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霖
從城市精神文明和文化品牌構筑而言,非營利藝術空間的蔓延與發展,一如城市肌理,在它們的身上,有著海派都市多元的外部特征,也有著開拓的勇氣、人文的情懷以及構筑健康藝術生態的理想。誠然,外表的光鮮那是走馬觀花,我們更需要深入了解實際的經緯縱橫,在這經緯縱橫中勾勒出真實、真誠的面貌。
“非營利”一詞來自英語中的專有名詞Non-Prof it,“非營利機構”則被稱為Non-prof it Organizations,簡稱NPOs,即不以商業利益和賺錢為目的的機構和部門。但是在國內,“非營利”往往被寫成“非盈利”,這其實也導致一個普遍的誤解:很多人會認為,做非營利機構是“不賺錢”的。其實,非營利機構在理想狀態下是可以有剩余收益的(也稱為“財務溢出”或“財務盈余”,即spill-over 或f inancial surplus),該收益用于自身循環、長遠發展,而非分紅或再投資,這就是自給自足的獨立運營。從中國的非營利藝術空間的現狀和發展語境來看,有學者提出的“替代性空間”(Alternative Space)更符合實際,因為這類空間更為靈活、也有著更多不確定因素。但是本文的初衷并非將本應大有可為的非營利藝術空間定義為“替代”的某種方案。我們這里所言的“非營利藝術空間”,特指各類處于畫廊和美術館所構成的藝術系統之外的展覽空間,可謂“第三空間”掛一漏萬,拋磚引玉,本文只是基于此專題之下所進行的調研與思考的一個開始。
與大型的美術館機構及商業畫廊所操控和主導的主流系統相比,非營利藝術機構的面貌是更為獨立的姿態,也是更為提純化的藝術語匯表達,對于一個良性健康又茁壯的藝術生態系統而言,這一類型的藝術空間當然是越多越好。但是歸根結底,重要的不是空間形態,而是對“新的可能性”這一老生常談的、對未來和未知世界的一種展望,也是一個前行方向。
在城市士紳化過程中蓬勃興起的美術館興建熱潮,并非上海獨有,這一現象是過去幾十年國外城市更新改造過程中的一個必要過程和由此而來城市發展中的重要經驗。在近兩年的上海,這一輪建設熱潮中的美術館往往具有如下一些特點:以空間和參觀體驗而非藝術展示為基礎的建筑設計,以邀請國內外著名建筑師設計為榮;各種明星藝術家和時尚品牌為主角的項目規劃;開幕及特別活動以及營銷宣傳方面的重要性遠甚于藝術項目內容本身;各類公共教育活動異常豐富,內容卻趨于同構和簡單化,等等。因而,看起來是非常熱鬧,但是熱鬧之后,我們亟須思考是否留下什么以供可持續發展的養分和藝術發展的沉淀?這塊土壤,是真正肥沃了嗎?
美術館的政治使命和公眾身份是與生俱來的,是社會結構中的上層建筑,用一個詞形容是“大樹”;而非營利空間則是大樹長成前的一棵棵小樹苗,本就具有草根性和大眾性。政府不僅應扶持、也應致力于打造如此“小而精”的藝術空間,是為最終耕耘出一片健康全面的藝術生態。
從城市精神文明和文化品牌構筑而言,非營利藝術空間的蔓延與發展,一如城市肌理,在它們的身上,有著海派都市多元的外部特征,也有著開拓的勇氣、人文的情懷以及構筑健康藝術生態的理想。誠然,外表的光鮮那是走馬觀花,我們更需要深入了解實際的經緯縱橫,在這經緯縱橫中勾勒出真實、真誠的面貌。
上海近五年來,在民營美術館運營方面已卓有成效,也向著更大規模的方向發展。而同樣作為“民營”的非營利空間,卻淪于灰色地帶,有些曾經努力做出過成績的空間,也因為種種現實原因運營艱難。這就很容易給人造成這樣的負面印象:開一家美術館本就是燒錢的,更沒有必要去投資藝術空間……資本若沒有興趣,管理者也有心無力,那么長此以往,無論是管理者、經營者、從業者還是大眾,都會對非營利藝術空間“霧里看花”而淪為一種可有可無的存在;以至于原本有心、有志于做這樣空間的人也望而卻步。
非營利藝術空間的現狀確實不容樂觀。因實際操作中的界定有點模糊,比如這兩年私人美術館興建固然是一個可喜的現象。美術館作為社會公益機構,享受有相關政策的優待,但是目前已知的幾家私人美術館,實質還是“盈利”的。首先,這些美術館原本就是由私人藏家或地產企業家興建,帶有濃郁的個人口味;其次,他們的諸多“特展”依舊是收取不菲的門票;再者,他們實際上很多展品是可供銷售的,也即背離了美術館作為公眾文化事業機構的定位和初衷。美術館都如此,非營利藝術空間更多此類“不規范”現象。據圈內知情人士透露,北京前幾年有一藝術空間,成立之初亦是申請到了非營利藝術空間的資質,然而后來就以此為名集資,再后來就干脆改為畫廊來經營了。目前上海本土運營時間最久的非營利藝術空間是上午藝術空間,迄今已運營9 年。甫一成立便清晰定位為當代藝術獨立實驗空間,為不同領域的實踐者如視覺、行為、舞蹈、聲音、劇場等提供平臺,他們旨在提出問題而不是給予答案。因此這些年來一直帶有探索和實驗的精神,也在努力堅持自負盈虧。上午藝術空間的創始人曾表示:這9 年來也逐漸以活動、文獻構筑了上海的當代藝術史。
