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如桃花

姜凱（黑龍江）

一

巖城是一座東西走向狹長的城市。桃林住在城西，她的男人和兒子住在城東。男人在水務(wù)局上班，也在城東，兒子的小學(xué)就在水務(wù)局的身后。而桃林的第五中學(xué)則在城市的中心，她的城西住宅在二樓，一百二十平，也是她業(yè)余時間給學(xué)生輔課的教室。她是五中的數(shù)學(xué)老師，有名望，同事們都給她取外號叫桃李滿天下。這些年桃林可謂賺得盆滿缽滿，原來住的水務(wù)局住宅樓早被他們賣了，在東城揚帆小區(qū)十二層投了幢98平方米的。之后兩年，就又在西城湖岸盛景投了一百二十平的一樓，又投了八十九平的門市樓，雇了表姨阿香開了個銀河茶莊。

其實桃林不怎么合群，她身邊的同事和姐妹都知道，盡管她的圈子里有姐妹玫瑰十朵花。說起玫瑰十朵花，不僅讓人眼前一亮，就連她的先生陳光也想介入沾美女們的艷福，卻被桃林踢之門外了。這十姐妹有婦聯(lián)副主任葛英，有開超市的王麗等等。她們每周都要在桃林的茶館聚聚，讀讀書，聊聊天，喝喝茶，再由桃林帶著她們出去吃頓大餐。原來她們吃飯都是由葛英簽單的，這兩年巡視組總是下來查，所以婦聯(lián)的日子也不好過了。往往在吃完飯后，葛英也會例行公事似的站起來裝作買單，這時會被桃林死死地按住，搶著上吧臺買了單。

葛英被提到副市長位置沒有半年，就被人舉報了。好像是說和市委書記搞權(quán)色交易。十個姐妹中受牽連的只有桃林。因為當(dāng)時反貪局來了，把銀河茶莊封了。等調(diào)查清楚了沒有葛英的股份，只是桃林一個人開的，又把桃林帶到政府賓館審了兩天。姐妹們都替她捏了把汗，因為真的只是好朋友關(guān)系，沒有從中獲得什么利益。

桃林從賓館中出來了，很從容地像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一樣，向后捋捋頭發(fā)，看看天空。是四月天的春天的上午，天空正藍，萬里無云。她掏出手機逐個約了那八個姐妹，在華云海鮮大排檔請了姐妹幾個吃了海鮮。

大家都夸桃林是個大俠客，被審查了還這么淡定，還請大家吃大餐。桃林邊舉著紅酒邊搖著杯說，你們可別夸我了，是大姐葛英和書記親嘴上床了，在床上滾了，又不是我桃林。再說了，我請你們是因為你們都還好好活著，沒有抓進大牢里。盡管大家都知道桃林的第一個男朋友叫安東，是拆遷辦主任。和葛英結(jié)婚，雖然又離了，但是從沒在人家桃林的嘴上說過什么他們難聽的話。

葛英被抓起來后，抓教師補課的風(fēng)聲也緊了。政府三天兩頭地下文件，說對補課教師屢教不改者，開除公職。這樣的話上頭天天說，但是也沒看見開除誰。她給教育局的同學(xué)李樹林副局長打電話，他正在開會。她說了那事，他哼哼了兩聲，就掛了。聽聽口氣也沒有什么不對勁，于是桃林也沒當(dāng)回事。

自從那次吃完海鮮后，大家似乎得了什么傳染病，心情都變得抑郁不好了，對周末聚餐沒了興趣，每周的茶館聚會也散了。不知為什么，茶樓那幾朵玫瑰都枯萎了，個個好像得了什么大病似的，電話也懶得接，請她們吃飯都有好多借口不出席。甚至還聽了有人說她舉報了葛英的口風(fēng)，還有的人說她和市委書記也有一腿。她著實郁悶了幾天，多么純潔的玫瑰圈子！多么真實的姐妹感情！她們是閨密，閨中知己，和爹媽漢子不能談的事情，都得和姐妹圈子的人談。每個人心中有多少孤獨，又有多少干渴，渴望的是誰？都滾在一個被窩里扯來扯去。可是一切竟然那么不經(jīng)敲打。快十年的感情了，被一陣風(fēng)就吹得煙消云散。真是人言可畏，眾口鑠金！她對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有些絕望。

