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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唱《小放?!?/h1>
2019-11-13 15:17:38劉玉堂
山東文學(xué) 2019年7期

劉玉堂

《小放?!肥俏抑两袢匀荒鼙尺^的唯一一出小戲。為什么能背過?因為好背,順口,情景的邏輯性也較強;再一個原因是我小時候第一次看的小戲,就是《小放牛》。我后來上學(xué),學(xué)到“下里巴人”這個詞的時候,老師說,下里巴人的代表作是《小放牛》,我當(dāng)即脫口而出,呀,我看過,也會背!老師挺驚訝,說你還會背?那你背一段我們聽聽行吧?我說只背一段呀,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不說倒背如流吧,我從頭至尾能背下來!老師說,那你背吧,背到哪里算哪里!之后我即有模有樣地背起來。

《小放?!氛f的是:一牧童于牧牛途中遇到鄰村一個小姑娘,村姑向牧童打聽買好酒的去處,牧童告之山后杏花村有好酒。村姑欲往,牧童將其攔住,要她唱個歌再走。村姑提出那你得幫我唱,于是兩人一問一答地唱起來。開始唱得還挺正經(jīng),唱著唱著就較起勁來。看看天色已晚,牧童遂領(lǐng)村姑去了杏花村。

依然能記得,我第一次看《小放牛》的時候,他們二位牽著手下場之后,咱還意猶未盡,以為他兩個還能出來,等了半天沒出來。我問領(lǐng)我去看戲的二姐和我本家的一個小姑,那兩個小孩怎么不出來了?她兩個對視一眼,曖昧地笑了。我二姐說,早換了戲了,他兩個再出來算干嘛的?我小姑則說,讓那小狐貍精給迷住了吧?臊得咱了不得。

臊得了不得是了不得,可從此卻將《小放?!方o記住了。

哦,我之所以全都能背下來,還是我本家的這個小姑幫我湊全的哩。

我本家的這個小姑是典型的闖關(guān)東的第二代,當(dāng)年她爹闖關(guān)東之后在東北找了對象生的,具體學(xué)歷及工作不詳,年齡跟我二姐差不多??础靶》排!蹦谴问撬貋磉^年,因為人生地不熟,即跟我二姐成了閨蜜,形影不離的架勢,晚上也跟我二姐睡一起。

看完《小放牛》回來,我哼那個調(diào)子上了癮,不時地就來上一句“什么人出家他沒回來嘛依呀嗨”,我二姐聽見往往不悅,跟小姑說,你說他煩人吧?隔一會兒就來這么一句,受得了嗎?我小姑笑笑說是,咱這里的文化生活枯燥,小孩沒什么可玩兒,聽見個調(diào)子就覺得新鮮,就愿意學(xué),哎,你別說,他學(xué)得還挺快,唱得也挺準,上幾年級了小遠?我說初中一年級!她問有音樂課嗎?我說有。她就說,怪不得呢!

有天晚上,我可能又哼了一句“什么人出家沒回來嘛依呀嗨”,小姑就接著唱“韓湘子出家他沒回來嘛依呀嗨”,她還告訴我,“這個韓湘子和第二段里面的那個張果老都是八仙里面的人物,因為是神仙,所以叫出家人,你可要記住了,是出家,而不是女孩子出嫁的那個出嫁,啊。”她那個東北口音聽上去跟普通話差不多,挺好聽,唱得也不錯,感覺比戲里面的那個小女孩唱得還好聽。

我問,下邊怎么個事兒來著?

小姑說,小放牛的喜歡上那小姑娘了,死皮賴臉,有事兒沒事兒地就到她門前走三遭,小姑娘煩不勝煩,拿她哥嚇唬他,說“我哥懷揣殺人的刀”,小放牛的不在乎,說是“懷揣殺人刀那個無妨,砍掉了頭來冒紅光,縱然死在陰曹府,魂靈兒撲在你身上”!

我說,砍掉了腦袋怎么還冒紅光?

小姑說,那只是形容,砍掉了腦袋,血往外噴,陽光之下,可不就像冒紅光嗎?

我二姐聽見過來湊熱鬧,你說那熊孩子說得嚇人吧,血糊拉的,還砍掉了頭來冒紅光!

