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瑪
清晨,青兒還在睡夢中的時候,媽媽就已經躡手躡腳地起床偷偷忙活去了,喂雞、喂狗、打掃院子、洗臉、刷牙、梳頭,媽媽還沒有忙完,弟弟就醒了。弟弟哇哇地幾聲大哭,把青兒也吵醒了,青兒不耐煩地眨眨眼睛,翻了個身還想睡,但害怕弟弟從床上掉下來,她有些不情愿地爬起來,一邊抓著弟弟的手一邊等著媽媽進來。青兒知道媽媽不管在干什么,只要聽到弟弟的哭聲就會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計風風火火地回屋的。果然才一會兒功夫,媽媽就著急地進來了,她一邊逗弟弟說話,一邊將雙手伸到被窩里捂著,捂熱后才開始給弟弟把尿、穿衣。青兒也不著急,乖乖地躺在被窩里,等媽媽忙完了弟弟后再來幫自己穿衣。
三人收拾妥當吃完早飯,太陽已經從東邊屋頂上探出了圓圓的腦袋。陽春四月,青兒跑出屋子吸吸鼻孔,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她環顧四周,突然發現院子周圍的那些果樹不知什么時候冒出了一簇一簇的花朵,雪白、粉紅、鵝黃,在春風中輕輕搖曳,襯托得他們普通的四合院如漾在畫中一般。尤其是院門口的那顆梨樹,一樹雪白的花朵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晃得人眼花繚亂。
“媽媽媽媽,快來看呀,梨花開了。”青兒興奮地指著大門口喊道。
“哦。”媽媽淡淡地應了一聲,并沒有感到驚喜。
青兒有些失望,獨自跑到樹下去了。她抬頭打量著比自己高出許多的梨樹,想摘下一朵花扎到自己頭上,卻怎么也夠不著。青兒想喊媽媽幫忙,但看到媽媽懷里抱著弟弟在忙別的事,忍住沒出聲。她想這梨樹怎么長這么高呢?再矮一點多好,那樣她就可以隨心所欲地上樹,想摘多少梨花就可以摘多少梨花。青兒忽然想起爺爺說過這棵梨樹是他栽下的,奶奶說當時青兒爸爸只有青兒這么大,還幫爺爺培過土呢。這都多少年了呀,現在爸爸已經有了自己和弟弟,難怪梨樹長這么高了呢。
想起爸爸,青兒的臉色立刻黯淡下來,心里有了一絲淡淡憂傷。多長時間沒見到爸爸了?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三個月?青兒扳起指頭數了半天,才確定爸爸過完年走后到現在也不過兩個月時間。她覺得時間過得好慢,不知道爸爸這時候在干什么?吃飯、睡覺還是在開車?青兒想著想著,噔噔噔地一路小跑到媽媽身邊,側著腦袋問:“媽媽,你給爸爸打過電話沒?”
“昨晚打過,怎么了?”媽媽將弟弟放到院子里的學步車里后,開始收拾他的尿布準備清洗。
“我想爸爸了,我想跟他說話。”青兒有些不好意思。
“你爸爸昨天很晚才下班,估計這會兒在睡覺,等他睡醒了,我們再打給他好嗎?”媽媽說話時并沒有停下手里的活兒。
“你昨天打電話時爸爸說什么了?”青兒又問。
“他說他也想你和你弟弟,可是他要在外面掙錢,不能天天陪你們,他叫你要好好聽媽媽的話。”
“還說什么了?”
“還說過年時他就回來,回來時給你和你弟弟買好多好吃的。”媽媽笑著說。
“我還要布娃娃,大大的布娃娃,你沒給我爸爸說嗎?”青兒又問。
“我說了,你爸爸說等他掙到錢了,回來時就給你買一個大大的布娃娃。”媽媽夸張地比劃了一下。
“哈哈,太好了”青兒高興地跳起來,“可是,爸爸啥時才能掙到錢呢?”
“青兒,你哪里想你爸爸了?”媽媽看她一眼,岔開話題。
“這里面想。”青兒拍拍胸脯說。
媽媽樂了:“時間很快的,你爸爸很快就會回來的。青兒快快長大,等你能夠著梨樹上的花朵,你爸爸就回來了。”
青兒有些失望:“可我還差一大截呢!”
