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即往事（組詩）

李黎

玻璃后的春天

玻璃杯紛紛破裂

在女兒的成長中

在洗碗機偶然的事故中

在生活混濁的水面下

也在令人惆悵的上一秒

說碎就碎了

碎片從不掩飾

它的混亂和尖銳

需要買一個透明玻璃杯

用它泡茶，炫耀綠葉

否則會有一種

錯過這個春天的失落

在急診樓

空曠的走廊上充滿回音

疾病用特有的語言說話

燈光不能照亮病痛

但可以讓一張張臉比白天老邁

符合黑夜的絕望

回到走廊，遠處有人在做保潔

近處的一個人坐在地上睡著了

頭和背呈直角

另一個人靠著墻給手機充電

雙腿分開，身體正在離他而去

急診樓里還有更多的內容

還有很多的手指、腿腳和眼珠

沒來得及趕到這里

不過我們要走了，匆匆忙忙

去確定而萬幸的明天

鞋子即往事

我們討論的鞋子

都是穿過的，上路的

泥濘的甚至破裂的

那些嶄新的鞋子

可以是一張紙，一袋糖

是一本書或者一杯茶

可以不是鞋子

我們說的每雙鞋子都是往事

它走過一些地方

見過一些人

它的氣味和污漬

濃縮著同樣會破損的詞語

鞋子在磨損猶如我們在磨損

時間沒有帶來答案

只帶來破爛和變形

還有空曠的走廊上

鞋子發出的不受控制的尖叫

最后，鞋子被扔掉

和人相比，它缺少一個

火化的過程

葬禮的缺席

讓它似乎可以起死回生

都離開

我在凌晨時回家，她們都不在

妻子去了張掖，照片的盡頭是祁連山

女兒在外婆家

球賽和暴雨都在繼續

我坐在沙發上

在兩種巨大的響動之間

一種是寂靜

一種是自己的離去，首先是手

去了窗外高樓的頂層

隨后是雙腳，然后是雙腿

接下來耳朵也離開了我

在喧鬧中穿梭

眼睛漸漸脫離地面

和凌晨的烏云匯合

鼻子離開，嘴巴也離開

我靠在沙發上，感受著每一個

可以離開的事物

在不出意料地離開

做女兒的鞋子

女兒去外婆家

像是去了另外一個時空

杳無音訊，平行地度過每一天

突然想變成她的鞋子

看看她怎么過一天

說什么話，玩什么

但也僅限于此

永遠不會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么

哪怕是女兒，哪怕四目相對

也只能平行地度過每一天

俗事讓我們交集，因此

要珍惜每一件疲憊不堪的事

旅游、考試、訓斥和被訓斥

雨水之上

一場大雨

讓幾十個踢球的人

不得不在下班后回家

飽含期待的一天

變得尋常，失望

在另外的日子

他們在球賽結束后

陸續離開球場

像平常一樣回家

站在雨水的高度

時間是平行而重疊的

踢球，或者沒有踢球的人

都會在夜色里回家

如果高度更高

所有這些人

都在一剎那的奔跑之后

再也沒有回來

父親的內心

手術后的父親牢記病情

每天吃六七頓飯

做一個合格的食道癌患者

常常想起“五年存活率”

做一個嚴謹的腫瘤患者

遺忘也是良藥

他經常一整天打牌

每天晚上開著電視

忘記了時間和空間

空間不大

四年來他沒有離開過小區

最遠的去處是到南京復查

路上全都是患者的眼光

這一周，他突然和眾人一起

去河南商丘游玩

大巴車的速度讓時間有了裂痕

加速往前，或者加速向后

真實的情形是，靠著睡眠和

蘇打餅干，父親看都不看窗外一眼

我想代替他，在疾馳的車上

最后一次打量中原的山河

陌生的地方也有相似的悲傷

每個人都可以走得很遠，走到最后

收起目光，回到內心

內心空空蕩蕩，用有限的詞匯

說幾句熟悉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