誰離開誰都能活著，干脆她還是悶頭辦她的培訓(xùn)班。然而就在要過端午節(jié)的前一天晚上，本來已經(jīng)到了下課時間，她覺得明天就是端午節(jié)了，給孩子們放兩天假，讓他們好好休息，她就又多講了十多分鐘。下課了，就在她推開門，說了一句放學(xué)了的時候，沖進來一幫人，有兩個扛攝像機的，后面一個猴瘦的人陪著一個大背頭的男人進來了。她心里一驚，壞了，大背頭是市里監(jiān)察委的吳胖子，猴瘦的是市教育局管紀檢的老萬。要走出去的學(xué)生都被一一登記了，最后一統(tǒng)計，八十一個學(xué)生。桃林無話可說，當(dāng)晚就被檢查組的人帶走了。

人家是有備而來的，聽說已經(jīng)蹲守她一個星期了，每次都有視頻錄像。折騰了有半個月，桃林上躥下跳地找人找關(guān)系，托門路，誰知這些人好像被念了什么咒，都像躲瘟疫似的躲著她。有的干脆就不接電話，尤其是教育局她那個副局長同學(xué)，竟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去單位辦公室找，說是病休了；打電話，一個女的說，你撥叫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她打給他的妻子安娜，她們曾經(jīng)在一起吃過幾次飯，留過手機號。可是她好像對她充滿了敵意，說起話來十句能回一句。桃林只好坐以待斃，大不了不教學(xué)了，去后勤。然而等待她的是她根本沒想到的。

那天皮校長找到她，說陪她一起到教育局約談，之后就沒什么事了。她真的信以為真，還特意打扮了一下，畫了眼妝、粉底、唇彩、噴了達芙女士香水，換上了真絲水粉色的連衣裙。

當(dāng)她聽到了鐵青著臉色的教育局萬紀檢宣布開除教師公職這一決定時，她發(fā)覺整個教育局的小會議室鴉雀無聲。她回頭看了看低著頭的皮校長，又抬頭看了看對面坐著的監(jiān)察委和教育局的官員，又看了看左右兩邊架起的錄像機，竟然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笑，站起來說，你們宣布完了，我不再歸你們管了吧？轉(zhuǎn)身提著黑皮包離席走了。兩名著西裝的男人想攔住她，被她惡狠狠地推到一邊去了。

她是一步步走著回去的。沿街路旁的人聲車笛，似乎與她無關(guān)，天空飛過的燕子與她無關(guān)。那是一個多么愜意的下午，陽光正好，涼風(fēng)習(xí)習(xí)。她靈魂出竅，仿佛自己就是這燕子，多么自由地在藍天下飛翔。

那天，她接到了一個電話，尾數(shù)是三個“888”。她接起來，說了句，你好！正疑惑間，對方開口了，小桃，沒有想到是老師吧？她怔了怔，聽了出來，是自己的初中班主任陶大力。現(xiàn)在他早不在教師行業(yè)干了，人家從政了，這幾年風(fēng)生水起，已經(jīng)是政府正處級調(diào)研員了，還協(xié)管教育。陶老師當(dāng)司法局局長那兩年，他們來往很頻繁，因為他有個孫子在桃林這里補課。當(dāng)然不能要老師的補課費了，所以就少不了被老師吃吃請請、送茶葉、送海鮮之類的活動。老師是官場人，懂得回報的。他的孫子上了大學(xué)，這幾年早就斷了來往，今天來電話不知什么事，桃林有些激動。好友都作鳥獸散了，連丈夫孩子都離自己遠去，沒想到自己的老師還念舊情，惦記著她，就柔婉地問了聲：“陶老師好！”陶老師輕咳了幾聲，說：“我知道你這幾天賦閑在家，為什么不早給老師打電話？正好今天你師母坐飛機去海南了，我今晚五點抽出空閑，請請我的弟子，今晚紫云閣‘888’見。”說完，電話掛了。

她握著手機杵在那里半天，想不起來陶老師請她的理由。看看手表，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多了，午飯還沒有吃，又看看鏡子里的自己，憔悴，臉色發(fā)青，下眼袋很大，根本認不出自己了。索性午飯別吃了，去發(fā)屋做個發(fā)型，貼貼面膜，讓自己精神精神。

