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琴
窗外雨潺潺,靜坐案頭諦聽著滴答滴答的雨聲,回想著白日撐著水綠色印花雨傘走過的空曠街巷、滴落在長發上的雨珠、偶遇的那一墻綠得耀眼的爬山虎,記憶在無聲無息中將我從凡塵俗世一點一點地帶走……是的,這樣的雨天手握一卷經書,在黃昏或是深夜,一不留神便會穿越到前朝,甚至帶著一顆素心在江邊清寂的亭子里與故人相約。
中學時代心思單純,過著“為賦新詩強說愁”的日子,那時倒是背誦了不少宋詞,只是“大江東去,浪淘盡”的豪邁氣勢和“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迢便數驛”的千愁百結往往讀成了一個語調。盡管如此,我依舊會在語文考卷上將有關詩詞的釋意和理解答得完美無缺,每每老師公布成績時,總會詫異我素凈流利的答案與他上課講過的內容不差毫厘。讀師范時,古典文學老師是個剛大學畢業的大男孩,講課時靦腆得總是微微漲紅著臉,眼睛偶爾掃一下坐在下面的幾十個少年面龐后又匆忙望向窗外,他的目光似乎總是游離著,但這并不影響他用流暢的語言將所有的課文做出生動的解讀。我是個內向的女孩,卻在他那里受到了最為直接的鼓勵,因為我坐在前排,老師眼神里的慌亂看得也最為真切,有時我甚至納悶做老師怎么會如此緊張?他上課不怎么提問,若是問了,也總是安靜地等著學生舉手回答,有時教室很靜默,靜默得都讓人覺得不好意思。那個年齡的大孩子們不是不知道問題的答案,只是心里的某個角落似在等待著什么,或許是習慣了不舉手的學習方式吧。老師掃視一下同學們后又把目光望向窗外,如此反復數次,我終于如坐針氈地勇敢站起來,說出了大家都能說出的答案。老師眼角溢出微笑,如獲重釋一般,繼續抑揚頓挫地往下講課。我記得那堂課講的是李清照的《聲聲慢》,老師從文學背景、作者生平講到詞的內容,如講述故事一般娓娓展開?!斑@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老師層次清晰地梳理了全詞的脈絡后說道:“縱觀全詞,究竟體現了哪幾層‘愁’呢?”我知道多數同學和我一樣記住的只是教科書表面的印跡而已,《聲聲慢》是李清照在經歷無數人生際遇、揉進難言的感情酸辛后面對秋的惆悵難言,我們那個年齡不曾知曉也無法探究。正因為年少,我們根本想象不到抑揚頓挫的詩詞背后掩藏著許多無法觸及和言說的惆悵以及生活的酸澀和人生的無奈。
后來讀研,一次老師講到了李清照與其夫趙明誠的一段鮮為人知的感情經歷,一次李清照去探望已經為官的趙明誠,趙明誠卻因為攜帶了新的家眷而讓李清照在院外等待了一天時間。古代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或許別的女人無所謂,但這是多愁善感的才女李清照啊,她又怎能不感懷愁苦呢?感情之于一個女人的重要性不亞于生命,我想種種教科書里關于李清照和趙明誠美滿幸福、兩情相悅的事實怕是有了歲月難以推敲的裂痕了吧,也或許寫詞是李清照情感落寞的另一種寄托。
師范畢業那年我剛剛二十歲,我在大山深處一邊為人師表一邊自修本科,春寒料峭的清晨,孩子們在操場上大聲背誦課文,我便在向陽的墻角下誦讀那一首首或憂愁或豪邁的唐詩宋詞。那時的我逐漸知曉宋代詞壇除了耳熟能詳的李清照、蘇軾、岳飛、范仲淹、陸游、辛棄疾等大家外,還有柳永、黃庭堅、晏幾道、秦觀、周邦彥、姜夔等一大批詞人,還有那么多的好詞是我以前所不曾知道的。“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這首詞隱含了離別的千愁萬緒和看得見觸得著的落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將追求耳鬢廝磨的世俗愛情升華到了崇高和美好的精神境界;“若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愁?三種具體可感的意象竟都那般生動地呼之欲出。
那年三姐生病休學在家,我們圍著火爐一起大聲背著宋詞,三姐經歷過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情,身陷病痛中的她,苦痛“更與何人說”,親人的關愛與愛情到底還是兩樣的,可喜的是三姐很陽光,大多時候都以“大江東去浪淘盡”的氣概驅走生活中的陰霾。那些與宋詞相遇相伴的日子,我們穿越時空,在宋詞的世界里覓到了一方心靈憩息之所,令人無限懷念。三姐終于沒能與想象中的愛情進行到底就永遠地走了,數年后再次誦讀那些愛上心頭的宋詞時,我在內心深處細細咀嚼品味每一句,對眾多宋詞里的情感和愁緒的觸摸已與從前兩樣,我知道自己懷念的宋詞里又多了一層不可言說的痛楚和秋天般的惆悵。經歷過徹骨傷痛,很長一段時間我被“梧桐更兼細雨”似的憂愁浸染,生活罩上了或濃或淡的憂郁,直到有一天王國維先生對人生治學的三重境界啟示了我。先生在《人間詞話》中以為,“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古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須經過的三種境界,其中的道理將我從混沌中猛然驚醒,引領我走向高遠遼闊的原野。我知道自己只是凡塵俗世里的一粒塵埃,并不能成就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業,但這并不代表我不能選擇陽光和快樂、豪邁和昂揚。治學、做人、處事在一定層面上是同源共生的,我仿佛被點化一般,心境豁然開朗起來。
那時我已為人師多年,常常疲憊于工作的瑣碎與境遇的卑微,但當自己樹立目標重新為夢想起航時,竟變得忙碌而愉悅了。人就是這樣,一旦有了目標,人生就開始轉角。我開始將自己的目標付諸行動,以前所未有的信心開啟生命中的另一扇窗,我相信開闊的人生意境就是從那扇窗里呈現出來的。
多年以后,我在宋詞的滋養中生長出的生命枝葉,如今已郁郁青青。盡管生命的年輪里有被無形之刀劃過的痕跡與傷痛,可那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