“所以你要快快長大。”媽媽往盆里倒了一點洗衣粉,頭也不抬地說。
青兒小跑到大門口,仔細打量著那棵梨樹,她摸摸樹干顛顛腳丫,又往高處跳了跳,可還是夠不著白色的花朵。青兒有些失望地坐在樹下。
中午時分,爺爺奶奶趕著牲口從地里回來,青兒老遠就跑過去迎接。爺爺看見她撲過來,臉上的皺紋頓時笑開了花,連忙放下手中的農具將她攬在懷里,用花白胡須茬兒扎她。青兒一邊躲閃一邊咯咯地笑:“我爸爸說了,他過年回來要給我和弟弟買好多好吃的。”
“是嗎?你給你爸爸打電話了?”爺爺牽著她往家里走。
“是我媽媽昨晚打的。”青兒回答。
“哦,那你就等著,等他回來給你們買好吃的。”爺爺說。
青兒一直纏著爺爺,直到吃完午飯休息時,才跟媽媽進了自己的房間。
下午,青兒看到奶奶接了一個奇怪的電話,神色立刻變得很緊張,電話還沒掛斷,奶奶就哭了起來。爺爺忙問咋了?奶奶說:“不好了,兒子出車禍了!”爺爺騰地一下站起,兩眼睜得又大又圓:“嚴重不,誰打來的電話?”
“是女婿打來的,說是傷著了腿,這會兒在醫院里準備手術呢。”奶奶又哭。
“咋搞的,怎會出這事呢?”爺爺搓著雙手在屋里轉圈圈。
“說是下午上班時,礦區的路面撒了水后太滑了,兒子的車翻到了溝里。”奶奶泣不成聲。
“唉,這可咋整?”爺爺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聽到爺爺奶奶的對話,青兒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的芭比娃娃一下掉到了地上。看到爺爺奶奶臉色凝重,她不敢多問,趕快跑去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正在給弟弟喂奶的媽媽。媽媽當即手忙腳亂地抱著弟弟跑到爺爺奶奶面前追問事情原委,奶奶流著淚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媽媽,媽媽聽完后,也同奶奶一樣急得嚶嚶直哭:“中午我給他發信息時還好好的,怎么才一會兒功夫就出事了呢?”
爺爺點燃一支旱煙猛抽了幾口,忽然揮了一下手:“都別哭了,哭能頂啥用?趕緊商量商量咋辦吧。我先去籌錢,明天就去看他。你們再打電話問問,看看還有啥需要帶的東西沒有?”
爺爺匆匆拉過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出門去了。
“媽,你抱著孩子,我再打電話問問。”媽媽抹了一把眼淚將弟弟遞給奶奶,開始撥打爸爸的電話。
“手機咋打不通呢?”媽媽急得又掉下一串眼淚。
“你糊涂啊,人掉到了溝里,手機肯定也摔壞了,再說他這會兒不知道是啥情況呢,能接電話嗎?你打梅梅的手機問問她。”爺爺走后奶奶反而鎮定了許多,奶奶見媽媽撥的是爸爸的電話,忍不住提高嗓門說。奶奶口中的“梅梅”是青兒的小姑,青兒的小姑和小姑父是和爸爸在同一個地方打工的,所以奶奶才讓媽媽打她的電話。青兒瞅著因為著急而亂了分寸的媽媽,大氣都不敢出。
“梅梅,你哥怎樣了?”媽媽的手抖了半天,好不容易撥通小姑的電話。
“正在醫院呢,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要等大夫檢查完才知道。”電話那頭傳來小姑的聲音。
“他人現在清醒著沒?”媽媽又問。
“不知道呢,這會兒大夫不讓我們進去。”小姑聲音很輕,似乎有些慌亂。
“他究竟傷到哪兒了?”媽媽著急起來。
“嫂子你們都別擔心,他只是傷到腿,其他沒事,我們會照顧好他的。我先掛了啊,大夫喊我有事。”青兒聽到小姑哽咽著掛斷了電話。
媽媽拿電話的手僵在半空對奶奶說:“梅梅說只傷到了腿,人沒事,讓咱們不要擔心。”
弟弟在奶奶懷里鬧騰,奶奶有些心煩意亂,便把他放到床上,弟弟立刻不情愿地大哭起來,媽媽跑過去將弟弟抱起,同時安慰奶奶說:“媽,電話里一兩句也說不清楚,只要人沒事就好。我們明天就去,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啊。”
