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三千里（組詩）

劉小荷

山那邊的草原

人世間

人們涌向食物、水源、快樂的篝火

晝，決堤的喧囂

僅一窗之隔

夜，密集的潮水把燈火沖散

微光浮沉求救

向山那邊——

這是藍天獨寵的草原

草原的晝

只有三葉草和羊群

草原的夜

只有星空和羊圈

閱讀草原

這是草原無邊的花海

不知誰將要嫁給誰

一場盛宴 已擺上杯盞

長桌上堆滿陽光與花瓣

永遠都飛不出了

這層層疊疊的香

這花瓣與花瓣結下的網

蝴蝶摘下所有的牽掛

無力從風中滑落

挽聯是幾縷晨光

禮樂響起

格桑花挽起了春天的手臂

蝴蝶早已把贊美詩

托付給草原

草原是一本書的名字

蝴蝶在書頁中枕字長眠

夢見格桑花摘下桂冠

把書的扉頁輕輕打開

聽

風吹落種子的聲音

夕輝路過把種子撿起

日落是

種子被埋入土地的一瞬

月亮從詩行的末端升起

照醒格桑花和

一行行亮晶晶的詩句

格桑花沉醉

在詩行里

聽

祝酒歌唱醉了自己

星空困倦滑向雪峰

月亮的身影越游越瘦

最后竟薄如蟬翼

衰草為新生備好了產房

種子

正包裹在希望的羊水里

等待著陣痛的降臨

聽

種子在夢囈

在草地深處的最深處

竟然有波濤的嗚咽

茶卡，那咸澀的白花花的湖泊

是風化了的海

死去的海洋唱起頌歌

贊美，和平

贊美，自由

贊美，陽光下的一切

青海湖的月光

在草原

今夜之王——月光

俘獲了整個世界

包括舉著小傘的格桑花

還有戒備森嚴的我

我們努力掙扎

找不回自己

已消失了思想與形骸

僅剩的影子正被草地掩埋

芳心是水

被無心傾倒

游蕩在青海湖

千萬年前的舊愛猶在

湖光迷離

集體沉醉

于今夜之王

于月光

思念三千里

這是成熟的六月

麥田在城外的月光下醒著

高原上，你的窗外

月光拂亂了紫薇花的凝望

你出生在雪花飄飛的冬季

雪花，是你天鵝湖上的紗裙

雪花，是我們鋪天蓋地的喜悅

我是參天大樹嗎

你藤蔓一樣緊緊抱住我

我是汩汩甘泉嗎

你那么依戀我的愛和乳汁

我存放了一盒你的小小牙齒

它們珍珠一樣

睡在首飾盒里

你童年時

它們曾在你的微笑里排排坐

還有一雙粉紅的小涼鞋

它們空了鞋殼

等你從那年的雨中跑來

光著腳丫找尋它

樹林里，蘑菇長大了

我翻出了伴你童年的布娃娃

它睡著在你們捉迷藏的游戲里

一覺醒來

它的小伙伴藏進了美麗的婚紗

你終于將自己托收付給海誓山盟了

為了烘托你們“宣誓”的氣氛

我們聚集一堂

含淚聆聽

你和你的另一半

我們要送同等的愛

愛你們

真想從你們的童年開始

接你們在燈光外的巷口

收拾你們蒙塵的鞋襪

抹掉賴在你們嘴角的飯粒

把你們疲憊的頭攬在肩上

……

月光下的城外

麥田醒著

你們高原的窗外

紫薇花在月下

面窗而開

大 海

在湛藍如天的海上

在湛藍如海的天下

我想做一只輕巧的海鷗

學它清脆地歌唱自由

我忽然那么地鐘愛它的飛翔

無牽無掛

沒有規則

沒有重量

我喜歡大海

它沒有院墻和窗子

拜訪它也不必用防盜門的鑰匙

喜歡大海

海上沒有樹

目光不會折斷于密匝匝的樹枝

喜歡大海

海上沒有風沙

也沒有拖著黑尾巴的煙囪

沒有集市

沒有集市上無法逃避的爭執和怨毒

第一次拜讀大海

當我不知用怎樣的深遠將它盛放

一轉眼我消失了

海卻無處不在

第一次聆聽大海

還沒準備好怎樣被震撼

就和濤聲撞個滿懷

第一次描繪大海

博大、深邃、神秘

洶涌澎湃、浩淼無邊

這些詞匯集體出發

也沒能勝利凱旋

我夢見我迷失在海邊

變成一條老木船

躺在它最后的腳印里

與礁石一起

閉目聆聽濤聲

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越來越遠 越來越遠

時 刻

等待一個被海浪擊中的時刻

心的長堤被海浪淹沒

當一個磁性的聲音

把我的《大海》深情誦起

若讀到藍天

請目光深邃純凈

讀到海浪

用上澎湃和激情

讀到礁石

要堅定與不折

讀到那擱淺的老木船

請柔情舒緩

如一枚殘破哮喘的貝殼

它，老了

等待

像畫廊深處的一幅新畫

在腳步到來之前的空落

等待

像緊抱嬰兒的母親

寒暄之后渴望“作品”被夸獎的忐忑

等待

像是啞了嗓子的音符

被掛上叮咚的風鈴之前

等待

像樹的冬枝渴望被春風喚醒

于繁花似錦的另一面

等待的每一分時光

都是一扇扇厚重的門扉

重門之后

白云如鶴波濤漸近

浪花在藍天下的海面上

閃著明眸

老木船于沙灘更深地陷落了自己

那只斜倚在船尾的槳

像一只筆桿，它說

曾有人用它寫下過

大海

夜 晚

一路鞍馬勞頓