小姑說,他是說大話,說明自己不害怕,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就是死了,魂靈也要撲在你身上!哎,咱這里有驅(qū)邪的說法沒有?

二姐說,有啊,前街上三嬸就會,那回是誰來著,說是讓他死去的二大爺?shù)幕陜航o撲了,以他二大爺?shù)目跉庠谀抢镎f胡話,三嬸就拿桃樹條子在他身上抽,一邊抽還一邊念念有詞,也不知念的什么玩意兒!

小姑說,嗯,東北那疙瘩也興驅(qū)邪,也是用桃樹條子抽什么的,戲里是用鞭打,叫“三鞭兩鞭打死了你,把你扔在大路旁”。跟咱這里也差不多。

二姐說,那小姑娘說話也夠狠的,還吃了你的肉來喝了你的湯,至于嗎?

小姑說,兩個小孩在那里較勁,互相嚇唬,怎么狠就怎么說唄!

二姐說,那兩個小孩最后成了是嗎?兩人拉著手下去了呢!

小姑說,觀眾的印象是最后他倆成了,單看戲詞也不一定,你知道那小女孩兒最后一句說的是什么嗎?是“轉(zhuǎn)一世咱們兩個配成雙”,轉(zhuǎn)一世就是來世,是下輩子,下一輩子才能配成雙,這輩子沒戲; 我感覺是那小女孩讓那熊孩子纏得煩不勝煩,一時又說不過他,那就答應(yīng)他吧,一輩子不管兩輩的事,只要他現(xiàn)在不再糾纏就行!——我后來看劇本,小姑這么理解也有道理。

如此地討論來討論去,還互相補充什么的,很容易就將全劇的戲詞給記住了。

老師讓我背,我就有模有樣兒地背起來。

先是那牧童問:天上的娑羅什么人來栽?地下的黃河什么人來開?什么人鎮(zhèn)守三關(guān)口?什么人出家他沒回來么咿呀嗨?后邊一句還要重復(fù)一下,什么人出家他沒回來么咿呀嗨?

村姑答道:天上的娑羅王母娘娘栽,地下的黃河是龍王爺來開,楊六郎鎮(zhèn)守三關(guān)口,韓湘子出家他沒回來嘛依呀嗨,韓湘子出家他沒回來嘛依呀嗨。

牧童又問,趙州橋本是什么人來修,玉石的欄桿什么人來留?什么人騎驢橋上走?什么人推車軋了一道溝吧咿呀嗨?什么人推車軋了一道溝吧咿呀嗨?

村姑又答,趙州橋本是魯班來修,玉石的欄桿是圣人留,張果老騎驢橋上走,柴王爺推車軋了一道溝吧咿呀嗨,柴王爺推車軋了一道溝吧咿呀嗨……

——哦,想起來了,我當(dāng)時一直背的是天上的“菠蘿”什么人來栽哩,我小姑也是這么教的,她還解釋這個菠蘿咱這里也有,就是長菠蘿葉的樹,菠蘿葉可做蒸饅頭或窩頭的籠布。我后來看《小放牛》的劇本,方知我先前背的及我小姑解釋的不對了,是娑羅,而不是菠蘿。宋代 歐陽修 《定力院七葉木》詩云:“伊洛多佳木,娑羅舊得名。常于佛家見,宜在月中生?!比绱瞬欧虾筮叧摹疤焐系逆读_王母娘娘栽”的本意。

當(dāng)時我在課堂上背到這地方的時候,老師將我打斷了。語文課是講課時的,他尋思學(xué)個“下里巴人”,讓個小孩啰啰大半個課時不值得,遂插話說,知道什么是下里巴人了吧?就是簡單,調(diào)子簡單,翻來覆去地就那么兩句;詞兒也簡單,永遠是一問一答。所以它是下里巴人的代表作,啊。

那時,我們村跟我般大的孩子還喜歡過家家。看了什么電影或小戲,回來就開始模仿其中的細節(jié)。經(jīng)常與我玩兒的小伙伴有:著名留級生劉學(xué)富,較著名的小放豬的劉復(fù)員,四仙女小笤,上尉連長李德順,還有亭亭玉立劉美菊等。著名留級生劉學(xué)富比我大兩歲,上了六年學(xué),上到四年級。我上高小的時候,他就開始放豬了。因為同過學(xué),他跟我關(guān)系比較好。我每逢周六在家,他一般都要找我玩一會兒。有關(guān)他的名字,我曾問過他,劉學(xué)富是怎么個概念?

