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黑井的天空瓦藍瓦藍。
學校東邊有棵虬根盤結,高大無比的桉樹。
喜歡安靜獨處的我,時常抬眼瞧桉樹果從天而降,掉落在樹根間和泥地上,看小帽與身子分開。撿起中間凸起尖尖角的果帽,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指尖捏住旋出,飛到硬泥上繼續轉動,像個小陀螺,極好玩。
抑或夜晚站在桉樹根上,看東邊一串串閃爍的珍珠,仿佛在天上。聽媽媽說,那是南華城的燈。這幅天上街市的景象鐫刻進我幼小的想往之所。
童年對路刻骨銘心。
第二天清晨,外公、小舅、母親和我從瓦黑井起身,沿崎嶇的山道抵達新鋪。時常,大理開往昆明的班車經停此地,可以搭車到縣城。等良久不見蹤影,我們只好順公路行進。
從新鋪走到沙橋,進入沙橋街,青石板路面古樸且精致。聽過沙橋童謠:沙橋街子兩頭低,一邊豆腐一邊雞。街天,南來北往趕集人到這里或交易或購物,街子兩旁的鋪臺出售貨物,市場極盛。鎮子旁長長的湖水,喚名毛板橋水庫。
我實在走不動。外公放慢腳步,給我點干糧,指著前面的山對我說,翻過東邊這座山,你就能看見梅花鹿。這一招靈,有望梅止渴之效。說起梅花鹿,心就跳得歡。我忽讓母親牽手,忽拽住外公的羊皮褂,抑或干脆爬到小舅背上載我一小程。緊跟大人的步伐,我沒有停留,只為梅花鹿。
傍晚時分,來到縣城西街。此時,梅花鹿的念想全無,雙腳不聽使喚,我只想睡。縣城到老家還有十余公里,我已忘記何時到的家。
令人窒息的徒步,終生難忘。
讀小學進入天申堂中學,開始住校。從瓦黑井到天申堂,約10余里,要穿過滇緬公路最高點——天子廟坡,過亂墳岡,經套狼阱,林密,路不遠卻寂靜,行人極少。
母親每周日都要送我到套狼阱,囑咐我拿根小木棍,這樣走路不會害怕。等見不到我了,她才朝相反的方向回瓦黑井完小。兄妹四人,我排行老大,父母都在瓦黑井完小教書。天申堂中學的學生要自己做飯,因路途遙遠不能往返,每周的口糧和蔬菜要帶夠。
大學專業的選擇將有可能決定你一生的航向,假如能全面放開轉專業可行,人生是否可以開啟第二次、第三次啟航呢?本項目的選題意義就在于:
上山撿菌子是童年的樂事,母親能準確記住菌子的生長地,俗稱 “菌子塘”,好似去自家菜園子里拿菜,非常神奇。把吃不完的菌子切成片,用根細竹條串成圈晾曬干出售,補貼家用。母親是民辦教師,課余需參加學校毗鄰生產隊的勞動。母親有自己的菜園子,在自己筑的垛木小屋圈養肥豬。
母親在病痛折磨中離開我們,對母親而言是解脫,于我是悲戚。那么多美好的事物只能憑記憶收藏。
母親留給我的記憶只有 “勤”字。忙碌是她生活的縮影,走不完的山路,守護摯愛的丈夫和子女。
現如今,童年的夢,珍珠般閃亮的縣城已成居所。有了自家的小汽車和房子。童年的山成了路。還有像夢一樣的高鐵,駛過家門口只是瞬間。
家里有兩樣物件珍藏至今,都是解放后分到的勝利果實。舊式手提皮箱,灰黑色,鑲銅扣子,方便上鎖,跟隨父親。青銅底座繪花鳥的白瓷瓶,可以插花,留在老宅。
父親的檔案,寫著解放前家人是蟠龍寺和尚的佃農,耪和尚田,每年收入被人家收去一半。三間瓦房和三條水牛土改后保留,靠分的田地維生,合作化、公社化時入了社,生活逐年改變。
父親的出生地叫代家村。祖父擔任過四個月保長,這是解放前的事。更遠的只能在墓碑上找到。
祖父置一副木制對聯于正堂,上書“忠厚傳家久、讀書繼世長”。父親童年,與同齡人相較,是幸運兒。除了放牛,便讀私塾。稍長一歲,便到大智閣、雙河完小念高小。16歲那年,走進楚雄中學教師短訓班,畢業后由政府分配,成為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
17歲那年,時值秋天,父親像往常,從執教的鋪沖小學擔柴回代家村。翻山過箐,因森林茂密不敢停留。在山腰與一只花豹相遇,雙方誰也不敢動,對視幾秒鐘,花豹竄入樹林中,這是一次危險的奇遇。
父親讀鎮南師范是五十年代中期的事。由楊中正、楊嘉林兩位同志作為介紹人,父親在學校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鎮南師范從南華遷至楚雄更名楚雄師范學校。
在瓦黑井完小教學中,我的父親認識后來成為妻子的羅秀芬,學生變成妻子,一同執教,成為一段佳話。
收音機在六十年代是時尚品,父親幾年攢下170元購得上海出產的紅旗牌半導體收音機一臺,既拓寬個人知識面,又豐富校園文化。
瓦黑井背靠龍箐梁子,站在這座古人稱雄嶺的山巔,群山綿延起伏,總讓人心曠神怡。父親在七十年代中期加入中國共產黨,瓦黑井大隊黨支部書記羅有富和瓦黑井小隊隊長魯國珍是他的介紹人,宣誓選在天申堂學區。
有些榮譽,值得銘記。1981年元宵節剛過,作為教育戰線基層一名黨員代表,父親參加中國共產黨南華縣第四次代表大會。
教書育人與山鄉結緣,和一長串地名相連。平橋、田心、云臺山、鋪沖、石橋河、瓦黑井、阿咪期苴、古路苴、岔河、大谷堆、碾子房、蟠龍,這十三所小學都留下父親的足印。還有一事,記上一筆,父親擔任過文筆學區岔河完小校長。
時常回父親退休后的老家,與老人促膝敘談。經年的過往,平素已經淡忘的記憶又一幅幅浮現。我年幼時體弱,時常讓父親或背或騎在肩膀之上,學區開會、夜晚看露天電影都這樣。
寫下 《父親如蘭》這首詩時,父親剛走不久。時有夏日的涼雨不期而至。
曾帶父親回學校看看,父親流露少有的笑容。此時的他,靠拐杖挪動細碎的腳步。
山還是那座山,梁還是那道梁。
只是眼前不再是舊時的模樣。山綠、水清,群起的新式民居,煥然一新的校園,蜿蜒無盡頭的水泥路。
腦海里的記憶漸行漸遠,被全新的風景替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