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鐘響在峰回路轉(zhuǎn)處（組詩）

王懷凌

[一座大山迎面撲來]

一座大山迎面撲來，兩側(cè)眾山合圍

像母親率領(lǐng)她的子嗣，在你必經(jīng)的路口

捧上甘泉、鳥語、花香、山果和煙嵐……

靈魂都有自己的地理志

村口的榆樹，屋后的堡子，門前的小河

以及榆樹上的喜鵲窩

靈魂的歸宿就是原路返回

有人因心思過重而夜夜失眠

晚鐘響在峰回路轉(zhuǎn)處。夕陽西下

車載著疲憊，靈魂押解著肉體

哦，到家了——

[被鳥鳴喚醒]

凌晨五點，黎明拉開帷幕

音樂會準(zhǔn)時開始

這些早起的鳥兒

它們才不管我是什么時候入睡，心里

藏著多大的風(fēng)暴

領(lǐng)唱的那個，聲音湍急

仿佛提著滿盈的水罐，把憋尿的人

逼到墻角

布谷鳥有男中音的沉穩(wěn)

它知道地里綠油油的植物不是莊稼

它只是對季節(jié)習(xí)慣性地發(fā)聲

有一搭，沒一搭

聲音里有對麥香的回望

麻雀也不是為吵鬧谷糠而喋喋不休

草叢中的蟲子醒了

蝴蝶與花蕊都在舒展輕盈

還有喜鵲、鵓鴿、黃鸝鳥……

似曾相識的語種

那么多鳥兒登上枝頭

那么多鳥兒亮開清脆

仔細(xì)辨聽，沒有一只鳥兒是為食物吶喊的

歌聲歡快、清亮

全然不顧及人間的悲苦

[彎腰記]

我不能把腰挺得太直，那樣

只能看見米岡上頂?shù)陌自埔约案|遠(yuǎn)的蒼茫

我必須彎下腰來，像河邊那頭老牛

一邊飲水，一邊打量被流水清洗的倒影

站在村后的堡子山上，打量每一座農(nóng)家小院

雜亂的秩序，蛇一樣蜿蜒的村巷

行走的村夫、牛羊、雞鴨

串門的炊煙

如果不彎下腰來

我就不可能看清堡子山周圍深草中若隱若現(xiàn)的墳冢

苗圃里擦汗的老人和地頭上獨自玩耍的孩子

“萬物都有一副好身板”

你看，每棵草木都有一條倒淌的河流

它把枝條和葉子彎向了大地

[于己書]

允許白日做夢，夢見所思之人，成全所想之事

允許天空一灰再灰，我的臉色和它保持高度一致

允許黑夜把白晝翻過，像翻一冊個人自傳

每一頁都是悲情，每一頁都在打臉

日子與日子之間無縫連接

允許雨滴成露，露珠成霜

霜染雙鬢

允許親手種下的蠱，結(jié)出毒，獨自吞咽

人不語，鳥語

茶不香，花香

允許熬油點燈的人，雙目失明，雙耳失聰，卻心如明鏡

——大海波瀾不驚

秋天已深，世事微涼

“燈光轉(zhuǎn)暗，你在何方？”

——我已在黃昏走出家門好遠(yuǎn)，好遠(yuǎn)！

[喜 歡]

喜歡是沒有由來的——

山坡上頭戴紫冠的馬蓮，穿黃色碎花衣裙的柴胡

粉面盈盈的芍藥，打著遮陽傘的野荷

園子里的牡丹、月季、桂花、罌粟

喜歡哪朵就多看一眼

書架上的荷馬、策蘭、荷爾德林、博爾赫斯、魯迅、金庸

案頭薄薄的詩集和雜志都帶著朋友的體溫

喜歡哪本就多翻幾頁

尤其喜歡此時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

也許，我喜歡的那個人

此刻也在另一扇窗戶后面站成一幀靜美的風(fēng)景

[鄉(xiāng)村集市]