納入標準:(1)損傷前患側肘關節無疼痛,活動正常者;(2)無神經損傷者;(3)隨訪資料完整者。排除標準:(1)損傷前患側肘關節疼痛或功能障礙者;(2)合并肱骨遠端骨折者;(3)合并神經損傷者。
奶奶嘆了一口氣,又抹了一把眼淚。大人的有些話青兒還聽不太明白,但爸爸受傷的事她是聽懂了。青兒隱隱有些難過,想起之前爸爸在家時將她高高地架在脖子上在村莊走路的情景,小朋友們羨慕得要死,當時自己是多么自豪啊。現在爸爸的腿受傷了,以后能不能走路都是個未知數,更別說馱著她出去玩了。
傍晚時分爺爺回來了,一家人胡亂湊合吃了一點,就坐在一起商量明天的事,爺爺說他去,奶奶說她也要去,爺爺拗不過,只好同意帶奶奶一起去。媽媽懷里抱著弟弟坐在那里不說話,爺爺看了媽媽一眼說:“巧玲你這次就別去了,孩子還小,路上不方便。我們先去看看情況。”
“嗯。”媽媽應了一聲,眼角掉下兩顆大大的淚珠。
這時家里的電話響起來,爺爺跑過去接,青兒側著耳朵仔細聽,卻被弟弟吵得只聽見爺爺在電話這頭嗯嗯啊啊地應答。掛斷電話爺爺長出一口氣對奶奶說:“明早不走了,啟明打電話說明天下午開車送我們去。”
啟明是青兒的堂叔,在公安局工作,是他們族人的驕傲。青兒經常看見他穿著一套筆挺的警服在家里出出進進,可威風了。他對爺爺奶奶很好,每逢過年過節都會過來看望他們。
“那好,要不咱倆還不知道路呢,就是稍微遲了一點。”奶奶嘆了一口氣。
“遲一點沒關系,坐班車也挺慢的,啟明開車直接到醫院,省去了不少折騰。”爺爺說。
“地里還有一點土豆沒下種,要不咱倆明早趕著種上?下午才走,應該來得及。”奶奶征求爺爺的意見。
“嗯,那就明天起早一點,種上再走。”爺爺說。
奶奶說:“你再給大丫頭打個電話,看她知道兒子的情況不?”
爺爺像大夢初醒一樣:“對哦,我咋就沒想起來呢。”他再次跑到電話前撥出一串電話號碼,電話那頭卻一直傳來一個女人嬌滴滴的聲音:“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
爺爺氣得撂下電話:“大丫頭咋搞的,怎么不接電話?”
“興許在忙吧。”奶奶說。
“大晚上有啥可忙的,以前打她電話可沒有這種情況。”爺爺氣呼呼地。
“不會出什么事吧?”奶奶憂心忡忡地說。
“好了,別胡思亂想了,明天再說。巧玲你也早點帶孩子休息,唉!”爺爺明顯有些心煩意亂。
媽媽起身抱著弟弟準備回屋,青兒卻磨磨蹭蹭不愿走,她要跟爺爺奶奶一起睡,但爺爺說他明天要早起去地里,會把青兒吵醒的。青兒只好穿上鞋跟著媽媽走。夜幕低垂,月明星稀,清風伴著寒意一陣陣吹來,冷得人瑟瑟發抖。青兒縮縮脖子,遠遠看見有一個人影在他們院子周圍徘徊。
“媽媽,你看……”一聲狗叫突然打斷了青兒的話,那個黑影不見了。
“怎么了?”媽媽轉過身來問她。
“我剛才看見一個人。”青兒小聲說。
“這么晚了哪還有人?快回屋。”媽媽把她推進屋,將弟弟放到床上后轉身去關門。門外的狗叫聲依然不斷,青兒躺在被窩里昏昏欲睡,媽媽卻一個人拿著手機在黑暗中發呆。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下午,爺爺奶奶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了,卻遲遲不見啟明叔叔來接。電話催了好幾次,啟明叔叔都推說他有事還沒忙完。最后爺爺不耐煩了,對著電話向啟明叔叔發了火:“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坐班車走了。”
“三爸你先不要著急,聽我說,人恐怕已經不行了。”青兒聽見啟明叔叔在電話里說。
“你胡說啥呢,不是說他只受了一點腿傷嗎?人怎么會不行了呢?你現在就過來帶我們去看他。”爺爺突然在電話這邊大吼起來。
“三爸,是真的,人其實當場就沒了,為了能讓你和三媽有個緩沖過程,我們才一直瞞著你們到現在。”啟明叔叔說。
“我不信,你不要胡說八道。”爺爺痛苦地喊道。
“三爸你不要急,我這就過來……”青兒看見爺爺手中的電話啪地一聲掉到地上,話筒里還回蕩著啟明叔叔的聲音。
爺爺突然跑出屋子跪在院子里對天長嘆:“我的娃呀,我的娃呢?”然后淚如泉涌地大哭起來。
奶奶見狀跑過去扯著爺爺問:“咋了?兒子到底咋了?”