他說,是大人給起的,學(xué)字輩,富字名,連起來可以解釋為學(xué)著過上富裕生活的意思,??!

我說,有一個詞兒叫學(xué)富五車,你聽說過沒有?

他說,還真沒聽說過,是怎么個精神?

我說,學(xué)富五車,就是家里有五車書,形容一個人讀書多,知識淵博、才學(xué)高深,叫學(xué)富五車,才高八斗,啊。

他說,靠,還五車書呢,我家里五本也沒有??!

我說,那只是形容,讀過書就是了,不一定非五車不可!

他就說,不過這個解釋挺好,以后就按這個解釋來,劉學(xué)富就是學(xué)富五車的意思,啊,不是學(xué)著富裕或向富農(nóng)學(xué)習(xí)。

為了證明學(xué)富五車,此后他即經(jīng)常注意學(xué)習(xí)和運用一些新詞兒。頭年建國十周年國慶節(jié)那天,村上的小喇叭里直播北京慶?;顒拥膶崨r,廣播里說,看,毛主席來了,毛主席神采奕奕,健步登上天安門城樓!劉學(xué)富就讓我解釋神采奕奕是怎么個精神。我按詞典上的意思說給他,是一種神氣和光彩吧,精神飽滿的樣子。他就說,這個詞兒好,比精神抖擻什么的好聽,我明天去放豬,也要神采奕奕!旁邊的人哈地就笑了,說是你一個熊放豬的,還神采奕奕呢,你還要從豬圈里健步登上瑩瑩崮吧?

他又自嘲道,不妥是嗎?神采奕奕可能只有形容大人物的時候才可以用,咱老百姓頂多也就是精神抖擻或精神煥發(fā)什么的。

我說,你要早這么用腦子,何苦連續(xù)留了兩年級?

他就說,切,我哪是上學(xué)的料!我也就對語文比較感興趣,算術(shù)什么的就白搭吊了!

小笤呢,具體學(xué)歷不詳,我之所以認識她,是因為她經(jīng)常來我家“借宿”。用劉學(xué)富的話說,小笤家是房少無窩,姊妹眾多。她姊妹七個,號稱七仙女。這個“七仙女”,也只是數(shù)量的概念,并不是形象的原因。全家九口人,只有兩張床,故而每天晚上總要有三兩個至外邊借宿。此前我一直沒鬧清小笤在家排行老幾,她來我家借宿才鬧清她排行老四,外號四仙女。估計她想跟我姐一床睡來著,但我姐嫌她臟,遂將她塞到了我的床上。那位說了,你姐是故意的吧?錯!我姐對我兩個估計也沒有性別方面的意識,在她眼里,就是小孩!小笤給我的感覺也沒有女孩子的概念。她身材矮小,面黃肌瘦,脖子精細,胸脯平平,褲腿兒永遠是一根長一根短,因為整天在山上轉(zhuǎn)悠,挖野菜、找豬食,皮膚較黑,洗了也跟沒洗似的。她每次來我家借宿,倒是總能洗洗臉洗洗腳什么的,看上去多少有點小清爽。她脫衣服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這孩子還真是瘦,細細的肋骨一條條地凸顯著,一點肉也沒有的樣子,讓人頓生憐惜之情。

她對我唯一的不滿,是有一次我們模仿“戰(zhàn)上海”,我任命劉學(xué)富為少校團副,她為大隊婦女主任,她即不悅,竟好幾天沒來借宿,見了我嘴還撅撅著,我說別撅嘴了,都能拴小毛驢了。她說,你憑什么任命劉學(xué)富為少校團副,李德順為上尉連長,我才是個大隊婦女主任?我說,你想當(dāng)什么?她說,想當(dāng)個女游擊隊長行嗎?我說,怎么不行,下次就讓你當(dāng),再說,劉學(xué)富那個少校團副是國民黨方面的呢,跟咱不是一部分。她就笑了,呀,是這樣呀,傻瓜一個,他還自我感覺良好呢,在山上亂喊一氣,把李德順拉出去給我斃了,說著就逮著一頭克郎豬狠抽一鞭子!呵呵……

