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門前倒流河上的六座橋,近兩年陸續通車了。二叔收起挑了多年的扁擔,鳥槍換炮開上了小三輪,不論是采瓜摘果還是運送豬食糞草,總看到他騎著車一路“突突……突突……”騰起一陣煙塵,滿山的棠梨花應和著,蕩起一片花海。
讀小學時,祖母帶我去河對岸放牛,得繞過磨盤山。磨盤山山頂圓如磨盤,山勢陡峭,峰奇石秀,林木茂密,飛鳥出入其間。越過倒流河,對岸的山坡有圓潤肥胖的沙棘果和粉白閃亮的棠梨花。一街河蜿蜒曲折,河與路如同兩條系在大山里的絲帶,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一路向西綿延長遠。
聽父親說,祖父是出過民工的人,15歲便征調去修滇緬公路,路修得越長,家離得越遠,吃盡了一路的棠梨果,滿帶著一路的酸澀,生病返鄉后大伯接替祖父出民工,有幸留在了路橋公司,一輩子與公路打交道,成了人人羨慕的公家人。
父親還說,祖母是大理人氏,13歲便隨外曾祖父 “走夷方”,那時的外曾祖父是茶馬古道上的挑夫,馬鍋頭下的二趕子。祖母因感染風寒,途徑一街,路過曾祖父門前,被寄居在曾祖父家里,托付給老草醫的曾祖父照料。
說起這些,我立刻端起下巴,一副想要聽書的架勢,父親斜瞪我一眼,我像被電了一下,瞬間被甩出老遠。
你知道什么是 “走夷方”嗎?
我搖搖頭。
亦是滿臉的不解。父親也不說話,就只聽得耳邊水煙筒轟隆轟隆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父親說,解放前,云南人 “走夷方”是出了名的,大多數人是到普洱一帶采購茶葉,富豪商賈還會遠走緬甸,采購產自英國的日用百貨,這些 “洋貨”通過 “走夷方”的馬幫運進了國內,甚至遠銷西亞等國。南華一街是經過南景線通往緬北,往北穿過下莊到達祥云、下關的一個重要節點,八九十年代仍還有少量馬幫和零星馱隊經過此條線路販運木材和茶葉。
“走夷方的苦你們不懂!”父親一聲長嘆,身后又是猛吸水煙筒時轟隆轟隆的水聲。
這么一說,我似有領悟, “走夷方”的苦,生活之苦,還不都是無路少路之苦!
祖母聽天由命和祖父成了家,一輩子沒有離開過林家村,每每到棠梨花開的時節,祖母便會背著花籃到山頂撿拾風干的松樹果,裹腳的奶奶拄著拐杖一個人望著那條細如羊腸的小道,久久不動,眼圈兒紅紅的滿是淚水。那顆老山茶下,纖瘦的奶奶一襲青布藍衫像極了一束捆扎過的藤條,冷風里颯颯作響,周圍滿是開滿白花的棠梨樹,星星點點。
艱難的祖母被萬水千山阻隔,或許記憶里的老家早已渺遠得如拳如豆,又或許正如眼前灶膛里閃爍的火星兒,明滅可見。年邁的祖母滿臉頹唐,思緒漸漸的也只剩下馬脖頸上那鈴鐺一聲長一聲短的“叮咚——叮咚”的聲響,以及那漫山遍野的棠梨花和羊腸小道上數不清的馬腳跡。
水煙筒上,父親的煙卷兒只留下一個紅紅的點兒,陽光透過鏤空的窗花照著父親瘦削的臉龐,照著他凸起的顴骨和高高的額頭,分明看到他鬢發里的風霜。隆隆的水聲震蕩著滿屋子起伏彌散的炊煙,父親仿佛整個兒又陷進了深深的回憶。
祖祖輩輩生活在這樣閉塞少路的大山,想想父親對于我,是寄托著希望的。
考上大學,我的戶口從小山村轉入了玉溪市紅塔區鳳凰路134號,仿佛是一跨龍門到了 “不遠萬里”的地方,學校與家之間,路又拉長了我淺淺的鄉愁,只是在玉溪依然能吃到甜中帶著酸澀的棠梨果,紅塔山腳下的棠梨花也有的星星點點,有的一團一團像碩大的絨球。
四年后,戶口又隨著我遷回楚雄州南華縣馬街鎮小廟村26號。我們一起進村的兩個大學生,不到半路便暈車嘔吐得眼角掛滿血絲,奄奄一息。
我問小張,你為什么來這么偏遠的地方教書,他說,我外地的,之前壓根兒就不知道還有這么偏遠的鄉鎮。
我問小李,他說,報考的崗位我考了第七名,前一二名都放棄了面試,是被補錄過來的。
他們回問我,那你呢?
我脫口而出,這里是我的家鄉。
其實心里,不也和他們一樣,暈得變形的臉上寫滿忐忑。希望我走出大山的父親,又該會是怎樣的悵惘。
好在路不斷延伸著我們的希望,也在加快著家鄉脫貧致富的腳步。南華人民對路的追求自古以來就沒有減弱,以至于南華被譽為 “九府通衢”地,道路博物館。滇緬公路穿城而過連接滇緬,一路能感受到偉大抗戰的歷史氣息;高鐵開到家門前,北上廣不再遙遠;楚南大道暢通便捷,把州府與縣城腕在了一起;南永公路縱橫南北,直通川滇;南景線把璀璨多彩的九個鄉鎮串在一起,像一條散落在哀牢山脈的珍珠項鏈。
一條條路,又像一條條臍帶維系著城里鄉下,進城打拼的人們不斷改造著鄉村,老家的水土仍然在萬物的輪回中滋養著我。
山連著山來水連著水的故土,烙上了祖輩的腳印,走進新時代,縈繞在心頭的鄉路,不斷煥發新顏,四通八達一路梨花,也將烙下我們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