她是晚上五點十分邁著方步進了紫云閣“888”雅間的。屋中放著《夢中水鄉(xiāng)》的音樂，只有西裝革履的陶老師一人坐那里，在擺弄手機。她進來，和老師打聲招呼，嚇了陶老師一跳。不過，陶老師很快地站了起來，伸出大手有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老師還很年輕，看上去不像快六十歲的人。他一揮手讓服務(wù)員把菜端了上來，四個菜：龍蝦、螃蟹、扇貝、炒黃菜。四個菜三道海鮮。本來桃林是不喝白酒的，可是老師執(zhí)意要喝，是五糧液。她拗不過老師的一片真情，倒了一杯，雙手接過來。老師很能喝，她剛喝了兩口時，他已經(jīng)喝光了一杯，自己又倒了一杯。陶老師先是扯到她們那一屆的同學(xué)，某某某在財政局指日可待，某某在鄉(xiāng)下貪污林木款，追查下來跳樓了。

等桃林把那杯酒喝下去后，他話鋒一轉(zhuǎn)，說，趁現(xiàn)在我還沒回家，和市委新上任的王書記關(guān)系正鐵著呢。他明天馬上就可以把她的公職關(guān)系恢復(fù)，并且把她調(diào)到教師進修校去，先落下檔案關(guān)系，開著工資。不顯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覺，等過了風(fēng)頭再上班。

她眼睛浸出淚水，真想喊一聲，陶老師，你是我的親爹！可是她冷靜了一會，說，用多少？老師你說個數(shù)，把賬號給我，我給你打過去。

陶老師擺擺手湊過來說，一句話的事，和你的親老師還談什么條件？不過有件事，你師母和我分居了，她跑海南居住了，你和陳光貌合神離的，我也聽人家說了。然后，他不說了，眼睛放著光芒，看著她。

她似解不解，打著哈哈說著，那以后就可以天天陪著老師喝酒了。

陶老師臉放紅光，湊過來說，這就對了，你在學(xué)校上課時，我就喜歡盯著你那雙眼睛看。如今它們還是那么水汪汪的，還有你的胸比那時更豐滿，像桃子一樣。他說完突然伸出左手，飛快地插入她開衫領(lǐng)口……她愣了幾秒鐘，靜靜看著老師那張漲紅了的臉，待他揉搓停歇的那一刻，她推開他的手笑著說，我尿急，去趟衛(wèi)生間。站起來慢吞吞地走出去了。

她關(guān)了手機，推開酒店的門，沒有哭，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跑到大街上招手攔了輛出租車，消失在夜幕下。

二

她和陳光就這么離了，她早就知道這不溫不火的日子早早晚晚得解散。

就是在她和陶老師吃飯的那天晚上，她回家路過門衛(wèi)房，保安小張遞給她一封信，說是昨天上午他當(dāng)班時法院的一個人送來的。她回家開了門，鞋也沒有脫就癱在沙發(fā)上，扔了撕開的那封信，是法院的傳票。是她的丈夫陳光離婚的起訴傳票。她看到這一行字：“被告自收到人民法院送達的起訴書副本之日起，十五日內(nèi)作出書面答辯。被告在十五日內(nèi)不提出答辯，人民法院照常審理案件并作出判決。”

突然她眼睛模糊什么也看不見，一陣眩暈，她倒在沙發(fā)上。

他們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在一起了，她只是想掙錢補課，讓兒子果果有個好的歸宿，那就是讓他出國到英國或者美國或者加拿大。她拼命地補課，拼命地賺錢，當(dāng)有一天她回到陳光的身邊，回到她東城的家，卻發(fā)現(xiàn)不僅自己的男人變得陌生了，而且上到初二的果果學(xué)習(xí)每況愈下，在班級已經(jīng)打狼掃尾了。她和果果說話，十句孩子能回答一句，多說多問一句他就煩了。動不動就是一句你少管我，你白天黑夜地不管我，去干什么了？她大腦一片空白。我干什么去了？我當(dāng)站街女？我去賣唱？我是個瘋子？我去干什么去了？她想不起來自己在孩子成長的這幾年干什么去了。

她曾經(jīng)在孩子生日那天下午，早早去學(xué)校門口等孩子。當(dāng)下課的鈴聲響起，孩子們?nèi)缬克銖拇箝T口涌出時，她捧著剛剛買的一臺蘋果筆記本內(nèi)心澎湃，狂跳不止。她要給果果一個大驚喜，為他慶祝十二歲生日，送他大大的禮物。戴著大近視鏡穿著一身紅色運動服高高大大的兒子和一幫男女同學(xué)出來了，她高喊著，兒子，果果，祝你生日快樂！把那件大禮物高高舉過頭。他的同學(xué)們簇擁他走到她的跟前。孩子們無不羨慕的眼光看著那高過媽媽頭頂?shù)奶O果筆記本。可是在果果的眼里只是一絲亮光一閃而過，就馬上變得冷冰冰的。他上前一步搶過筆記本，轉(zhuǎn)身遞給一個梳著吊辮的大眼睛乳房很豐滿的女孩說，老婆，你先給老公拿著。又對他的身邊同學(xué)說，走，小子們，老爹請你們喝大扎啤擼幸福小串去，今晚不醉不歸。