爺爺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抓著胸膛,驟然倒了下去。奶奶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也抓著爺爺的衣服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媽媽慌了,抱著弟弟跑到爺爺面前大聲哭喊:“爸,爸,你怎么了?”
一瞬間,村里人像事先埋伏好似的一下子涌進院子,將倒在地上的爺爺抬到了屋里,接著幾個女人也將奶奶和媽媽連拉帶扯地弄回了房間,家里立即亂作一團,哭聲、喊聲、狗叫聲夾雜在一起,整個院落沸騰起來。
青兒縮在大門口,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切瞪大雙眼不知如何是好,她不明白爺爺、奶奶還有媽媽為什么突然這么傷心,啟明叔叔說人沒了是什么意思?是爸爸沒了嗎?他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門口開來一輛車,青兒看見啟明叔叔、大姑、大姑父,還有家里的幾個親戚都從車里出來了。大姑走在最前面,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哭聲,她用顫抖的雙手抱了青兒一下就進屋看望爺爺去了。其他幾個親戚也急匆匆地進屋去了,青兒似乎想起了什么,也跟在他們后面偷偷往里面張望。
“爸,爸,是我,我回來了。”青兒看到大姑抓著爺爺粗糙的雙手,兩行熱淚像斷線的珠子。
“我的娃呀,我的娃呢?他到底去哪了?”爺爺不理大姑,一個勁兒地喘著粗氣,一次次昏死過去又一次次被守候在身邊的村人掐醒。
“讓他哭吧,這時也沒別的辦法了,唉,你先去看看你媽。”有人對大姑說。
大姑回過頭來抱起青兒,跑到另一個屋里看望奶奶和媽媽。奶奶正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得死去活來,媽媽懷里抱著哭鬧的弟弟,也在聲嘶力竭地哭喊。一群人圍著她們,看見大姑進來,自動讓開了路。
大姑來到奶奶身邊,一邊流淚一邊喊:“媽,媽,我回來了!”
“丫頭,是、是你啊!你啥、啥時候回來的?孩子呢?”奶奶看一眼大姑哭著問。
“媽,我昨晚就回來了,只是不敢回家里。孩子放在我婆婆家,你不要擔心。”
“你哥、你哥他……”奶奶傷心欲絕地大哭起來。
“媽,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要保重身體才是啊!”