還有幾次過家家,忘了是模仿“南征北戰(zhàn)”還是“地道戰(zhàn)”來著,都是因為“職務(wù)”分配不公,引出了些小矛盾,這次再集體過家家,我尋思好不容易把那個“小放牛”背過了,那就不妨來玩玩兒。我將這個意思跟他們一說,劉學(xué)富問小放牛是怎么個精神?是那個“放牛的孩子王二小”吧?

我說,不是王二小,我說的這個小放牛跟王二小無關(guān)。

上尉連長李德順說,王二小是放羊的吧?不放牛!

小笤在那里嘟囔,還放豬哩,這里就有倆放豬的。

另一個放豬的劉復(fù)員說,干脆就是挖野菜、打豬草的得了,還是個女的吧?

劉學(xué)富說,你們都別打橫炮了,王二小就是放牛!有歌詞為證,他說著就唱起來了: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道哪兒去了。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怎么樣?是放牛吧?把上尉連長李德順拉出去給我斃了!

李德順說,你玩“戰(zhàn)上海”上癮了吧?動不動就把人拉出去斃了!你把我斃了幾回了?至少五次以上了吧?

劉復(fù)員說,他把我斃得更多,至少有七八十來次了!

我說,我說的這個放牛的,還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戲里面就說他是牧童,我將具體的劇情跟他們一說,他們都說,噢,是這么個小放牛!調(diào)子好像聽到過,倒是不難學(xué)!

輪到分配角色的時候,又起了點小爭議,都爭著演,最后就暫定了劉復(fù)員演那牧童,小笤演打酒的小女孩。下次玩兒的時候再換另兩個。那位說了,你怎么不演?我當(dāng)時剛半生不熟地學(xué)拉二胡,正拉得上癮,故而由我伴奏他們唱。

我一字一句地教給他們唱,再一字一句地給他們解釋,哎,大家學(xué)得都挺認真,也挺快。

唱著唱著,小笤說,怎么每一句都“無房”啊?

李德順說,劉學(xué)富不是說你家姊妹眾多、房少無窩嗎?那打酒的小女孩故意哭窮,說我家沒房子,你別糾纏了!

劉學(xué)富說,“無妨”哪里是沒房子呀,是不在乎,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無所謂,再亂解釋給我拉出去斃了!

真正唱起來的時候,劉復(fù)員和小笤兩個唱,旁邊的人也跟著哼,當(dāng)天晚上就差不多都會唱了。我拉著二胡聽他們唱,聽上去還就是站在旁邊跟著哼的劉美菊哼得比較靠譜,也好聽。下面是“柴王爺推車軋了一道溝”之后的全部戲詞:

牧童唱,姐兒門前一道橋,有事無事走三遭。

村姑覺察出他的心思,遂拿她哥嚇唬他,休要走休要走,我哥懷惴殺人的刀。

牧童不害怕,懷惴殺人刀,那個也無妨,砍去了頭來冒紅光,縱然死在陰曹府,魂靈兒撲在了你身上。

村姑也不含糊,撲在我身上,那個也無妨,我家哥哥他會陰陽,三鞭兩鞭打死了你,將你扔在大路旁。

牧童很堅定,扔在大路旁,那個也無妨,變一棵桑枝路邊長,單等姐兒來采桑,桑枝掛住了你的衣裳。

村姑不動心,繼續(xù)拿她哥嚇唬他,掛住了我衣裳,那個也無妨,我家哥哥是木匠,三斧兩斧砍下了你,將你扔在了養(yǎng)魚塘。

牧童又唱,扔在養(yǎng)魚塘,那個也無妨,變一條魚兒水邊藏,單等姐兒來打水,撲楞楞濺濕了你的繡鞋幫。

村姑發(fā)狠了,濺濕了繡鞋幫,那個也無妨,我家哥哥會撒網(wǎng),三網(wǎng)兩網(wǎng)網(wǎng)住了你,吃了你的肉來喝了你的湯。

牧童仍鍥而不舍,吃肉又喝湯,那個也無妨,變一個魚刺兒碗底藏,單等姐兒來喝湯,魚刺兒卡在你嗓喉上。

村姑唱,卡在嗓喉上,那個也無妨,我家哥哥會開藥方,三方兩劑打下了你,將你扔過后院墻。

牧童道,扔過后院墻,那個也無妨,變一個蜜蜂在花瓣兒藏,單等姐兒把花采,一翅飛到你手心上。

村姑繼續(xù)發(fā)狠道:飛在手心上,那個也無妨,我家哥哥會扎槍,三槍兩槍扎死了你,管叫你一命見閻王。

牧童至死不改,一命見閻王,那個也無妨,閻王爺面前我訴訴冤枉,縱然死在陰曹府,轉(zhuǎn)一世也要與你配成雙。

終于金石為開,村姑與他一起唱,轉(zhuǎn)一世咱們兩個配成雙吧咿呀嗨——應(yīng)該是兩人牽著手下場的,但小笤不讓劉復(fù)員牽,劉學(xué)富說,你個小笤年輕輕的還怪封建,牽牽手怕啥的,缺乏個藝術(shù)性呢!

我在那里拉著二胡伴奏,他兩個有模有樣兒地邊舞邊唱,引來許多圍觀的人,一邊看就一邊七嘴八舌。這個說,哎,還挺像回事兒哩,等村里辦宣傳隊的時候,也讓他們上臺演一家伙,就不知今年還辦吧?

那個說,這個小笤唱得是不錯,就是個子太小了,他兩個一高一矮懸殊太大了。我小姑在旁邊看了也這么說,還說,“小放牛”全劇是用笛子伴奏的,若再加個笛子進去就更好聽了。

我小姑回家跟我二姐說這件事,我二姐當(dāng)時是村里的團支部書記,每年冬天愛鼓搗宣傳隊演節(jié)目什么的,我小姑一說,她也來勁兒了,說是,辦,馬上辦!到時讓他們演一家伙!

小姑說,具體演的時候,演員要調(diào)換一下,那個小笤個子太小了,不像個少女,倒像是幼兒園的孩子了,哎,旁邊站著的那個有點亭亭玉立的女孩子能唱吧?

二姐問,亭亭玉立?你說的是后街的小菊吧?

我說,是她,劉美菊!

二姐說,她當(dāng)然能唱了,這幫孩子中,還就是她長得出條,唱得也好,上年演呂劇《王定寶借當(dāng)》,還演了個小配角!

小姑說,牧童也要換一下,你看學(xué)富行吧?

我后來知道,我這個小姑大名叫劉學(xué)蘭,村上的人不知道,都叫她劉關(guān)東,按說她家跟劉學(xué)富家更近一些,不是三服就是四服,而我家跟她則在五服上。她回來之后在劉學(xué)富家吃過飯,跟他認識,故而如此叫法,學(xué)富。

二姐說,若是劉美菊演那個打酒的小姑娘的話,劉學(xué)富演牧童不行,還不是一般的不行,而是絕對不行!

小姑說,這么嚴肅啊,還絕對不行!

我二姐就跟她說了我此前也聞所未聞的一件事兒,說之前還瞪了我一眼,說是小遠聽了可別出去傳??!

我說,不傳、不傳,我從不拉老婆舌頭!

二姐問小姑,你知道咱莊姓劉的多,有大劉、小劉之分吧?

小姑說,我才回來幾天,上哪知道去?