她看著他們風(fēng)卷殘云般奔去的背影，傻傻地站了好長時間。校園的人已經(jīng)走空了，門衛(wèi)保安再三伸著頭，奇怪地看著她，她才默默地離去。

她不能放棄這個家，這是她的一切，她的腳步回東城這個家變得勤了。

更演狗血劇的是東城的家中，陳光不知道什么時候雇了一個四十多歲和他們年齡相仿的女保姆，還帶來了一個比果果大四五歲的叫偉楠的女兒。那個女孩子早已不上學(xué)了，十七八的年齡，在一個叫溫漫雅的發(fā)屋學(xué)徒。看到她飄著海藍色的頭發(fā)頸下刺著粉色的玫瑰，濃濃的粉妝，做著花指甲，穿著超短綠色裙子，桃林頭皮一陣發(fā)麻。她看到晚上剛放學(xué)進屋的果果，就被這個女孩子喊住了，喂，沒良心的小狗，為什么一周了不理我？

他問她，干什么？你的話我沒聽明白。

她說，你會明白的。

她竄上去，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著他。他不敢看她的目光，把臉扭過去。她摟住他的脖子，咯咯地笑著，讓他難堪。他的臉向外扭著，拼命地躲著她嘴里喘出的粗氣，臉憋得紫紅。但是任憑桃林這個當(dāng)媽媽的怎樣叫喊和拍打，果果還是被那穿著超短褲露著大白腿的女孩，拖進了果果的臥室。

門“嘭”一聲推上了，“咔答”一聲反鎖上了。

黏黏糊糊在一起，她明白了，她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

女保姆叫艷玲，白白凈凈的，根本看不出保姆的痕跡。她要的工資真不多，因為帶了一個女孩吃住，每個月只有八百元。

那天晚上，她在自己東城這個家只待了三個小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完完全全地被當(dāng)作了客人了。艷玲長得不算是美人，但也是偏中上等。單眼皮細眉，細胳臂細手，處處柔婉的勁，讓人憐讓人疼。她從不多說一句話，真像個奴才似的。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給桃林拿拖鞋，倒茶，切甜瓜，洗桃子。

她讓陳光把外衣內(nèi)衣脫下來，陳光懶不脫，坐在沙發(fā)上看國際新聞，美國正10 萬噸級林肯號核動力航母派往波斯灣。艷玲小聲數(shù)落著，動手把陳光的內(nèi)衣背心脫下來，扔在沙發(fā)上，又動手去脫他的內(nèi)褲，被他阻止了。他自動脫了內(nèi)褲扔給她，她才把夾在腋下的他的洗過的背心、內(nèi)褲和褲頭遞給他。她轉(zhuǎn)過臉去，他迅速換上了新褲頭。她低著頭拿著這些也剛換下的臟衣服，送到了衛(wèi)生間的洗衣機里。又拿出果果的干凈的內(nèi)衣內(nèi)褲，去敲果果的臥室門，讓他把臟衣服換下。一會兒，果果光著身子把臟衣服扔出來，伸手接過送過來的內(nèi)衣內(nèi)褲。

艷玲又回到衛(wèi)生間，把白色的淺色的放在水盆里，放上洗滌劑，準備用手搓洗。把深色的放進滾筒洗衣機，再放入水和洗衣粉，準備在吃完晚飯洗。

整個晚上艷玲和陳光從沒說過一句話，也沒有對視過。陳光抬手，她就知道把煙、火機、煙灰缸遞過去。

要吃飯前，她忽然提著一個綠色塑料籃子坐在他對面，他什么也沒有說，馬上從沙發(fā)上放著的外褲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錢遞過去。她剛要走，他喊住她又遞過去五十元，她接了低頭默默地走了。過了有十多分鐘，她從外面回來了，提著一把韭菜，一籃子雞蛋，說是在樓下超市買的，真是方便。