奶奶哭得更厲害了。大姑放開奶奶的手又跑過去安慰媽媽:“嫂子你可要堅強一點啊,哥已經走了,兩個孩子還那么小,全要靠你照顧啊。”媽媽看一眼大姑,兩人抱頭大哭起來。
青兒感覺到屋子里彌漫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悲慘氣氛,讓人恐慌也讓人害怕,她不想在這兒待了,一個人走出屋子來到院里,卻看到院子中央圍著許多人,有她認識的,也有她不認識的,大伙兒都緊皺眉頭、緊張兮兮地彼此交談著。看到她,有人立刻壓低了說話的聲音。青兒不明白這些大人們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會一下子涌到她家里來?她有些緊張,期待爺爺奶奶能像往常一樣過來陪陪她抱抱她,但他們此刻都只顧自己傷心,早就顧不得她了。就在青兒局促不安、左右為難時,大姑過來了,她一把將青兒擁在懷里低聲哭泣。
“丫頭,你現在是這個家里的主心骨,他們都傷心成那樣,你可不能再倒下。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得堅強,要照顧一家人的生活。事情已經這樣了,你要想開一點。”鄰家一個女人走過來扶起大姑誠懇地對她說。
“嗯,我知道、我知道……”大姑連連點頭,卻依然止不住眼角的淚水。
太陽漸漸落下,紅紅的晚霞把半邊天照得透亮,西邊的山頭被夕陽的余暉涂上了一層金粉。巍峨的大山一座連著一座,暮色中像一幅灰褐色的水墨畫。隨著一朵朵紅云慢慢消失,美麗的晚霞也漸漸消失了,太陽完全落山了,天空完全暗了下來。注定是一個不眠的夜晚,青兒家里燈火通明,仍然聚集著好多人。爺爺、奶奶、媽媽依舊躺在床上哭得死去活來,晚飯也不吃一口。大姑勸了這個勸那個,勸了那個又過來勸這個,可他們最終都是滴水未進。大姑無奈,只好先照顧青兒一個人吃飯,完了又去洗碗、燒水、喂雞、喂狗、做家務。等她忙完一切,青兒縮在床頭打了好多個哈欠了,大姑急忙拉開被子安頓她睡覺。
迷迷糊糊中,青兒聽到奶奶和媽媽還在低聲哭泣,村里的幾個女人輪流陪著安慰她們。青兒想趁大姑這會兒閑著的時候問問爸爸的事,可她眼皮實在重得厲害,漸漸就啥都不知道了。
夢中青兒見到了爸爸,爸爸穿著秋衣秋褲睡在她和弟弟中間,一臉笑容地逗他們玩。青兒很好奇,問爸爸說你不是腿受傷了嗎?你不是沒了嗎?怎么現在又好好的了?你到底去哪了?爸爸哈哈一笑說青兒你說什么呀?爸爸沒事呀,爸爸只是去外地掙錢了,現在不是回來了嗎,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青兒高興極了,翻身騎到爸爸身上撓他的癢癢,爸爸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終于受不了了才一下子從她身下掙脫出來跑了。青兒急忙去抓爸爸,卻撲了個空,她大聲喊“爸爸,爸爸”,可爸爸卻不見了。
睜開眼,青兒卻看到大姑正盯著她在掉眼淚。天已大亮,奶奶似乎一夜沒有睡,仍躺在床上傷心,兩只眼睛腫得跟水泡似的,整個人看起來虛弱無力。媽媽沒有像往常一樣干家務,只是抱著弟弟坐在床邊流淚。只有大姑一個人忙里忙外,幫青兒穿好衣服后又趕緊去做早飯。
青兒去看看爺爺,到了堂屋后卻發現爺爺不在。堂屋的茶幾上散落著許多白紙,有人用一個滾動的印版蘸著墨汁印出了許多人民幣樣的紙張。啟明叔叔也在屋里,看見她便招呼說青兒是找爺爺嗎?青兒點點頭。啟明叔叔說爺爺在西邊那間屋子里,這時你不要吵鬧他,讓他好好休息一會兒吧。青兒點點頭,卻向西邊屋子跑去了。
爺爺躺在床上,核桃皮般的臉上布滿淚痕,一夜間他的頭發全白了。看見青兒,爺爺不但沒有往常的親切,反而更加傷心了。大姑端著一碗荷包蛋勸爺爺吃下去,爺爺不吃,大姑不走,兩人僵持著。最后在好幾個人的勸說下,爺爺終于張開干裂的嘴唇喝了兩口湯。
青兒見此情景,一個人索然無味地退了出去,她隱隱約約感到有些后怕,家里以后不會天天都是這樣子吧?怎么爺爺奶奶都不理睬自己了?青兒非常不喜歡這種氣氛,但又不知道該對誰說,現在家里人都只顧著自己傷心,似乎連她也不管了。
青兒在院子里看到有人攙著蓬頭亂發的奶奶從廁所出來,可憐的奶奶一夜間變得虛弱無力,走路都栽著跟頭。青兒連忙噔噔噔地跑上去挽著奶奶的胳膊把她送進屋子。幾個鄉鄰見此情景,紛紛夸贊青兒是懂事的娃娃,奶奶動容地流下一串淚水,在青兒臉蛋上親了一口。青兒有些不好意思,見奶奶躺下,就拿起自己的塑料小桶和綠色小勺子,一個人跑到梨樹下玩去了。
潔白的梨花依然開得紛紛揚揚,成群的蜜蜂圍著梨樹嗡嗡地唱著歡快的歌。青兒挖起一勺勺泥土把塑料小桶裝滿,倒出來,然后再裝滿再倒出來,樂此不疲地重復著之前的動作。一群麻雀在狗窩的不遠處落下,唧唧喳喳地爭搶著盆里剩下的一點狗食。青兒見此情景,順手拿起一塊土坷垃扔過去,驚得那些麻雀呼地一下全都飛到了她頭頂的電線上,惹得她家的黃狗極力想掙脫脖子上的繩跑過來玩個痛快,可無奈繩子拴得太死,它怎么掙扎都無濟于事。青兒咧開嘴唇幸災樂禍地笑了笑,轉身離開。
大姑在翻騰爸爸的東西——書本、信件、照片、衣服、鞋子、領帶,青兒看見好奇地問:“大姑,你動爸爸的東西干什么?”
