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鼎年
我寫過一篇名為《壽禮》的作品,素材與細節也是來自我的親身經歷。那一次和朋友結伴去鄰縣散心,乘坐面包車,一共七八位。朋友說有飯局,到了地方才知道,原來是朋友的朋友過壽,所謂飯局就是壽宴。朋友認為請到我們這一撥文化人也算有面子的事,可我們事先不知情,誰也沒有準備紅包。我們空手赴宴,怎么好意思呢?我們幾個極為尷尬。還是有位書法家腦子活,對負責收禮金的人說:“壽字書法作品一幅!”于是,我們幾個順竿爬了,這個說刻壽章一枚,那個說畫壽桃一幅,另一個說作壽詩一首……坐到宴桌上,我們幾個還笑個不停。因為是親歷,想忘也難,我覺得這細節既是世俗的,又是文化的,十分出彩有意思,就記錄在案,放進了我的素材庫。后來據此創作了題為《壽禮》的作品,把生活中完全真實的細節藝術加工,再以夸張的手法推向極致。我寫了記者說寫千字報道一篇,攝影家說拍壽翁照一張,我還特意設計了一位小小說作家,說寫小小說一篇,寓意小小說作家的一篇小小說也價值一千,與壽字書法作品、壽桃作品、壽章作品是一樣的。這篇作品雖然談不上有多少微言大義,但幽默風趣,充滿生活氣息,把文人的窘態、小聰明寫得形象到位。不少讀者很喜歡這篇作品,認為讀之輕松,有審美的愉悅。
細節既可以來自現實生活,來自作者親身經歷,來自第一手資料,也可以來自歷史,來自書本,來自道聽途說,關鍵是這些細節能提供新的生活體驗。如果這細節是多數讀者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那寫出來的小說,一定受讀者歡迎。
試舉一例,我的另一篇小說《嘴刁》屬歷史題材,不少讀者都很喜歡這篇小說里的幾個細節。嘴刁,是我居住的小城的一句鄉野土話,翻譯成大白話是會吃、講究吃,一般好吃好喝的看不上,口味很特別。我呢,就選用了四則吃法特別的細節,把整個故事串起來、撐起來了。為了把這四個細節用活,我先設計了一個愛吃會吃的尚百味,從這名字就可知道他是個“吃貨”。前面說他如何如何會吃都是鋪墊,出彩在于幾個細節。第一個細節,一盆當地名菜五香肉骨頭端上來,一桌食客人人都說味道正宗,好吃,只有他說美中不足,理由是花椒不是本地產的,八角茴香少放了幾顆。一問廚師,果然如此。你想想,連這么細微的味道他都能品嘗出來,不是吃精是什么?
第二個細節,是寫他愛吃的“泥鰍燒豆腐”。這泥鰍先要清水養幾日,待泥鰍把肚中吃食全部排泄完方可食用。燒時要大鍋文火,一鍋清水,中間放三塊豆腐,再把泥鰍倒入,隨著鍋內之水慢慢升溫,那泥鰍亂竄,最后都鉆入了溫度比水溫略低的豆腐中。之后,舀掉若干水,再加佐料大火燒煮,這樣燒出來的泥鰍又嫩又鮮,味道當然好極了。
第三個細節,是關于清蒸鯽魚,清蒸鯽魚原本不稀奇,但在關中做官的尚百味,要吃家鄉江南的鯽魚,古代沒有飛機,沒有高鐵,從江南到關中,少說也得個把月吧,不是寒冬臘月,那清蒸鯽魚如何保鮮,如何能保證不變質?嗨,這尚百味有絕門,叫家中選半斤以上的鯽魚若干條,清蒸后放入將凍未凍的木桶豬油中,火速派家丁送往關中他任地。只要豬油不化,鯽魚之鮮味能多日保持不變。
第四個細節,是關于吃鮮驢肉的,也是整篇作品的重頭戲,作品的高潮也在吃驢肉的細節里。尚百味為了吃到真正的鮮驢肉,在府中專門養兩頭健壯的驢子,想吃鮮驢肉時,讓掌廚的在驢子的臀部下刀割肉,因取肉不多,雖鮮血淋漓,驢子卻并無生命之虞,只要用燒紅的烙鐵烙于下刀處,立時便可止血。若以后再想吃鮮驢肉,只需換個部位,如法炮制便可。
如果故事到此結束,那就是個介紹美食的小故事,有價值,但價值不大,為了讓細節發揮大作用,我又在這些細節的基礎上虛構了尚百味為討好巡撫,用鮮驢肉招待他的情節,不料這位巡撫有畫驢愛好,其《百驢圖》曾得皇上贊賞,因此巡撫大人對驢子極有感情,從不吃驢肉。哪想到尚百味不但吃驢肉,還用如此殘忍的手段,怎不令他火氣頓生。這也就活該尚百味倒霉,被參了一本,最后被迫辭官,再不敢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不久就郁郁而終。
在這篇《嘴刁》里,細節是最重要的組成元素,細節的作用非常典型,甚至可以說,沒有這四個細節,就沒有這篇作品。然而,我們必須牢牢記?。杭毠澥菫橹黝}服務的,是用來烘托主題的,用來塑造人物的。什么樣的主題就要選用什么樣的細節,一般來說,主題定了,就可以選擇細節了,當然也有例外,譬如有了幾個相類似的細節,也可以因細節而定主題,因細節而定人物性格,從而勾勒人物。
細節用好了,用活了,就是好細節,不用就是原始素材,用不好就糟蹋了。發現細節,記錄細節,用活細節,這三個環節,環環相扣,缺一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