她給陳光煮的小米粥和雞蛋，外炒了一盤牛雜下酒。給果果和偉楠蒸的雞蛋羹。她的巧婦之手在侍候完他們的同時，不知又怎么做到了竟給她又包了十二個韭菜雞蛋的餃子，這邊和她聊著，那邊水餃已經(jīng)煮好端了上來。她不吃就坐在一旁看著你吃，不時問著餃子餡是否咸淡。

桃林的那顆心軟到融化了。她成了一個無心的人。

天完全黑下來，窗外萬家燈火，屋內(nèi)黑乎乎一片，只聽到墻上的掛鐘在滴答滴答不停地響著。突然一陣手機響，她心中一驚，不知道在這個時候還有誰能想起她。她用手抹了把臉，清醒了些，拿起手機看了，是媽媽，她接了。

媽媽說，你晚上沒課吧？請你來幫助護理一會兒你大伯。你老姨下鄉(xiāng)隨份子去了。今天是禮拜天，媽要去教會聚一聚，聊一聊，吃圣餐。

她心中雖然極其不情愿，但她還是答應(yīng)了。她似乎對誰有仇恨似的，狠狠地說了句，以后就永遠沒有課了，高興了吧？

媽媽沒有聽明白，嗯嗯嗯附和地說了幾聲，就把電話掛了。

媽媽向來是不給她打電話求助什么事，今天是個例外。

大伯就是她的繼父，那個鐵路工程師。他是在爸爸死去第二年，媽媽在一次同學(xué)聚會認識的。他禿頂，始終戴著副深色的近視鏡，大腹便便，一副紳士的樣子。但媽媽知道桃林從來就不喜歡這個繼父。她嫁過去的第二年，她上高中在另一個城市。有一次她回來住，在晚上，他喝多了曾跑進來捏了她的奶子。她曾向媽媽告了狀。他卻說，喝多了走錯了房間，以為是她的媽媽。

因為他們倆天天吵架，總是疑神疑鬼的，媽媽為此還得了抑郁癥。兩年后他們離了。沒過多久，就在媽媽住院調(diào)養(yǎng)神經(jīng)的時候，他又和小他二十歲的四川小保姆結(jié)婚了。當(dāng)年那個女人給他生了個兒子，就是現(xiàn)在她的弟弟，馬小寶。然而，就在馬小寶上了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他得了中風(fēng)，走路搖搖擺擺，需要別人攙著。而小保姆拿了他的存單去銀行取走了他全部錢款，連兒子放學(xué)都沒有去接，和一個裝修師傅跑路了。他走投無路，又哭著喊著給媽媽打了電話。善心一片的媽媽在電話那頭哭了半個小時，一咬牙放下電話，打車又把他接了回來，當(dāng)然還有那個與她毫不相干的兒子--馬小寶。

七八年過去了，繼父的身體每況愈下，如今已經(jīng)癱在床上了，而且患上了很嚴重的心臟病。

她硬著頭皮打著出租車去了媽媽家。

媽媽早已經(jīng)打扮好穿著紫紅色的大風(fēng)衣，還抹了淡粉的口紅，胳膊上挎著粉色的包，正等在門口。媽媽已經(jīng)七十歲了，可是打扮一番，走起路來，風(fēng)姿不減當(dāng)年。

媽媽臨出門時告訴她，如果大伯口里有痰，床邊有吸痰器。如果聽到他不斷的喘息聲，給他吃兩片桌子旁的綠瓶子里的丹參片，還有身旁有備用的氧氣瓶，可以把氧氣罩給他戴上。她急忙點頭答應(yīng)著，因為看到媽媽那焦急的樣子，知道她的心早就飛到教堂去了。

媽媽的高跟鞋聲消失在走廊，她沒關(guān)嚴門，因為她討厭屋中的臭咸魚味道。她坐在客廳與臥室門間的一把紫色椅子上，隨手玩弄著手機。不知不覺她困了，垂頭，垂頭，她幾乎從椅子上摔下來。忽然她聽到“嗚嗚”兩聲，驚醒了，發(fā)現(xiàn)聲音從臥室里傳出來。她狐疑地走過去看到繼父想要起來，可是他掙扎了兩次又躺倒了。她走過去，繼父側(cè)過身，瞪大眼睛看著她，嘴嚅動了兩下，想說什么，沒有說出來，但還是笑了。她膽子大了些走過去，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低下頭想問他。他還是笑，對她溫存地笑著，他用右手按了按左胸部，突然伸出手觸摸到了她的左乳。她尖叫了一聲，猛地站了起來，憤怒地看著他，一步步向后退著。

