子也認命了。好在孩子都大了，完成任務了。”

“嬸兒，……”我說不出話來，憋住發熱的淚水。

嬸子說：“人這輩子啊，有時候拼命挖溝，也不一定澆得了地。老天不下雨，你有什么法。”

“嬸子……”我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