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禮
“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躺著”,這是北方人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老話。按照我們老家的傳統,游子回家或是來了客人,最高規格的招待,一定要吃餃子。因此這么多年,我每次回到老家,吃的第一頓飯一定會是餃子,而且以茴香餡居多。因為茴香不僅是家鄉常見的蔬菜,更有著歡迎游子歸來的美好寓意。餃子象征著團圓,而茴香則意味著回鄉。每每吃到家鄉的茴香餃子,總讓我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
臺灣已故著名作家林清玄在《生活的茴香》一文中寫道:“茴香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可以長到與人等高,它的葉片巨大,散開成絲狀,就仿佛是空中爆開的煙火。”林清玄筆下的茴香,與我們老家的大不一樣,我覺得應該不是同一種東西。他所描寫的,可能是所謂的“大茴香”。我們老家的茴香,俗稱“小茴香”,當地白話叫“渾香”,是一種傘狀細葉的蒔蔬,莖、葉有種特殊的香氣,果實更是一種常見的香料,老家人稱為“渾香籽”,幾乎家家必備。茴香含有豐富的維生素B1、B2、C、胡蘿卜素以及纖維素等營養成分,不僅營養美味,也有著很好的藥用價值,有理氣健胃、散寒止痛等功效。
我老家地處冀中平原,上蒼雖賜予了這里平整的土地,卻沒有恩賜給人們豐饒的物種。過去,我們老家當地的蔬菜品種有限,而且很多蔬菜一年只能收獲一季。茴香則不同,種下后可以一茬一茬地割著吃,還可以隨割隨種,春夏秋三季都能吃上,既味道怡人,又可以有多種吃法,所以茴香幾乎就成為當家的蔬菜了。
每年春暖花開、鶯歌燕舞的時候,被春雨滋潤過的土地,蓬松渲軟,散發著泥土獨特的馨香。萋萋芳草悄悄探出頭來,展現出“草色遙看近卻無”的風姿,若隱若現的綠意,給無垠的曠野平添了幾分春意。杏花、桃花、梨花也競相綻放,吐露妖嬈,給灰色的村莊點綴上繽紛的色彩。農民們把閑了一冬的農具拾掇出來,開始打理莊稼地。這時,他們一定是忘不了種上一畦畦茴香的。
其實,在我們那里,茴香也可以越冬。它的根系深扎于泥土之中,來年春天可以再次發芽。只是隔冬的茴香莖桿較粗,不如春天現種的鮮嫩,所以家鄉的人們更愿意開春再種,這樣也晚下來不了幾天。偶爾留下幾棵過冬,多是為了讓其結籽打種。這與南方有所不同。我曾在安徽蚌埠的軍校里工作生活過十一年,學院四周都是莊稼地。當地的農民,多是從隔年的老茴香疙瘩上撇著吃,而且他們會生著卷春餅吃、炒著吃、做湯吃。北方人吃涼拌生茴香,是近幾年才從飯店學來的,多數人還是更喜歡傳統的吃法,用它來包包子、包餃子。
茴香天生屬于慢性子,它的籽種下去后,要等上十天半月才能發芽。莊稼人盡管熟知它的秉性,卻忍不住每天要去地里轉上幾遭,時不時地扒拉開泥土一看究竟。在農人的翹首期盼中,茴香終于冒出了嫩芽,尖尖葉莢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溫暖的陽光下閃閃發亮,像初生的嬰兒向著嶄新的世界嫣然一笑,也讓農民伯伯的臉上樂開了花。
春光日深,天氣漸暖。追上一車雞糞,澆上一遍透水,茴香綠油油地長起,一個多月,就到了半尺多高。麥收之前,正是蔬菜青黃不接的時候,心急的人們早已想著嘗嘗鮮。老隊長何嘗不懂大家的心思,他一聲令下:割兩畦,給大伙分分!于是,地里社員干活的勁兒更足了。得到分茴香消息的老人、孩子一個個挎著籃子,絡繹不絕奔往菜園。這個喊爹去稱半斤肉,那個叫娘去打一瓶油,都嚷嚷著晚上要包餃子。
要說這茴香,做餡吃最合適。它比較“吃油”,本身的芳香氣味又是天然的調味品,能去除肉、蛋的腥氣。頭茬茴香,那才叫一個嫩,味兒才叫一個足!隨著夕陽西下后的裊裊炊煙,茴香的香味從你家墻頭翻進他家小院,從你家廚房串到他家廚房,布滿大街小巷,四處回香,整個村子氤氳在茴香的香氣之中。
老家人吃茴香的做法多種多樣,除了做餡包包子、包餃子,還可以和著棒子面蒸菜團子、蒸苦累、打烀餅等等。菜團子好理解,無非是把菜加入調味品后團成一團,再包上一層和好的棒子面,類似于包子。所謂苦累,是我們家鄉的叫法,其實就是蒸菜。把茴香洗干凈,略帶水分,然后加少許棒子面、食鹽、五香粉,上屜蒸上十來分鐘,出鍋后調點醋蒜蘸著吃,既當飯又當菜,口感非常不錯。當然,用白面做的苦累更為爽口,在那個貧窮的年代,一般人家白面有限,只能是粗糧細做。苦累不僅可以用茴香做,豆角、茼蒿、蘿卜絲、苜蓿、野掃帚苗等也都可以做。過去是人們沒辦法才吃的東西,現在被視為了健康食品。所謂烀餅,就是把茴香切得細碎,棒子面用開水略燙,和在一起在鐵鍋上用文火烀,當然是拍打得越薄越好。待十來分鐘后冒出焦香味,就熟了。出鍋后,一面金黃、一面焦黃,咬一口又香又脆,甭提有多好吃了。烀餅,用榆錢、榆樹葉、韭菜等也可以做,只是這道吃食,現在的年輕人大多不會做了。
家鄉的茴香,割了一茬又一茬,伴隨著那個曾經在盛開著小黃花的茴香地里追逐蝴蝶的少年,走向了花甲之年。然而,家鄉茴香的香氣,已深深地植入了我味蕾的記憶,厚厚地積存在了我的胸臆之中。此刻,那儲藏的香氣,似乎全然被喚醒———那是故鄉的味道、親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