他還在肆意地笑，笑得有點淫蕩，右手像干樹枝在亂搖。

她氣憤地罵道，你這個老流氓，去死吧！

也許她的話發(fā)生了效應(yīng)，話音剛落，他又“嗚嗚”了兩聲，干樹枝的手突然垂了下來，笑容漸失，雙眼變得空洞，人不動了。她轉(zhuǎn)頭看見身旁桌上的速效救心丸，還有那瓶氧氣，方才明白，他不是伸手向她要干什么，他是讓她拿藥和氧氣瓶。

她走過去摸摸他的頸動脈，已經(jīng)停止跳動，他死了。

她正要給媽媽打電話時，馬小寶放學(xué)回來了。他進屋看見桃林愣在那里，覺得奇怪。當(dāng)他走到床前聽到桃林說，他爸爸已經(jīng)過世時，驚恐地扔下書包，絞動著一雙手，蹲在角落里號啕大哭起來。

她走了出去，給媽媽打了電話。

她在繼父那邊親屬的一片罵聲中，跟著把繼父火化埋葬了。

她是在媽媽和馬小寶冷冷的目光中離開那個家的。

三

外面剛下過雨，空氣中有股寒意。走出來在一臺停在路邊的白色轎車前，她整理了一下頭發(fā)，看了看車玻璃窗上映著的自己，憔悴得讓人難以相認。她呼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提著神走著，嘴里自言自語道，今后自己就是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了。

回到家，她突然覺得自己可憐，混來混去，身邊的親人、朋友都離她遠去。自己像大漠的一棵孤草，在大風(fēng)搖曳中，早晚有一天會被風(fēng)連根拔起。

她走到佛龕前，看到因為只顧忙于補課，久未上香擦拭，佛像身上已經(jīng)蒙了一層灰，不知道什么時候上的蘋果，早已枯萎如鼠。她想到自己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場，是因為對佛的不敬？是罪有應(yīng)得？

她拿著新毛巾，端過去一盆清水，把彌勒佛放入盆里，認真地清洗了。將佛龕里外擦拭一新。又出去買來香和水果，恭恭敬敬上香上供果，實實在在地跪在地上磕了九個響頭。嘴里不停地叨咕著，阿彌陀佛，弟子罪過罪過。

磕完了頭，拜完了佛，摸著頭上的青包，頭有些發(fā)暈，也許是磕急了，也許是磕得太重，贖罪的心更重。她坐在地上歇了一會，又從佛龕下的供桌的柜子里拿出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開始誦經(jīng)。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

大門不出誦了幾天經(jīng)，這天心情剛好，梳洗打扮一番走了出去。

下雨后的黃昏，街上很少有人閑走，夕陽照射到樓房側(cè)墻上橙色的光，反射到地上的水洼上，一片空蒙。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明白了什么：全世界的人再也沒有人可牽掛了；她可以無憂地來，無憂地去。

無憂地去？她敲著腦門問著自己，是什么意思？是可以離開這個世界？《心經(jīng)》上說，無眼鼻身意，無色香味觸法。她忽然覺得眼前天上悠悠的云，路旁開的薔薇花，高高的梧桐樹，在她的眼中似乎都不是什么美景，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她慢慢走著，路過美食一條街時，空中飄著香氣，小街兩旁攤位的桌子上，擺著過橋米線，炸乳鴿，夫妻肺片。海鮮大排檔的伙計沖著路人吆喝著，加拿大的海蝦，日本的海螺，大連的秋刀魚。記得曾經(jīng)一個人故意走過這里，徘徊了幾次后終于選了一家最得意的小吃，或牛肉面，或海鮮大排檔。有時一個人會喝一杯紅酒，舉杯搖晃著生活里的詩意。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吆喝聲，變成了風(fēng)聲雨落，變成了風(fēng)搖萬物的雜音。所有眼前的映像恍如夢中的行云流水，與己無關(guān)。所有飄在空中的氣味，如海中的一絲咸，青草的一絲甘，雨水的一絲腥，皆與己無關(guān)。