另一家成熟案例為OCAT 上海館,位于上海蘇河灣區域,由央企華僑城集團開發建成。其所在地是一幢四層歐式建筑,于上世紀30 年代建成,前身是中華實業銀行貨棧,如今是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筑。目前,OCAT 上海館現有展覽空間約1600 平方米。2019 年即將搬遷至華僑城早就規劃好的新館空間,空間將逾8000 平方米。OCAT 一年4 場展覽的頻次,不緊不慢地打造媒體藝術和建筑設計領域的學術性。其資金來源除了華僑城母公司,主要是和藝術基金會(如新世紀當代藝術基金會)合作,以項目合作的形式贊助展覽(而非藝術空間本身)。
已于2016 年關閉的瑞象館(Ray Art Center)曾經也是一個活躍的非營利藝術機構,成立于2008年的瑞象館曾主打攝影與影像藝術。瑞象館前身只是一個以視覺研究為主的文論網站,后來在2014 年5 月才有了實體空間——象鋪。自此之后,瑞象館的發展朝向并非單純地展示圖像,更重要的是圖像寫作、檔案記錄和社群交流——這三點也是瑞象館最重要的特點。瑞象館的運營板塊不僅有網站、展覽、項目策劃,還有一系列與影像相關話題的講座、研討會、對話、工作坊、小型演出、電影放映活動等,每年固定有出版物出版。換言之,瑞象館旨在通過這三個主要特點與板塊促進從影像文化到城市歷史的深入思考和知識生產與再生產,希望能嘗試與更大的文化、社會,乃至政治和歷史主題發生關系。因種種原因,原館長施瀚濤在2016 年初離職,隨后瑞象館的原班人馬也都陸續離職,象鋪隨之關門,瑞象館就沒有再做起來。
即便沒有堅持下去,但是在瑞象館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文化生產的多元可能,一種來自更“草根”的思維活力和交流,以文獻和文本的形式記錄,本應也是時代和城市階段性發展的記錄。同時,瑞象館也曾積極與高校展開合作、走進校園,如復旦大學、南京大學、中山大學、北京外國語大學、云南大學、浙江大學、武漢大學、廈門大學等,足跡遍布全國一流高校。在文化研究方面,瑞象館也曾贊助瑞士的社會學家和攝影家孟牧軒(Matthias Messmer)進行中國鄉村的文化研究、田野調查,走訪了遍及中國大陸的21 個省市自治區的50 余個自然村鎮,最終以圖像和文字相結合的方式出版。
目前,其他活躍的新興空間諸如剛成立滿一年的要空間、新時線藝術中心等,也都有各自的主要贊助機構和資金來源而得以生存。當然,不穩定因素也在于本身機構力量之小、投資方的主觀因素干擾過多。可見,非營利藝術空間對于穩定而優秀的團隊打造是最艱難的一步。這一點在公立美術館身上也是一個問題,據上海多倫現代美術館館長曾玉蘭透露,目前他們館的當代藝術文獻庫的工作暫停,是因為人員流動太大、團隊不穩定,導致只能將主要精力放在展覽上,無法再專心于文獻庫的建檔和搜集、整理。好在目前因為政府決策的穩定,加上美術館本身的社會屬性,如今美術館的團隊已經重新建立,下一步諸多項目也在開展中。兩相對比,對于沒有政府固定資金贊助的藝術機構和空間,它們是否應該為此承擔“飄搖”的命運呢?此類機構是否可以承擔更多的田野調查的考辨、整理、研究工作呢?在高校和美術館之外,這類機構和平臺其實更具有靈活性。比如瑞象館也曾以項目合作的方式和藝術基金會、美術館、品牌店以及媒體合作,比如上海當代藝術館藝術亭臺、10 Corso Como 上海生活概念空間、奧沙藝術基金、K11 藝術基金會、春之文化基金會(中國臺灣)、澎湃新聞等。
非營利空間可以分擔不同的功能,讓社會資源得以優化。獨立空間具有靈活性,在活動組織和草根性發起上具有顯著優勢。如香港地區的Para/Site就是注重地區文化態度以及積極與國際交流而成為非營利藝術機構的佳例。(也是香港地區一直以來的策略)。
除了平臺的搭建,還有一種聯結功能即教育。以成都A4 美術館為例。由成都萬華地產投資的A4 美術館在2018 剛舉辦了十周年慶,前身為A4 藝術中心,是一家以展覽、推廣和學術為主的非營利藝術機構。在2016 年成功轉型為A4 美術館。雖然A4 更多是為經營企業文化的形象而存在,但是反過來企業也給予充分資金予以自主發展,這是一個良性循環。A4 美術館的館長孫莉坦言:雖然他們一直以來都在堅持開講座、做公眾的藝術普及,但藝術機構畢竟做不到技能培訓,但是能在啟發思維性、創造力的角度給觀眾特別是孩子們提供更多的機會和可能。這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家庭、學校課堂之外的“第三課堂”。
在此我們可以參考“新村”模式的生長與凝固,這種生態與非營利藝術空間的成長環境極為相似。在經濟資本愈發集中化的趨勢下,公共空間被私有化的現象也屢見不鮮,如上海著名的莫干山路藝術區涂鴉墻一帶,可以說已成為上海的一處文化地標,而今已經拆除,涂鴉墻背后閑置十年有余的空地已拔地而起了天安地產興建的新地產項目“1000 棵樹”,預計2019 年底完工。諸如此類空間、場域的職能轉換,促使我們不得不思考:我們如何將城市空間從慣性中、資本圈地的循環中釋放出來?民間歷史故事、地域特色文化是否同街道空間一同漸漸被消失?