二姐說,釣魚臺整個一條后街全是小劉,中街是大劉,前街是姓王姓李姓高的些雜姓。咱們這一支叫大劉的輩分大、人口少,后街小劉這一支輩分小、人口多。所謂七張八王遍地劉,大劉小劉這兩支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可小劉這一支的人特別講禮貌,也特別團結(jié),見了大劉的人,不管年齡大小統(tǒng)統(tǒng)叫長輩,我家是咱們這一支中輩分兒最小的,我管你叫姑吧,哎,后街小劉家至少有一半的人得管我叫姑,另一半叫我姑奶奶,還有叫我老姑奶奶的。叫得咱大劉家的人吃完飯一般不敢在街上走,你若在街上走一趟,你就聽吧,這個問吃飯了二姑?之后馬上就有人問吃飯了姑奶奶?再一個又問吃飯了老姑奶奶?我不到二十歲的個姑娘,讓他們姑奶奶、老姑奶奶地叫著,感覺一下子老了幾十歲,叫得我都不會走路了!

小姑笑笑,這不挺好嗎?挺親熱、挺和睦的個畫面!

二姐說,你是剛回來,大部分人還不認識你,一旦認識了,小劉家的人那還不老姑奶奶、老老姑奶奶的叫聲一片?喚豬似的,“老老老……”,你聽著舒服嗎?有一次把我叫煩了,我說我管你們叫爺爺、老爺爺、老老爺爺吧,可不管用啊,過后見了還是要叫,這個熊叫法,也不知是從哪里論的,不僅我不知道,咱大劉家的所有人都不知道!

小姑說,吃了飯不敢在街上走,都到哪里走呢?

二姐說,一般都到村外的小河邊或西山底下溜達,如此的狀態(tài)底下,咱村大劉、小劉之間祖祖輩輩從來沒有通婚的,現(xiàn)在也沒有!

小姑說,同姓不結(jié)婚,是五服以內(nèi),出了五服也可以結(jié)!

二姐說,對呀,咱們跟小劉家壓根兒就論不上幾服,干脆就不是一個劉,哎,讓他們叫得,二劉之間沒有一對敢談戀愛的。全國解放后,國家不是一直提倡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又是破舊俗、立新風(fēng)什么的嘛,個別小青年想嘗試一下破破這個舊俗,結(jié)果就弄了個頭破血流,差點出了人命——

小姑很吃驚,呀,這么嚴重啊,還差點出了人命?具體怎么個情況?

二姐說,劉學(xué)富的哥劉學(xué)農(nóng)你見著了吧?是你大還是他大呀?

小姑說,見著了,我管他叫哥,怎么了?

二姐說,學(xué)農(nóng)大叔長得還算可以吧?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前些年村上還派他出去學(xué)果樹管理,回來給果樹剪枝,往樹干上抹白石灰什么的,就是他跟劉美菊的親姑劉桂枝嘗試著破舊俗,搞自由來著——

小姑說,哦,這個劉桂枝我沒見著!

二姐說,她早嫁到外村去了,結(jié)婚之后一次娘家也沒回,你上哪見去?

小姑說,呀,娘家也不回,說明對她傷害挺大呀!怪不得看著學(xué)農(nóng)哥怪萎靡的呢!

二姐說,這個劉桂枝上過初中,你那會兒說劉美菊是亭亭怎么立來著?

小姑說,亭亭玉立。

二姐說,嗯,這個劉桂枝也亭亭玉立,模樣兒好,脾氣也好,不多言不多語,不笑不說話,按說上過初中,見過些世面,可她說話辦事兒特別地害羞、靦腆,不是那種大大咧咧的孩子,她跟學(xué)農(nóng)大叔怎么談上的,到現(xiàn)在村上的人都一無所知,按她那種性格應(yīng)該不是輕率之舉!有一天,我聽幾個小孩說小劉家的幾個輩分比較大的人晚上開會呢,其中還有外號叫指導(dǎo)員的半頁子在門口站崗,在那里嘩啦嘩啦地拉槍栓。

小姑說,半頁子是誰?怎么還拉槍栓?