她回到家里，想起那陶老師的手，竟沒有一絲興奮。她又想起了記憶深處的某個人，他嘴上的髭須觸動著她的頸窩的感觸，好長時間沒有被異性侵入的感覺了。她坐在沙發(fā)上把手伸進內(nèi)褲里那個神秘深處，用一根指攪動，試圖找回那種異性的感覺。但是她努力了半天，心就好像冷冷的石頭，任手指徒勞地攪動了十幾分鐘。她忽然如醍醐灌頂，一切都通了，都懂了。當(dāng)一個人失去了與世界的諸多聯(lián)系，失去了各種欲望，那就是這個人出世的那天。

世界沒什么牽掛了，也不值得牽掛。

她把那本《心經(jīng)》扔在了一邊，躺在沙發(fā)上等待自己的靈魂出竅，離開這個世界，來一次人世穿越。她看到自己的軀體在空中飄離地面，穿過磚墻，飄向空中。

她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掙扎著起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上午八點多鐘。肚子空空的，她一點力氣也沒有，但是敲門一陣緊似一陣。她一步步挪到門口打開門鎖推開門，是馬小寶。他比自己的兒子大四歲，今年十六了，正上初三。他一進屋就抱著桃林哭了起來。腦袋伏在桃林的懷里暖烘烘，一下子讓她找回了母親的感覺。她把他按到沙發(fā)上，遞給他一張面巾紙，問他怎么了？他接過紙巾擦了眼淚，不哭了說，媽媽不要我了，我已經(jīng)餓了兩天了。桃林忙問是怎么回事？他抽泣著說，媽媽在教會遇到一個知音老頭，對《圣經(jīng)》解釋得頭頭是道，他說他能看透未來，和媽媽有緣，能夠在終極時候和媽媽同赴天國。媽媽被他迷住了，竟然和他住在一起，像魔怔一般和他時時刻刻都在討論天國的事。給她打電話求她回家，她卻說和馬小寶母子緣分已盡，各走各的。她已經(jīng)有一周沒有回家了。一開始他吃冰箱里的東西，冰箱里能吃的都吃光了，他又用口袋中的錢叫外賣。可是口袋中的錢花光了，他只好餓了兩天。

桃林聽到這里才想起她也是餓著肚子，于是用手機點了兩份包子和米粥。

吃完了包子和粥，她讓他去上學(xué)，又給了他一些零錢。他出門時回過頭來，問，大姐，我放學(xué)后該回哪里去呀？

她低頭想了又想，說，你還能去哪里，回到姐姐這里吧。

他高興地唱哼著小曲走了。

她抱著胸站在那里發(fā)呆了好一會兒，那些失去的東西，感覺、欲望、情感等等，好像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體，她又可以重新支配它們了。她對于這個世界又多了份留戀。屋子中的花朵，柜子，電視，花瓶，墻壁，天棚，不再是統(tǒng)統(tǒng)灰色，又恢復(fù)了它們原有的色彩。

她坐在沙發(fā)上休息了片刻，開始清掃房間，洗衣物。弄完這些之后，她開始走出去購物，買菜買魚買肉，準備午餐。回到家里她才想起，小寶中午是在學(xué)校用餐，她只好自己煮了包方便面，對付一口，把魚肉放到冰箱里準備晚餐用。

日子如水般平靜地過著，她曾經(jīng)給媽媽打了兩次電話，發(fā)現(xiàn)媽媽確實已經(jīng)變得讓她難以相認。她滿口“草必枯干，花必凋殘，因為耶和華的氣吹在其上；百姓誠然是草。草必枯干，花必凋殘；惟有我們上帝的話，必永遠立定！”全是《圣經(jīng)》上的話，讓她難以聽懂。她放下手機，知道媽媽非瘋即魔。

好在馬小寶特別懂事，回來先幫她做家務(wù)，掃地，擦地，擦廚房，洗自己的衣服，刷拖鞋。看著他忙碌的身影，桃林暗自感嘆，這世界也真奇怪，至親至近的人走著走著就散了，而兩個根本沒有血緣沒有親緣的人，卻無緣無故生活在一起，真是造化弄人，天地弄人。想著想著，她神經(jīng)質(zhì)般笑了。

她不可能再給學(xué)生補課了，她不愿回想這個痛處。因此她把那一百二十多平補課的大房子賣了，買了幢一樓七十多平方米的兩屋一廚，窗前還帶上一塊十平方米的小菜園子。沒事的時候，專門弄些香菜菠菜芹菜籽撒到地里，讓它們隨便地長大。

她不能一天天在家待著，她要走出去找份活干。

她先是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去發(fā)屋把自己的長發(fā)剪掉，剪成板寸，換上了做家務(wù)干的藍色工作服，是當(dāng)年別人送給她家陳光的。

