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立夏
旅居香港的Monica回上海時送我一只她制作的碗當見面禮,青藍色的釉,有一條姜黃色近枯的邊。她說拿來盛一碗面,剛剛好。我道謝收下,默契地笑。
一個人住久了,會掌握很多尺度,比如說無論用多大的鍋做面條吃,倒出來都正好是一碗。
“你過著我夢寐以求的生活。”不知底細的人曾在我的微博上這樣留言。
我對人生不曾有過計劃,沒有細數得到了什么,所以也不知道夢寐以求究竟是什么樣的滋味。直到開始失眠,它和稀少但是重復的夢境同時降臨。
原來我夢寐以求的正是“夢寐”本身。試了幾種藥都無效,但誤打誤撞之間,發現自己在旅途中睡得最熟。尤其是在國際長途班機上,因時區變換而跳脫時間限制的我,總可以在飛機離開跑道前睡過去。客途也同樣好睡,不僅如此,還有一次是從達拉斯音樂廳的聽眾席里醒來,某鋼琴家正在彈舒曼的《夢幻曲》,驚覺自己已經好久沒有睡得這樣安穩了。
有個德語單詞是Fernweh,無法翻譯成對應的中文詞語,意思是迫切想要去遠方,對從未去過的陌生之地心懷鄉愁般的痛楚眷戀。
所以我到處周游,把大部分旅行都寫成了文字。但如果仔細想,還是會有尚未用文字記錄下來的細節。
斐濟群島中有一個島叫Sawusawu(薩烏薩烏),那邊的海灣盛產珍珠,閃亮如晝。淺海區有珊瑚和粉色海星。夜晚潛水回來,我取下面罩準備攀上碼頭的木棧道,結果體力不支,腳下打滑嗆了口水,潛下水去清洗口鼻的時候,發現水下有只巨型的貝殼。在手電的微光下,它的殼里藏著一個紫色的變幻莫測的宇宙。我呆愣片刻回到岸上,沒有與別人提及。
定義我們的,除卻沖動,除卻那些無由又無法抑制的激情,還有這些無聲但閃亮的片刻。但加西亞·馬爾克斯曾說:“生命中曾經擁有的所有燦爛,終究都需要用寂寞來償還。”
初春的泰國南部海,我游向鐘乳石林立的洞穴,波光隱去后一片黑暗,劃水的聲響在空蕩中回響。那黑暗不見底,也無去處。數十米后豁然開朗,內里是一片淺灘,四面懸崖。我仰面躺在水里,潮汐漸涌,記憶也被帶回,才想起曾在七年前來過這個巖洞。
距離我正式開始到處旅行,已經過去七年。時光倒轉,不管當初猶豫的時候是否做了別的選擇,我想最終也會走向這同一個方向。這無關運數的神秘,而有更簡單的答案:性格。它是密室里混沌執拗的困獸,生來盲目無明,卻有天性能執著于自己的本心。
那一年我失戀,后來寫了一本游記,把自己的心情和杜撰的情節都放在一起。失去音信數年之后,我們可以像普通朋友那樣交談,他說有人碰巧和他說起這本書來,發現自己成為書中人物的剎那,他覺得時間已過千萬年那樣久長。
如果過去重來一次,我也未必會更好地愛他。我們責怪一個人,多少是帶著希望對方醒悟改正的心。若我永不責備,那不是說我永不原諒,而是真的沒有對錯可以計較衡量。離棄是相互的事。
畢業后偶遇高中時候的同學,他說起和他同在籃球隊的男孩子,在護腕內側寫滿我的名字,還有被教科書蓋住的桌面。他苦練球技,想要贏得我觀看的每一場比賽。我就這樣成了一個少年心底最熱切的秘密,但我無知無覺。
后來他成長為一個普通的成年人,工作,失意,賭錢,欠債,與初戀女友分手……都與我無關。
這大概就是我和這個世界曾發生的關聯。
我曾以為有人等待的牽掛會是我想要的幸福,后來卻逐漸知道那只是我不切實際的想象。就像有個妙人,你以為自己戀慕她,但山高水長,不必相見這戀慕才能成立。若太近,表達即成索取,守望類似囚禁。
有時我覺得感情不可將就,有時又覺得幾十年怎么過區別都不大。但總體來說,我認為因追求完美而造成的暫時的缺憾,好過因容忍而造成的長久的不快。利用青春去做所有快樂的事,旅行,讀書,逛街,和朋友聊天。
有此白玉盞,何必青瓦盆。
“你時常一個人旅行,會覺得孤單嗎?”這也是別人時常好奇的問題。
按星座來說的話,我是十足的土相星座,固執與呆傻,一路走來,無論什么事都是咬牙皺眉不聲不響拼盡全力,只怕自己努力不夠,徒留遺憾。所以少年時代就已為功課白過頭發,青春年華為一個陌生人提供的幻覺白過頭發。如今萬水千山走遍了,終于可以一心一意,只為歲月染滿頭霜華了。
如今的世界,最缺的是專注。炎夏不言不語吃一個冰激凌,不比環游了整個世界簡單。所以專心致志與自己相處,不比擁抱整個宇宙來得輕易。
享受孤獨卻不覺寂寞,時常厭棄生活但對生命始終赤誠。
孤獨是很好的體驗,因為它純粹。
傷春悲秋的宋詞名篇那么多,我最愛的還是姜夔那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寫《寒食帖》的蘇東坡不孤獨嗎?但他有過榮華,聲名遍天下,枯筆亦有盛姿。都知道他嗜肉,卻不大知道他也曾說:人間有味是清歡。而姜夔與他的字,以及整個人生,不需玩味,它們就是孤獨本身。
你漸漸知道,這個世界并沒有那么廣大,相反它是由你的感知能力所定義,我們三歲時吃到的那塊糖與三十歲時買到的那塊鉆是一樣的,它們帶來的微光般綻開的喜悅是一樣的,因為你的心是一樣的。所以,太多的答案不在外面的那個世界,而在你的內里。沉潛于你的孤獨,終有廣闊的那天。
記得從巖洞出來,乘船離開,回頭的時候發現洞邊的巖石儼然是佛的側面。他垂眸斂目,什么都沒有說。
那么,這狹小廣闊宇宙,這紛繁枯寂的大千世界,我們各自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