大姑簌簌掉下一串熱淚,哽咽著:“爸爸的東西太亂了,大姑幫忙收拾一下。”
“哦。”青兒看到除了一張照片外,大姑將爸爸所有的東西都裝到一個大編織袋里放在屋檐下。
家里的人依舊絡繹不絕,姥姥和姥爺也騎著摩托車來了。姥爺一下車就去看爺爺,而姥姥則跑到媽媽屋里去看奶奶和媽媽。與往常不同的是,他們這次來沒有給青兒帶好吃的,也沒有理會青兒,兩人的臉色都很不好。
傍晚時分大姑在廚房忙活,姥姥和村里的一個女人站在院里聊天:“唉,事情已經這樣了,也沒辦法。巧玲還小,她這年紀的還有好多沒結婚呢。孩子以后就留給他爺爺奶奶拉扯吧,讓我女兒活自己的去。”
“咣當!”廚房里傳出一聲很大的響動,仿佛什么東西砸在了鍋臺上。
“唉!”鄰居女人向廚房望了一眼,嘆一口氣后沒有再說話。
姥姥臉上有些不自然,她跑過來抱起青兒問她餓不餓?想吃什么東西?青兒搖搖頭,腦海里還在想姥姥剛才的話是什么意思?她有些納悶,大人們到底是怎么了?一個個的都這么奇怪?
晚上姥姥和姥爺留了下來,爺爺奶奶照樣沒有吃飯,媽媽為了給弟弟喂奶,勉強吃了一點。家里燈火通明,大伙似乎都在準備一件大事。
第四天早上,青兒看見她家門前的公路上開來一輛車,車上拉著一副原木色的棺材向村西邊開去。家里的親戚、鄉鄰提著幾麻袋印好的紙錢也浩浩蕩蕩地往村西邊走去。啟明叔叔帶著爺爺奶奶、媽媽和大姑也往村西邊去了,家里只剩下姥姥和幾個親戚看著自己和弟弟。
一小時后爺爺奶奶被眾人攙扶回來,他倆傷心過度幾次昏厥過去,嚇得青兒也跟著哭起來。眾人手忙腳亂地將爺爺奶奶抬到床上。大姑是被大姑父抱回來的,她一改幾日來的平靜,哭得死去活來,嗓子都哭啞了。小姑、小姑夫還有好幾個跟爸爸在一起打工的叔叔也突然回來了,他們都心情沉重、臉色很不好,尤其是小姑,一看見青兒便忍不住地哭起來。家里又是一陣混亂。
下午大伙都各自散去,姥姥流著淚安慰了媽媽幾句,也和姥爺騎車走了,家里剩下兩個姑姑、兩個姑父、啟明叔叔和幾個年紀稍大一點的親戚。
啟明叔叔將大家召集到堂屋商議事情,最后決定由大姑留下來照顧爺爺奶奶,其他人盡早回去上班。啟明叔叔說:“走的人已經走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生存,大家折騰了幾天,都是請了假的,別耽擱太久。至于三爸和三娘,讓他們慢慢去過這個坎兒吧。這種事情需要時間沉淀,現在說再多他們也聽不進去的。”
一家人都點頭答應,幾個親戚也都輪流著叮囑大姑好好照顧爺爺奶奶,并交代她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大姑含淚一一點頭應承。
晚飯后幾個親戚相繼離去,啟明叔叔也走了,家里只剩下兩個姑姑和兩個姑父。爺爺奶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疲憊,早早睡了。其他人似乎也很累,也各自回屋休息了。
