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 寬
我離開故土二十五年了,眷戀鄉土,思念親人的情感從未淡化,反而越老越濃,特別是中秋佳節。每當新加坡到處張燈結彩,月餅香甜濃郁,我更加想念小時候過中秋的種種滋味。
幼年時期我和父母住在北大荒建設兵團,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住在北京,過節過年時我們總能收到從北京寄來的特產,比如點心、糖果、蜜餞等。那時,能吃上一口回民的點心很是不易的,月餅更加稀奇。從北京寄來月餅的機會其實也非常少,主要是路途遙遠,食物又無法保存太久,就算偶爾有北京托人捎來幾塊月餅,父母通常也舍不得吃。
于是父親就會想辦法,跟當地老鄉換些白糯米,再自己磨成粉,給我們做有些黏性的白皮月餅。這種白皮月餅與現在的冰皮月餅有點像。其實,父親最擅長做回族清真風味的涼糕。他會做的品種可多呢,我能記得的就有盆糕、餡糕、米糕、豆面糕、塔糕、艾窩窩、驢打滾、卷糕、藕絲糕等十多種。他就把自己做糕點的手藝,延展成做月餅。至今,我還常常懷疑,冰皮月餅是不是父親發明的呢?那可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月餅,而且絕無僅有。
中秋節前一兩周,他就開始做準備工作了。父親先將糯米粉、少許米粉和精面粉放在鍋里炒熟,炒至略微發黃,就過篩子。家里沒有細篩,父親就用雙層藥用紗布代替。我看他把糯米粉、米粉、玉米淀粉攪拌均勻,加上糖、牛奶與一點香油,用涼水和成非常綿軟的糯米粉面團。我總會問許多問題,為什么要摻進一些精粉和玉米淀粉之類的問題,而父親總是耐心回答。比如面粉能讓糯米粉不至于太黏而影響口感,玉米淀粉用來使月餅的表皮有透明感和保持濕度。
我總是饞得忍不住下手摳一小塊嘗嘗,那可真好吃,柔軟又有彈性,有嚼頭卻不黏膩。母親看了就會說,“饞丫頭,沒等做好就讓你嘗沒了!”父親就會說,就得嘗嘗,嘗過才不會忘記。
柔軟的糯米粉團是熟的,非常容易包餡料。父親說這些做月餅皮的粉也可以蒸熟了再用,不過我還是喜歡這樣炒熟的,糯米粉、米粉、面粉混合后,經微火翻炒,就會香氣四溢。把和好的粉團放置十分鐘,就更柔軟,有彈性,更加容易包大餡,是非常耐用的餅皮。
我們的月餅餡料很特殊,比如紅豆沙餡、豌豆黃和紅棗核桃餡,基本都是那時不常見的。父親曾幽默地調侃,連老佛爺也沒這口福呢!
父親包月餅餡的速度非常快的,他手上蘸一點涼水,大拇指好像分割器,在小盆邊上一挑,就分割出一個小球,而且最奇妙的是每個小球都一般大。他把小球放在手心上,兩只手合上對著一轉,一碾,再一按,就成一小圓坨。我眼看著他一轉一轉的,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圓坨中間放上餡料,再合起來一按,月餅的雛形就做好了,真是太神奇了。
父親看我眼巴巴地想學,就索性教我。他把分割出來的小球遞給我一個,讓我放在手心上,一邊轉,一邊按成坨狀。我看著挺容易,操作起來那可是個技術活兒。我的這坨糯米粉團拍來拍去也拍不圓。母親會說:“別讓孩子玩兒面!浪費一丁點就是好幾粒糧食。”父親看看我,我瞧瞧父親,我們趕快地異口同聲說:“知道了!”