她先是去了一家敬老院做義工，為那些身體不能動彈，癱在床上的老頭老太太們，洗頭發(fā)、洗身子、洗腳。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原本她以為不能溝通的老人們，存在好多不為人知、微妙的與外界溝通的表情。無論老人病得有多么嚴重，哪怕已經(jīng)稀里糊涂，神智上不清了，但有好多的肢體語言，讓她倍感驚喜。

有一位老太太八十九歲了，患帕金森綜合癥，早就不認識自己的兒女親朋了，對外環(huán)境沒有什么反應(yīng)。然而桃林天天給她梳頭洗腳，按摩，為她輕哼一曲《牧羊曲》。所以每當(dāng)桃林哼著小曲走到她的屋子來時，她會不由自主地把頭轉(zhuǎn)過來，向她張著沒有牙的大嘴，起勁地向她笑著。她為她一遍遍地梳頭，她會用手緊緊地抓住她的手，一遍遍地撫摸著。而當(dāng)另一個女胖子管理員一驚一乍得大聲向老人們呼喊叫罵著，當(dāng)她進來的時候，老人從她沉重的腳步聲就能聽出，就本能地將身體蜷成一團，縮到被窩里，顫抖不止。此時，桃林會輕輕撫摸老人的前額，她會漸漸放松，直到再次把頭從被窩伸出來，張開大嘴向她笑著。

還有個老頭八十二歲了，原來是酒廠的廠長，因為他脾氣暴躁，所以他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誰都不愿待見他。沒辦法，自己進了敬老院。他天天喝酒，早起就喝，看誰不順眼張口就罵祖宗，抬手就砸東西，敬老院的保姆讓他罵個遍。桃林自有妙招，她每次都先喊一聲老爸，桃子來了！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從集市上買的熟咸鴨蛋塞到他的手里，說，老爸怎么能空口喝酒？老頭子接過去，偷偷吃著，偷偷笑著，甚為得意。

老頭子一天見不到桃林，就開始罵。敬老院院長是個干瘦的老頭，他常常跟著桃林屁股后轉(zhuǎn)。她離開一會兒，他都要打手機喊她回來。幾次他要給桃林發(fā)工資，都被她婉拒了。

回到家里夜深人靜的時候，聽著小寶熟睡的鼾聲，她反復(fù)想著自己過去的事情，終于幡然醒悟到，自己之所以造成現(xiàn)在的局面是自己缺少與別人，與世界的對話溝通。我們每天睜開眼睛就是對話，這種與生命的對談就是對話。夢境與現(xiàn)實，自己與家人，與學(xué)校，與學(xué)生。甚至出門查看下雨，也是一種對話。我們活在復(fù)雜的對話城市里，然而每天都在做的事不代表我們都能做好我們身邊的事。很多苦惱來自無法對話，這是我們必須省思的課題。如果一個人不愿意誠實地跟自己無話不談，直視自己的表層與潛在的欲望，那她（他）幾乎不能善待他人。同理他人也不能善待她或他。

她找到了自己與世界對話的方式。她不在那家托老院做義工了，她找到了一家私立的培訓(xùn)學(xué)校上了班。因為她的名氣，那個學(xué)校的校長對她高看一眼，準備讓她多帶兩個班，加倍發(fā)工資。她拒絕了，她只要和普通員工同樣的工資，為了生活，為了把小寶送上大學(xué)。她通過原來學(xué)校中的同事尋找那些家境貧寒的孩子，義務(wù)地為他們補課。

那天，馬小寶準備了一份生日蛋糕，她才想起來七月初七是自己的生日。門外涌動著十幾個小腦袋，馬小寶把他們扯了進來，是她為他們補課的那些同學(xué)。他們齊喊一聲媽媽。馬小寶也喊著媽媽。桃林問道，你喊什么？他結(jié)巴地說，桃子姐姐，老師媽媽。幾個學(xué)生笑噴了。

她向孩子們招手，讓他們擠進屋來。看著笑嘻嘻的孩子們每人手捧著一把千紙鶴，她想自己做菜做飯的手藝可能孩子會吃不好，還是破費幾個錢，去飯店吃去吧。她扯過來小寶，附在耳朵上說了兩句。小寶向空中一伸拳頭，喊道，桃子媽媽，帶我們出去吃大餐，歐耶！

看著這群孩子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她笑了。她這么長時間了，還是第一次笑得這么開心，笑如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