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銜月牙走路

徐小冰

1

萬物復蘇，桃花開在梅花鹿的頭頂上。

白云在規劃靈魂線路圖。

生活一如既往。陽春三月，我往自己的隱秘處做了個家訪。

我喜歡摟著丹頂鶴的脖子睡覺。它彎曲著什么問題，我就準備什么答案。

我在冰塊上寫過，“青春是一場迫不得已的高燒” 。

有時候，我活對了，正確得淚眼婆娑。有時候，我活錯了，錯成一只迷路的丹頂鶴。問心無愧，美得哆嗦。

2

保安挨個房間關上燈。夜晚被安放妥當，整個世界被初五的月亮收割完畢。薄云里，寂靜流出來。蟋蟀提著鋸子，在有草的角落里查崗。它擔心掉進草叢的流星，悲傷一樣，燒起來。

有些小鹿，在我研究了它們的心跳后，胸口的地震立即平息。

我偏愛不那么強烈的事物，幽香的星，忽閃的花，為美抽泣的少女。

喂，幼稚園里的小馬駒。我喜歡你戰戰兢兢、認真過河的樣子。

麗蠅，我也想像你一樣在這個世界里亂飛，誤打誤撞。落葉紛飛時，我摘不掉頭上的樹冠。靈魂太深了，往里面扔進一句詩，好多年才聽到回聲。

3

豬籠草能等到蟲子嗎？外面的蟲子又是新的一代了。

讓它們到處轉轉，看看這兒和那兒的陽光，不要讓任何一樁死亡提前發生。

看櫻樹的葉子冒出來，把櫻花往地下趕。被自己神化的事物，也是肉里長出來的無法抵達的針尖。

想復習一下童年，那些無法被牛反芻的味道。被保存過的事物，已被抽象為湖底的風。想回幼兒園，再去牽一牽那個生皮膚病的孩子，我怕他太早愛上孤獨。

雞爪槭結了滿樹的翅果。噓，不要歡呼。蝴蝶的來信，悄悄放在盲女孩的膝蓋上。我喊她“小天使，小天使” 。

4

年少時無事所詠的輕愁，與人世的大悲哀究竟有什么不同？

花骨朵站在枝頭，看不懂春天背后的小村莊，迎娶新娘的地方，埋伏著一個動物屠宰場。

過生日時，我喜歡別人玩得比我開心。我坐在那里，像替別人回憶出生一樣，遠遠地祝福著。那個塑料花瓣的小盒子，用火一點，“嘭”地一下，就炸開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音樂循環著，從里面流出來。

那一刻，媽媽在菩薩面前許的愿，從我眼里流出來。

她們分享著生日的蛋糕和尖叫的歌，循規蹈矩地計算著年輪。

而我，每閉上眼睛，就想到暮晚的鳥鳴，錯別字一樣被黑暗抹掉。

每清醒一次，就重新出生一次。我還是喜歡早晨，燭光流了一地，玩具熊安然無恙。過生日，就是租一群親愛的人，用曙光修葺一棟嶄新的危房。

5

13路車還不來。這么長時間了，還沒有要來的跡象。以往，13路要來的時候，都有即將要來的樣子，大家都朝一個方向看，像看一件將要發生的事情。

每一次，13路來的時候，就像一件事情終于發生了，這件事情把等待它的人，全部裝進去，搖搖晃晃帶到下一站。下一站，下一群人，同一件事情再發生一遍。

今天，等車的人比往常多一點，一個姐姐把結婚戒指等丟了。誰也不能證明誰是小偷。快急死人了，13路還沒來，估計是被狼吃了。

如果我恰在路旁，那么我愿意等待，懷著小小期望，身邊的鳶尾好像開在很遠的一方。我迷戀。更迷戀無知。

花朵和春天到底有沒有關系？我稍稍一探天真的遐想，可是生命如此遼闊孤高，塵埃里我太容易看輕它。

6

我聽中午的一切，蟬聲與鳥鳴編織在樺樹的嘈嘩中，隨布鞋踢踏，孩子的笑聲從某個轉角拐進來……這些聲音里，中年人的咳嗽聲有左右為難的岔路……衰老的拐杖聲最像一場飽含深意的訓誡……家里的狗哈著氣，趾甲著地，噗噗跑來的聲音，像棉桃掉在琴鍵上。媽媽又在艾灸，煙熏得燈泡閉上眼睛。溫熱的涼席關閉了我的觸覺。我開始端詳聲音的來處，撫摸發聲物的質地。我是一個聲音愛好者，也是聲音收集者。我體內的倉庫堆滿瓶子，瓶中全是五顏六色的聲音，有的聲音像牛軋糖，有的苦澀，有的被我揉成耳環那么小的消聲器，我戴上它，聽外界的風吹草動。

雨后的涼風，每一陣都不期而至，太像樹在等雨，太像一漾又一漾的生活。正如意外與預期一起，一陣一陣地，將我吹得更溫良。

跌倒在冰渣中的鸕鶿。窮人突然拐彎的喜悅。斜著彈琴的細雨。受苦的流浪貓。扛著麥捆回家的小偷。那些事物猛地相似，又有隱隱的不同。它們都真實于生活的邏輯，被失語的命運，啞默地辨認。

7

“今天星星特別美”。明明只是云里摻雜了些遙遠的東西。星星和魂魄一樣，都是些忽明忽滅的東西，不能用來說清，不能用來闡明。風一旦停了，留下的盡是些邪魅的安寧。我替幾百年前邀月的人，再次舉起酒杯，還是不冷不熱的模樣，云來云去，月亮始終沒給個準信。

時間，我怎么敢把如此深刻的奧秘，就這樣暴露在手腕上？大概真正的奧秘不是這催命的轉動，真實的時間不在腕間走。

鐘表是人間的玩具，輕信不得。

為什么寫詩？因為我想讓每一粒漢字，都瞪成眼睛。

8

一株綬草蜿蜒向上的正直，讓人不見虛偽浮上來。我自認在某些時刻是不足夠正直的，這正直不是相對于惡，而是相對于茍且，相對于不足夠認真的生活。

浮躁該推諉給誰？是最紛繁細致的外部世界，還是我那一念起便激起無限漣漪的瓦爾登湖？我們尚弱小的時候就擁有了善良，但直到強大起來才擁有慈悲。

什么時候我感到了自己的局促，也就安于了不死磕著幸福的幸福。渴求永恒，永恒偏是永恒不可得之物。

靈魂老得慢，所以有趣。人生險象叢生，我因為入迷，所以才口銜月牙走路。

我感到我的嘴角正上揚，勇敢溢出眼眶。這是我遇到了我的日子。我高昂地成為山頂的意義，在山間回響，嘯聲挺拔、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