二姐說,半頁子是咱這里的方言,半半吊吊,少個心眼兒的意思,他是基干民兵,喜歡嘩啦嘩啦地拉著槍栓嚇唬人!那幾個小孩看見他在那里拉槍栓跑來告訴我!我后來聽說,那天晚上是小劉家的幾個長輩在跟劉桂枝談話,連談了兩晚上,說明劉桂枝開始態(tài)度挺堅決,不想跟學(xué)農(nóng)大叔散;那幾個長輩就讓半頁子在門口嘩啦嘩啦地拉槍栓,說今晚不松口,明天晚上就把那個劉學(xué)農(nóng)弄來,問他這叔怎么當(dāng)?shù)?,還跟他侄女粘纏,談狗屁戀愛,如此一個傷天害理的玩意兒,不把他的狗腿砸斷一條!也不知是桂枝松口了,還是劉學(xué)農(nóng)聽到消息跑了,總之是他兩個散了。時間不長桂枝就嫁到外村去了,出嫁的時候,桂枝一出門就在那里嚎啕大哭,哭得大半個莊的人都跟著哭,送出一里多地去,送葬似的!

小姑說,呀,影響這么大呀,小劉家的那些長輩應(yīng)該反省一下了吧?把孩子逼成這樣!

二姐說,恰恰相反啊,那些跟著哭的人并不了解桂枝哭的原因,反認為是桂枝受了欺負,將仇恨集中到劉學(xué)農(nóng)身上了,讓他在莊上好幾年抬不起頭來!

小姑問,當(dāng)初你們團支部怎么不管一下呢?

二姐說,我倒是想管來著,可村支書不讓我管,說那是人家的家事,你管得過來嗎?我說,桂枝那么柔弱的個女孩子,半頁子拿著個三八式在那里嘩啦嘩啦地拉槍栓,若是正常人在那里拉,你可以解釋為他是嚇唬人,關(guān)鍵是那個半頁子半半吊吊,少個心眼,他若上來那個半吊勁兒動真格的呢?劉桂枝要跟他們拼命呢?劉桂枝若有個三長兩短,驚動了公安局,你們那些長輩一個也跑不了;還要砸斷劉學(xué)農(nóng)的狗腿,這不挑動兩個家族惡斗、械斗嗎?這事兒要傳出去問題嚴重了,釣魚臺大隊讓個半吊子當(dāng)基干民兵,拿槍嚇唬人!支書就說,我馬上把槍給他繳了,隨便拉槍栓是不像個胡琴兒!村支書是小劉家的長輩,估計他知道那幾個人開會的事兒。

小姑就感嘆一番,說是你看人家小劉家哈,禮貌之中有強硬,一邊尊敬你,一邊不準你娶我小劉家的姑娘,八桿子撥拉不著的事兒,他在那里動家法——

二姐說,也是桂枝太柔弱,那幫人吃柿子專揀軟的捏;劉學(xué)農(nóng)也是軟鼻涕一把,不像個男人,人家女孩子在那里撐著,他自己先跑了!到現(xiàn)在我一點也不同情劉學(xué)農(nóng),他在莊上抬不起頭來活該!還是“小放牛”里面的牧童值得愛,“砍去了頭來冒紅光,縱然死在陰曹府,魂靈兒撲在你身上!”若是那打酒的小女孩遇到有人向她拉槍栓,我相信那牧童會跟他拼命,腦袋掉了冒紅光——

小姑說,這么說,演“小放牛”還有點針對性哩!

二姐說,嗯,但劉美菊如果演村姑,劉學(xué)富就不能演牧童,她還得管他叫爺爺,再加上她親姑跟劉學(xué)農(nóng)那個前科,她家里絕對不愿意!農(nóng)村業(yè)余宣傳隊跟公家的劇團不一樣啊,公家的劇團里面,父女倆、兄妹倆可以演兩口子,農(nóng)村的業(yè)余宣傳隊絕對不可以,頭年劉美菊演《王定寶借當(dāng)》里面的一個配角,不牽扯到談戀愛的事兒,我還跟小菊她娘打了招呼,解釋了半天劇情,她娘才松口!

小姑又感嘆一番,唉,雖然沒跟劉桂枝見過面,我還是挺替她惋惜,他倆怎么不私奔呢?闖關(guān)東啊——

二姐說,不到實在無路可走,誰去闖關(guān)東???這一步不好邁??!

