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偉口述 臧慶祝 郭燕輝 李清瑤整理
1937 年全面抗戰爆發后,有相當數量的上海熱血兒女,在中共上海地下組織的安排下,毅然決然地投身到抗日戰爭洪流之中。楊勇偉(1921—2012),男,上海市寶山區顧村鎮楊家堰人,80年前從上海市區去崇明島參加抗日游擊隊開始,歷經大小戰斗一百五六十次,九死一生,獲得了“抗日一枝梅、郵壇不老松”稱號。不久前的一天,其長子楊曉偉在南京寓所向我們講述了他父親這一段經歷。
我父親個子不高,但給人的印象是聰明、靈活,很善于動腦筋。我小時候,他總給我們講他參加戰斗的故事,講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講已經犧牲的革命烈士。直到父親去世4年多后,我在整理部隊宿舍小倉庫時,意外發現父親在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時期的數百件物品,尤其是4本戰爭時期和2本解放初期的日記以及200 多頁手稿時,我完全驚呆了:原來父親還有那么豐富的內心世界,以及如此坎坷的心路歷程!
我的父親原名楊柳德,參加革命后擔心連累家人改名叫楊勇偉(為)。我們的老家是在上海市寶山區顧村鎮楊家堰(原來屬于江蘇省),那是一個只有五戶人家的小村落。當時父親家是一排“五間堂”的平房,從遠處望去,顯得很是氣派,一看便知是有些家底的人家。
1937 年八一三淞滬戰爭爆發,我爺爺家以及我父親的人生軌跡,從此都發生了改變。我們寶山顧村楊家堰和我們的“五間堂”,正好處在日本侵略軍大舉進攻上海的必經之路,楊家堰也變成了戰場。幸好,之前我爺爺奶奶攜帶住在“五間堂”大大小小19口家人和親戚,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心愛的家園,加入了試圖逃離戰火涂炭的茫茫人海。然而不幸的是,逃難途中遇到日本鬼子飛機的狂轟濫炸,一大家人被沖散了。在八一三淞滬戰爭中,我們楊家有5位親人,直接被日本鬼子的機槍掃射而殺害,加上被日本鬼子炸彈炸傷而死的、生病而死的、饑餓而死的,共有8位親人失去了生命。3 年后戰事稍趨平息,我奶奶攜家人返回楊家堰時,早先那么美好的“五間堂”,只剩下斷壁殘垣。
因為上過私塾,逃難離開家鄉的父親,先是在難民所生活,后來又寄居在別人家中。白天去南京路上的國貨公司當學徒,晚上參加夜校學習,參加電影藝術學校的短期培訓。就在這時,父親開始接觸進步思想。國破家亡,使處于青春期的父親,總在思索個人與民族的未來。1939年,父親寫下了這首短詩。父親在附注中特別注明:“此首詩是1939 年在上海時所涂。”這首題為《痛苦的日子》的詩是這樣的:
孤島呀!——上海!/死氣沉沉——/黑暗!賭博!荒淫!/腐蝕著人們的心!/生活在這昏糜之島,/似被關進鐵窗牢籠。/痛苦!難受!憤恨!/但有什么用!/不!不能這樣下去!/要光明!要雪民族之恨!/勇氣呢?鼓起勇氣吧!/沖破這牢籠!沖!沖!沖!
或許在有些人看來,這首詩既不合轍又不押韻,不能算作詩。可在我看來,這是當時父親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這便是1939年參加革命前的父親。
每當我看到這首詩時,我便看到了深受苦難與正在勇于沖出牢籠的父親!
1938 年5 月4 日,毛澤東就致電中共中央東南局書記、新四軍軍分會書記項英:“在茅山根據地大體建立起來之后,還應分兵一部分進入蘇州、鎮江、吳淞三角地區去,再分一部分渡江進入江北地區。”緊接著5 月22 日黨中央就有一個給地處上海的中共江蘇省委的指示,即要求有系統地動員和組織上海的“學生、工人、積極分子、革命分子、黨員”,去當時屬于江蘇省的崇明島等日偽軍力量相對薄弱的“白區”,從事抗日活動和發展抗日力量。當時在中共江蘇省委負責工人運動的韓念龍等同志,不僅很好地貫徹執行了這一指示,而且1939年秋冬時,韓念龍本人也來到了崇明島,與陳國權一起,領導崇明抗日游擊隊的各項工作。
崇明島與上海市區僅有一江之隔,但兩地語言的差別還是相當大的。參加游擊隊的熱血青年,不僅要過思想關、生活關,同時還要過語言關。
因為父親生性比較活躍,適應能力比較強,這些都沒有難倒他。游擊隊組建不久,后勤無法跟上,糧食不夠,經常撿老百姓丟棄的玉米芯當干糧;能夠吃到一粒粒金黃色的玉米粒時,他便戲說這是“黃金飯”!有時候連吃幾天玉米芯,干得連大便都排不出,就用手來摳,還是沒有難倒他。
我父親1956 年8 月22 日寫了題為《戰斗!戰斗!!戰斗!!!》的手稿,這是父親在崇明、啟東、海門、如皋、南通、高郵的戰斗生活作的文字記載。
我父親這樣寫道:“1938 年3月,日軍攻占了長江口的崇明島,當地愛國青年紛紛起來組織抗日游擊隊。1939年8月,中共江蘇省委派韓念龍等從上海到崇明。他們負著黨委托給他們的重擔,要在這小小的長江口的崇明島上,組織人民群眾燃燒起抗日的烽火!