一星期后,小姑和小姑父也走了,大姑父也走了,大姑沒有跟大姑父一起走,她留了下來。慢慢的,爺爺奶奶開始吃飯,并幫著照看弟弟。媽媽像以前一樣開始干家務,但家里沒有了往日的歡聲笑語,變得死氣沉沉。這種氣氛讓人覺得壓抑,青兒連話都不敢多說。
春天終于走到了尾聲,所有的花都落了,飄飄灑灑,紛紛揚揚,像下了一場花雨。門口那棵梨樹上的花朵也紛紛飄落下來,鋪了滿滿一地,像雪,踩上去軟綿綿的。
大姑埋頭清掃滿地落花,似有無限心事。公路上開來一輛鏟車,青兒看見興奮地跳起來喊:“大姑,大姑,你看,我爸爸就是開這樣的車,他說過年時就回來的,回來時要給我和弟弟買好多好吃的。”
大姑看了鏟車一眼,忽然淚流滿面,青兒慌了:“大姑你怎么了?青兒說錯話了嗎?”
“沒有,沒有,大姑是被風迷了眼睛,青兒沒有說錯話。”大姑放下掃帚,抱著她哽咽著說。
梨花落盡時,天氣越來越暖,滿世界開始綠起來,綠的草、綠的樹、綠的莊稼將村莊層層包圍,一切變得欣欣向榮。
一個月后大姑也依依不舍地走了,她走的那天爺爺和媽媽去了地里,奶奶牽著青兒的手將大姑送到車上,大姑別過臉去,極力壓抑著自己的哭聲離開了。奶奶站在路邊,淚水灑落一地,青兒搖搖奶奶的手臂,踮起腳尖想為她擦去眼淚,卻怎么也夠不著。
時光依舊嘩啦啦向前,來年四月大姑回來,同媽媽一起領著青兒去村西的那塊墳地為爸爸燒紙錢。
“大姑,大姑,奶奶說爸爸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人為什么會死呢?”青兒看著墳堆旁竄起的火苗問。
“青兒,每個人都會有死的那一天,爸爸只是早走了一步而已。”大姑抹了一把眼淚說。
“爸爸是睡在這里嗎?”青兒指著墳頭那個凸起的土包問。
“是的,你爸爸就睡在這里,以后每年這一天,你都要記得為爸爸燒紙錢哦。”大姑說。
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第三年春天大姑又回來了一次,還是和媽媽一同領著青兒去給爸爸燒紙,與去年不同的是這次弟弟也在其中。大姑像往年一樣,用顫抖的雙手點燃紙錢,哭得像個淚人。紙還沒有燒完,弟弟就要回家,媽媽拉著他將一些爸爸生前愛吃的東西丟進火堆里。青兒站在爸爸墳頭第一次流下了難過的淚水,清風吹動,她胸前鮮艷的紅領巾在風中飄啊飄……
青兒上二年級的那個春天,大姑又回來了。她這次卻不是專門回來為爸爸燒紙錢的,而是專程回來送媽媽的,因為媽媽要嫁人了。
滿世界的花開得紛紛揚揚,青兒站在梨樹下,拉著大姑的手目送著媽媽——爸爸曾經的妻子——一襲紅衣跟著一個男人漸行漸遠,忍不住淚流滿面。青兒問大姑:“大姑,為什么媽媽一定要嫁人呢?爸爸如果活著,她會離開這個家嗎?”
“爸爸要是活著,媽媽當然不會走。青兒,媽媽有自己的苦衷,你長大了就會理解她的。”大姑摸摸青兒的頭,淚珠噼里啪啦地砸到了青兒的黑發里。
“大姑你放心,以后我會照顧好弟弟和爺爺奶奶的。”青兒抬起頭,小小的臉上神情堅定。
大姑的哭聲忽然響徹云霄,震得梨樹上的花朵撲撲簌簌地落下,又是一地的慘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