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己書（組詩）

高亮

橘花辭

可以看見清晨葆有的寂靜。

露水懸于橘花之邊。兩種白在鏡頭下

含情。而我一不小心

就站在了，離溫暖最近的地方

接納香。接納輕撫耳際的風

和天空的藍。

接納翠綠的枝葉，也接納更深的恍惚

可以看見某些下垂的事物，內心

禪想：比如露水滴落

比如花瓣微搖。它們拼命朝大地撲展

可以看見一個開始，一枚結局。

彭山，21度的空氣中

有同樣凈澈的東西滑脫，誤傷了我

蒼茫書

儲存想念。與故鄉簽一份永久契約。

從此，我為東家，她為佃戶

每逢月圓夜，我便按時收納租子：

一陣風，我得挑野一點的

但還遠不足傷害莊稼，麥草房

以及一個女人的眼疾。

一片翠竹，在成為紙頁前，也要

容得下我的苦水，循序善誘

和不定期不辭而別

至于水，就自由流淌吧

我的眼睛，肌膚，骨頭似乎從來都不缺乏

而山也不必偉岸，能平衡我

體內的虛空就好。

其實還有好多心思不想說出，比如

在時間面前，我也是個徹頭徹尾的佃戶。

定期交納疲憊，苦痛，困惑，蒼茫

是我永遠也避不開的命途

但是多么可悲，我的一生都需租用

一個肉身。償還。

六月，我又想起父親

是的，他是個漸漸老去的男人

半生已過，一切繁冗的光陰

匯聚成右肺上葉一處模糊的病灶

從這里出發，我似乎能聞到

那些遠去的苦痛和饑餓的叫囂

扭曲的紋理里

匍匐著我豐沛的愛與淚水

再過些年歲，我也會把生活

一再刪繁就簡

將身體無限制拋進時光打磨

再過些年歲，他的手掌

余溫里，或許只剩下一層虛弱的汗液

而卡在喉間的話

我會替他種在透明的風中

六月，我又想起了那個苦命的男人

想起那些纖維化，鈣化

以及衛星病灶系列的醫學術語

像一條路，一座城，一個人

被死死圍困，無路可逃

一張黑色基調的CT片懸于墻上

淹沒了他的月色，我的春天

與己書

解開一片葉子。有很多種方式

你能一下子想到的，都過于粗暴

光陰中，一滴青墨色汁液

就是一封漫長而白凈的書信

體型再小，它身體里也有一條淙淙的河流

你無非想成為其中一片

想體內也流淌著一條極小的渠水

當一生恍惚過去小半

你還可以低下頭來看一眼故鄉的十里風雪

沉實的秋天就在水一方，那里有

孩子們喜歡的鳥窩跟鳥蛋般相近的氣溫

當落日寬闊著浮出水面的石頭

你也靜物般，寬闊著他

瞳仁里瘦薄的云煙

長江橋記事

車沿濱江路行駛，等同與江水一起奔跑

在車上，臨窗而想江水中一粒柔軟翻滾的泥沙

如看自己在塵世的投影

同樣的路，每天都要走上幾遍

對我而言，返回要比走出去困難許多

秋霧渺茫的清晨，在長江橋北

我不止一次看到上善的水

在礁石處，發出低頓的漩響

我有同感，那動靜是被痛出來的

我甚至相信，那細碎的水花，微光灼灼

也是一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