“剛開始的時候一支槍也沒有,就用切菜刀、小匕首,后來找到了幾把大刀,這是他們當時唯一的武器。不久買來了一支日本造卅年式的步槍,可是它沒有撞針打不響。別管它,就背起這支步槍從這一天起我們的崇明島上就有了真正的抗日救國武裝!”
看到這里,我便抽了口冷氣,心想僅憑這支沒有撞針的步槍,就可以成為抗日救國的武裝?緊接著父親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唯有的辦法是要赤手空拳去和敵人作戰,從敵人手中奪取槍支來武裝自己。自然這樣的戰斗,只能去尋找敵人最小股和最薄弱的武裝,堡鎮維持會上的黑老鴉作為我們第一次戰斗的目標!”
經過詳細的討論并報上級領導同意,1940 年2 月7 日除夕之夜,剛滿18歲的父親與一個叫周啟民的崇明當地的游擊隊員,還有梁志勇共3人,口銜鋼刀,身穿短褲,用潛泳的方式摸到了日偽維持會黑老鴉的哨所,合力殺死了偽軍,奪得了第一支完好無損的步槍。
1940 年5 月,我父親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擔任了新四軍崇明特務中隊7班班長。
我父親參加革命前大概就有初中畢業的文化程度,他這輩子與同事好友,與親戚子女相互間有很多通信,有一封韓念龍伯伯近60年前從北京寫給他的信,他一直珍藏著。
信寫于1960 年9月28日。韓念龍伯伯用毛筆、從右至左豎寫,一共3頁紙,字寫得相當工整流暢。
勇為同志:
去年十月,你寫給我信早就收到。因一時大意把來信搞不見了,記不起你的通信地址,故一直沒有給你寫回信。最近,我因搬家整理東西,才在抽斗里發現那封信,應是十分對不住,請你原諒。
你在信里提出問我的問題,有的已經回憶不起,有的我也搞不清楚,也許還可問問別的同志。現在讓我簡復如下:
一 我和陳國權同志是1939年夏天去崇明的。陳國權同志比我先去,具體時間記不起,我是大約夏秋之交的時候去的,當時我們的工作是由江蘇省領導,省委機關在上海。
二 特務小隊是三九年冬成立的,總隊好像是夏天成立的。
三 當時我們的主要任務,向群眾宣傳抗日,組織游擊隊。”
(注:“四”的內容不宜公開)
五 短槍隊被襲擊的事至今未弄清楚。
六 當時群眾對我們的幫助很大,在斗爭中可歌可泣的事情很多,你如能抽空寫些回憶錄,那是很有意思的。
專復。致以敬禮!
韓念龍 九月廿八日于北京
王玲附筆問好(注:王玲即韓念龍同志夫人、新四軍老戰士)
這里我要說明的是,1959 年10月即建國10周年大慶,我父親去北京參與制定1960年規劃,得知韓念龍已從瑞典回國,便打了個電話,約了江蘇省國慶觀禮團領隊周一峰,一同去了韓念龍老領導家,為此我父親還專門寫下了題為“鞭(意即鞭策)”的專記。其中有這樣兩段話,很耐人尋味:
“從晚上7∶30 談起一直談到將近11時,盡是往事。談那時想一支好手槍、好快機、‘403’‘763’好子彈(注:當時子彈最好的是紅屁股403和綠屁股763,其余都是仿照的或是土造的),夢想有一個好的連隊都是三八步槍和九挺機槍,繳了一支三八馬槍當了寶呀!
“也談了當時的敵人情況三打金沙張生港,談了一家五英雄烈士呀!一個農民群眾支持我軍抗戰犧牲了四個兒子最后老頭兒本人也犧牲了。”
回到南京之后,我父親給韓念龍同志寫了封信;隔了將近1年,韓伯伯給我父親寫了這封回信。字里行間,無不透露出韓伯伯虛懷若谷、平易近人的音容笑貌和實事求是的作風。同時,又是一份珍貴的、關于80年前崇明游擊隊和游擊總隊的歷史資料。特別是韓伯伯“你如能抽空寫些回憶錄,那是很有意思的”給了我父親莫大的鼓舞。1984 年秋天,我父母又去北京韓伯伯寓所看望他,并分別與他合影留念,成為將近半個世紀革命和戰斗友誼的見證!
對于家鄉上海,那是我父親永遠的牽掛!1984年春,父親曾應邀為故鄉上海寶山顧村中學700多位師生進行革命傳統教育,講述當年南通短槍隊的故事。隨后我父親收到了經過他們精心挑選的12 封來信。1996 年8 月22 日,已是75 歲的父親,親自書寫“上海市青少年集郵協會夏令營的伙伴們來我會交流活動”牌子,并且留下了一張合影。我父親也系上了紅領巾,神情是那樣的專注!我父親的愿望就是要我們記住歷史,生活越來越美好!
“抗日一枝梅、郵壇不老松”,我父親一定會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