關于非營利機構面臨的最重要的經費問題,自上世紀90 年代以來,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和政府機構改革的深入,政府與社團的關系也經歷著微妙的變化。政府從減輕負擔、明確職能的角度,希望社團走向“三自”(即:經費自籌、人員自聘、活動自主)的發展道路,最明顯的就是逐步減少財政撥款。這樣,原有社團就不得不另外考慮獲取資源的渠道,并重建自己合法性的基礎,這大概就是上世紀90 年代以來許多社團紛紛強調自己的民間性和群眾性的基本背景。
社會事業領域逐漸市場化,誘致了部分團體介入或產生新的社團。隨著政府和企業改革的深化,中國的改革進程在上世紀90 年代逐步深入到社會事業領域,這一領域也開始了市場化的進程。最后,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革,中國新中間階層逐漸成長,特別是在大城市。這一階層構成了民間環境運動轉型的社會基礎。
在《第三力量:美國非營利機構與民間外交》 一書中提到:在美國,政府公共部門(Public Sector)通常被稱為“第一部門”;商業部門(Business Sector)被稱為“第二部門”;既非政府又非商業的非營利部門則被統稱為“第三部門”(The Third Sector),形成了第三種影響社會、經濟、政治和文化的主要力量。這個“第三部門”從事著美國所有的正式宗教活動,以及大部分慈善、醫療、文化、藝術、倡議、教育和研究事業,它的工作性質和范疇與中國的事業單位相仿,只是運行方式是在資本市場原則和背景下進行的。美國“第三部門”的做法是否可以為我國所借鑒?將非營利藝術空間納入文化事業單位的體制,同時也開放聘用制合作社會資源與項目,也不失為增加勞動力的一種途徑。
實際上,非營利藝術機構是必須要花資金去運營的,且本身的運營需有籌劃和規范化機制,以保障資金使用得當,這樣一來,不管有無盈余,都是一種可持續的發展機制。故非營利機構并不能甫一開始就利用自身“非營利”性質而完全仰賴社會或他人捐助,并抱著“不長久”的消極心態去做事。
北京今日美術館館長(今日美術館是國內非營利藝術機構做得最好的案例之一)高鵬曾在一次訪談中透露:因為美術館的捐贈款在使用上受到民政局嚴格監管,不能用于股東理事會的分配,只能用于美術館自身的再發展。這其實是一條正確且良性的道路,只有做得好了,才有更多資金進入,然后平臺才可以做得更大、吸納更多資金。他也希望美術館有一個健全的董事會,因為董事會有更多的資源和影響力,包括社會和政界方面的資源,同時也對整個機構的發展有一個比較綜合的決策管理以及監審。這一條,對非營利藝術機構的機制建立有啟示意義。
政策方面確實因國情而有著根本性的不同。在國外,非營利機構都有配套的項目,比如書吧和商店,這部分的營業收入是它們自己的造血,可以拿回來供應該機構本身的持續發展。但是國內的情況并不是這樣,這些可以造血的部分需要注冊成不同的公司,所有的收益都必須要繳稅。這是其一。其二是國外企業若贊助和支持文化藝術能獲得稅收上的一些減免。比如新加坡當代美術館的減免政策是250%,也即投入到藝術項目的資金會在稅收部分有2.5 倍的稅金減免,且可順延。這是其二。
那么,我們國內是否也可以有一定的稅收減免呢?那么情況就會有根本性的不同。而目前我們的生態面臨的狀態是只能靠個案式的投資人、贊助商來每年固定投入,社會機構、單位和贊助力量要進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城市文化特質更加凸顯、人文內涵更加厚實、文創產業更加發達、文化事業更加繁榮、文化交流更加頻繁、優秀人才更加集聚。”——在打響“上海文化”品牌的口號喊出之時,“第三力量”是時候崛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