我有著古人的期許——

當(dāng)我在這個名叫什字的北方小鎮(zhèn)駐足

我看見一捆蔥和一筐辣椒執(zhí)手言歡

蘿卜和土豆一團(tuán)和氣

鐮刀與麻繩也可以舉案齊眉

還有蘋果、柿子、橘子、核桃、饅頭、鍋盔、釀皮……

搶占嗅覺高地的一定是羊雜碎和牛肉泡

那個賣掃帚和連枷的男人

安靜地蹲在道牙石上，不吆喝也不急躁

仿佛只是為了陪伴旁邊攤位上賣繡花鞋墊的女人

消磨一段緩慢的時光

東街頭的牛羊市場

聲音和氣味一樣霸氣十足

兩只布滿老繭的手，在草帽或衣襟的掩護(hù)下

時而激越，時而舒緩——

一場秘而不宣的交易更接近內(nèi)心的豐盈與真實

當(dāng)嘈雜、擁擠、混沌、喧囂漸次平息

幾只流浪狗撐起南墻根下一段寂寞時光

只有一堆黑和一堆白還在等價而沽

黑是黑炭的黑

白是白菜的白

這樣心平氣和的堅守

多像我三十年前走失的兩個打鐵的兄弟

黑白分明地隱居于山村鬧市的一隅

[所 見]

譬如刨子、鑿子、鋸子、斧子 、牛毛梳子、老鼠夾子

譬如驢籠頭、馬嚼子、牛鈴、狗鏈子

譬如耙子、洋鎬、木杈、锨把

這些拙于抒情的物什

滿臉都是歲月的銹跡

我差點把它們的名字還給了啟蒙的鄉(xiāng)村

當(dāng)我們在偏城的集市上猝然相遇

我還想見到它交心換命的搭檔

譬如擁脖、犁套、替氈、鞍韉

我找遍了集市的各個角落

打聽了莊前莊后的稼穡

初冬的風(fēng)都有搖擺不定的遲疑

慰藉是必然的

但失落也在所難免

是的，我歌頌過麥子，也歌頌過韭菜

那是我學(xué)會用筆在紙上耕耘之后，從此

一縷偽抒情的炊煙，在村莊的上空晃悠了幾十年

偶爾在農(nóng)耕博物館或鄉(xiāng)村旅游景點見到這些帶著泥土氣息的工具

我總會放慢腳步

這時的它們已經(jīng)不是生產(chǎn)資料了

而是收藏品或藝術(shù)品

是過往歲月里的一絲執(zhí)念

當(dāng)我在偏城的集市上真實地相遇

我在攤位前流連

我怕一轉(zhuǎn)身，這一生

就再也尋它們不見

[創(chuàng)作談]

一個詩人的寫作史，就是他的成長史（包括衰老）。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多少磨難、多少喜悅、多少悲苦才能走向終點？這短暫而又漫長的一生，那些讓人難以釋懷，又不可與人言的事情、心情用什么來消費？

于是，詩歌發(fā)生了。

饑渴、排擠、打壓、失親、屈辱、失戀、艷遇、病痛……以日月、以星辰、以風(fēng)雨雷電、以草木、以花鳥之意象呈現(xiàn)。

這是一個詩人的秘史，是另一種手法的寫實。

寫詩就像一場修行。一個年齡段的詩歌，必須符合這個時段書寫者的立場和認(rèn)知。年輕時有狂妄，也有迷惘。詩歌是技巧、是遠(yuǎn)方，也是烏托邦。痛是一觸即發(fā)的，也是稍縱即逝的。中年之后，趨于沉穩(wěn)，偏愛寫實。把自己日常所見、所思、所想、所悟統(tǒng)統(tǒng)羅列在詩行里，把所有的可控和不可控，寄寓于文本的表達(dá)中。當(dāng)然，包括雨水的眼淚、孤獨的落日、憤怒的雷霆、閃電的鞭子、艷遇的花朵、醉眼蒙眬的月亮……這些不被外人一眼識破的隱衷，它們秘密地潛行在每一首詩的字里行間，無論何時翻出來，當(dāng)時的場景、人物、故事、心情都會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眼前。這就構(gòu)成了我人生秘史的全部，越是隱蔽，則修行越高。隱蔽的表達(dá)捍衛(wèi)了詩歌的尊嚴(yán)。

回歸是必然的。回歸也是一場修行。這場修行從衰老開始。有人怕老，因為他怕死，他對這個俗世所依戀。頭昏、眼花、失眠、心悸等等一系列癥狀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提醒。提醒你檢視這一生中所有的任性、疼痛、虛情假意以及刻骨銘心。你必須有追憶、有感悟，有所記錄。因此，對寫作者而言，衰老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