白晝到達黃昏把守的柵欄

黃昏讓所有的道路與河流都拐入夜晚

夜里遍布驛站和港灣

清點好所有的成員和馬匹

夜關掉床頭的燈盞

讓所有的思念都在夜里相聚

哪怕只有在夢中

為最后一聲晚歸的腳步

夜把燈光掛在路邊

望一望啟明星的座位

夜拉上了靠近黎明的窗簾

木屑滿地

無月無星的夜

蟋蟀時停時歇地

鋸著龐大的睡眠

但睡眠迅猛地生長

鋸倒一片

又生出另一片

電線桿沒了腿

墻和房屋都矮了一截

窗子搖搖欲墜

我的身軀千瘡百孔

今夜無星

今夜無月

今夜無眠

今夜只有木屑滿地

麻雀的早晨

醒來

于麻雀爭搶的早晨

外面

晨光或許早已

杯盤狼藉

陽光溢滿的院落

樹葉沒有殘缺

陽光沒有零亂

花樹下也沒有掉落花瓣

麻雀在前面的屋角

平靜面對

這一切

你不懂我的規則

我也不懂你的語言

你總是在我忙碌的背后

像膽小的鼠一樣出沒

我們相識了一個早晨

而太陽已認識我們許多年

還有這陽光下的小院

戀夜者

戀夜者擠出樹的背影

在路燈的視野之外

與夜晚重逢

小路返回了村莊

田野已被白天收走

只有樹正學著山巒起伏

用眼睛盯住月亮的眼睛

可以聽得見星星的耳語

以及月光細碎的腳步聲

犬吠向夜夸張著自己的膽識

在某個房頂多情的貓兒尋找著伴侶

好夢將要被種進田地

遠處，一窗燈光是在等誰

是否也在品味著夜晚

忘卻了白晝

解救春天

一個狂風暴雨的深夜

春天被冬天擄走

囚禁在遙遠的深山

樹葉與手指

萌動和語言

都望穿秋水

等待著血液漲滿

四月

寒風終于疲憊

我走出冬天疏于把守的家門

想去解救春天

走進花園

誤入了繁華的唐朝

花朵們儀態萬方

微風吹過時

她們用唇語告訴我

昨夜春天來了

我走過柳岸

柳絮醉眼迷離

在它用纖指指著的遠方

我看見春天正把花朵分給果園

河塘化解了一冬的愁慮

沙洲繁忙喜慶

蘆花出嫁了

當天空跌落在湖心

大雁已掠過目光飛遠

一個男孩放下書包

打量一下天的高度

他天真地對我說

風箏真是幸福

它的季節里只有春天

被寂寞偷走

我被寂寞偷走了血肉

只剩皮囊和頭顱

仿佛塑料的衣架

站在街邊

目光被抽盡汁水

語言被埋進深井的黑暗

指尖與指尖相隔幾萬光年

我找到寂寞

討要我活生生的物件

挑上擔子去深井

打撈我亮晶晶的語言

把目光洗滌并加以潤色

鼓勵手指要勇敢

找到它親愛的侶伴

從此

我仍然是一棵歡快的小樹

一生都熱愛陽光和春天

天 堂

多想去一個地方

風冷天涼

只有星星月亮

昨天的故事

順著銀河流淌

流星照亮我

沒有燈光的路

幫我找尋幾十年失落的

目光——陌生、蒼老、慈祥

在天堂光滑的石階上

您還寫大字嗎

您臨走沒有說完的話

是什么

我還是您挎著小籃子

割草的女兒

不知我們的小白羊

站在哪片云朵上

我正要去您的草屋拜訪

給您敬上您最愛吃的桂花糕

藍天像深邃的海洋

您給我買的游泳衣

我不知把它丟在哪兒了

只好劃起月亮的船

在天空尋找

沒有您的腳步踏響

越來越近的希望

也沒有您的咳嗽捶打

我沉痛的心

是否

您已把一切遺忘

包括您摯愛的親人和故鄉

父親

在天堂，是否成了

一顆失去家園的星星

四處流浪

好夢在秋天

開滿白蘑菇的天空下

山像一只碩大安靜的狗熊

耳鬢插滿鮮花

笑著看人類爬上爬下

田野空了，倉廩實了

圓滾滾的小田鼠在地穴里

伸伸懶腰

來年種星星吧

風穿著落葉的裙子

瘋跑在田野里

偶爾玩世不恭

吹幾聲尖利的口哨

幾只花生被犁鏵翻出來

面面相覷

想躲到冬天呢

雪花真會跳天鵝舞嗎

白云飛散成雪

大朵大朵地飄向眉眼

正想對著秋天大聲喊贊美

一片落葉清脆地擦過夢的絲邊

冬天赤腳站在荒原上

為了取暖

冬天用枯枝網住太陽

鳥巢住到離太陽最近的地方

樹上是冬天

樹下還是冬天

風起起落落

在衰葉中不停翻找

不知道它找尋什么

最后一顆種子

早已被松鼠撿走

下雪了

雪封住了鳥巢的窗子

雪凍傷了風的手指

冬天又冷又餓

一個雪晴的早晨

它赤腳站在荒原上

春天還有多遠

油菜花在冬天的夢里招搖

秋天的稻谷壓低了云朵

記得魚兒曾說過

湖面的冰結得最厚的時候

春天就不遠了

別問，春天在哪里

翅膀最先飛進

水淋淋的早晨

鳥巢的院落剛剛聚散了一場風雨

是否也因為雨的來臨

樹葉的心亮堂堂的

花兒羞答答地粉頸低垂

養吧的生意慘淡

養氣都免費供應了

花呀，草呀，都沉醉地瞇起眼睛

當果園被第一顆雨點敲醒

根負使命

蜿蜒駛向土的內心

當睫毛觸響了雨點的風鈴

沙化的眼睛

像湖泊一樣澄清

別問，春天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