父親總把我完成的形狀怪異的“月餅”,認真擺在蓋簾上,最后,再放進月餅模子里。一按,翻過來再一磕,一個漂亮的月餅就做好了。說到月餅模子,那可就豐富了,父親用木頭刻了好幾個,還用母親的一個硬木的首飾盒蓋子,把花紋印上去。我還突發奇想,把玩具肥皂盒拿來當模子,做了平生第一個“冰皮”月餅,可惜表面沒有花紋,但樣子是葉草的形狀,與別的月餅完全不同。父親又讓我用小手蘸一點食用紅彩,在月餅中間點一下,就完成一個偉大的精品。
這樣的童年記憶是富有的。一晃幾十年,每逢中秋,華人都要吃月餅。無論到哪里,只要能找到唐人街,中秋節就一定能吃到中秋月餅。但我最愛吃的,最思念的味道,卻是父親創作的“冰皮”月餅。每年的這個時候,我都特別懷念父親,懷念父親教我做月餅的細節,那種細膩的溫暖無可替代。
與父親不同,母親雖是個急脾氣,卻總有極大的耐心滿足孩子的一些“無禮”要求。
姐姐小時候玩兒過的兩個塑料娃娃給了我,娃娃的頭發是畫上去的,磨損舊了以后就成了禿頭。我覺得不美,就請求母親給娃娃裝上頭發。她給塑料娃娃織了一個帽子,但我不滿意,帽子遮住了禿頭,不過那不是頭發,我渴望我的娃娃有一頭瀑布般的頭發。最終,她還是用黑線給娃娃做了一頭濃密的頭發,并把黑線劈開,編成辮子。娃娃的頭發雖不像瀑布,卻令我驚喜,這是一種創意的美,完全超越了我的想象。
農村沒有電燈的日子,多數家庭吃完飯,基本就睡覺了。我們家的油燈下,父親讀報講故事,母親做針線活兒,她給我和姐姐手縫衣服,或縫補舊衣服,她打一個補丁也要講究對稱,另一側即使沒有破,也會做個一模一樣的,而且會顏色協調。這樣補丁就不再是補“破”的殘缺,反而成了一種設計。
我有一件花棉襖,是母親用廢品收購站二分錢一斤買的布頭做的。她把這些布頭拼接起來,給我做棉襖的里子。她非常注意色彩搭配和形狀剪裁,完全看不出是因為買不起整塊布而穿這樣的棉襖,花棉襖里子反而更像是藝術品。我的洋娃娃常順便穿上“藝術品”的花布裙子。而我的娃娃睡覺時,也有成套的花被子和枕頭。母親還不忘在娃娃的枕頭上也繡一朵小花,有突出的小花邊。
我是非常注重細節的孩子,很在意這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部分。我能提出非常詳細,甚至苛刻的要求。母親平時嚴于管教,不過在滿足我這些“不合理”要求時,似乎特別留有余地,讓我產生想象和創意的美好。
也許,美就在這些細節中。
中秋節,另一個特別節目是,全家人用我收集的各種彩紙糊燈籠。
鄉下孩子的紙燈籠一般都是圓的或者長筒形的,父親和哥哥負責做燈籠的骨架。我們的燈籠都有各種造型,年年不同。兔子燈是我的最愛,我總有些幻想,認為一點上燈籠,玉兔就會在月亮上出現,還會到我的夢里來。
月亮出來時,就算東北的中秋節也非常涼了,我們一家人還是會在院子里稍坐一會兒,為的就是團圓賞月。闔家圍坐的那一刻,我想父母也想念他們的家鄉吧。他們一邊講他們小時的趣事,我們一邊吃著自制的“冰皮”月餅。父母就這樣,也把愛和習俗傳承給了我們。
現在,我已遠離故土,還嫁給了一位來新加坡工作的英國人,但每年的中秋賞月,仍然不會有絲毫減免。每年,我丈夫馬克和我都去新加坡的唐人街“牛車水”,看花燈、吃月餅。我們沿著新加坡河,一直走到濱海灣去看那海上生明月。我給他講我小時候聽過的所有月亮和團圓的故事,這種家人團圓的儀式感,使我們非常享受。馬克總說,我們兩個人也是一個完整的家庭,我們和全世界的游子此刻都千里共嬋娟。馬克還學會了包餃子、吃湯圓、做燈籠。雖然我們沒有孩子,但年年的中秋,我們都會做兩個新的燈籠。慢慢地,家里的燈籠越來越多,我們就開始送給隔壁和對面來自印度及印度尼西亞的鄰居,把節日的美好贈予他人,把中華文化的傳統傳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