一句話惹得小姑眼圈兒紅了小半天,一晚上再沒說話。

那天晚上我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震得我半晚上沒睡著。那個劉桂枝我是認識的,確實就像二姐說的,模樣兒好,脾氣也好,她上初中的時候,有時來找二姐玩兒,問我學(xué)習(xí)怎么樣,還教二姐將當(dāng)時流行的一種藍底白花的家織布做的棉襖,在白花的花蕊處點上紅墨水,顯得更好看了些。如此一個又漂亮又有文化的老實人,就這么來無影去無蹤地消失了,再也見不著她了。

待宣傳隊成立起來,那個“小放?!边€真唱了,在我小姑的建議下,就由劉美菊演村姑,我來演牧童。

我開始不想演,說我拉二胡伴奏呢,再說那個劉美菊看上去比我個子還高,也不般配。

小姑替我二姐做工作,說這不是你們過家家,而是正規(guī)演節(jié)目,你們這幫半大不小的孩子中,就數(shù)你詞兒記得牢,唱得準,你不演誰演?有會計李德成吹笛子伴奏就行了,你那個二胡拉不拉的聽不出來,那個劉美菊你看著她個子高,但跟你站在一起就不顯得高,是吧思清?

我二姐在旁邊就說,是呀,女孩子看著亭亭玉那個立,跟男孩子站在一起就不那么立了;重要的是美菊她娘一聽你跟她女兒唱小放牛,連嗝都沒打,立馬就答應(yīng)了,說是這幫孩子中還就是你家思遠跟我家小菊看著般配!誰說不般配?我看很般配,連她娘都說般配,你說不般配?沒讓你們演的時候,你們幾個熊孩子在那里過家家、瞎折騰,讓你們正規(guī)演了,你在這里打退堂鼓,關(guān)鍵時候掉鏈子,純是抹不上墻的稀泥呀你!

當(dāng)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聽見她倆在里間的床上還在說這件事,小姑說,演那么個小節(jié)目,你真跟美菊她娘打招呼了?

二姐說,打了,莊上宣傳隊演節(jié)目,男孩子我不管,女孩子要演個什么角色,我一般都跟家長打招呼,咱別弄些不利索,有個詞兒叫防什么然來著?

小姑說,誰知你說什么?

我在外間的床上喊了一聲,防患于未然!

二姐說,防患于未然對了,哎,快睡你的吧,女生說話還在那里偷聽呢,這就叫大路上說話,草棵里跑出人兒來!說完兩人哧哧地笑了。

劉美菊演村姑,我演牧童,我心里其實是挺樂意的。樂意的原因,一是我小姑說的那個亭亭玉立,她看上去挺順眼。二是她盡管叫我小叔,卻始終給人一種小姐姐的感覺,讓人很溫暖。她比我大兩歲,是高我一級的高小同學(xué)。我們?nèi)ナ畮桌镞h的那個高小上學(xué)的時候,要路過一個叫暖院的小村,每次打那走,那莊上的些熊孩子沒什么教養(yǎng),要么朝我們指指點點,說下流話,要么放出狗來咬我們,其中一個臉形像茄子的十來歲的熊孩子,經(jīng)常在門口指揮著一只臉型跟他差不多的小癩皮狗在那里狂吠,嚇得我們一到他家門口就趕緊竄。有一次,跑在后邊的李德順突然叫了一聲,跑在前邊的劉美菊回頭一看,見李德順正按著腳脖子蹲在地上,趕緊跑回來問他怎么了?李德順哭哭咧咧地說是讓狗咬了。劉美菊立馬拽起李德順說,走,找他家大人去!劉美菊在前邊領(lǐng)著,我們幾個在后邊跟著,一進那家的院子,那家的個娘們兒迎出來問,怎么了?劉美菊拉著李德順說,他讓你家的孩子放狗咬了,你說怎么辦吧?那娘們兒呀了一聲,拉起李德順的褲腿,看見小腿處有三個狗牙印兒,大罵一聲,那個王八羔子呢?熊孩子壓根兒就沒敢回家,那娘們即拿出一根黑乎乎的筷子,用鍋底下的火點著,之后將筷子灰抹到了李德順腿上的傷口處!再三道歉過后,又將其余的筷子灰包起來,讓李德順帶著,說是回家再抹一次,若是還疼或發(fā)了炎,明天你再過來,我領(lǐng)你去醫(yī)院!將我們送走之后,那娘們抄起一把笤帚就去找她家的熊孩子去了。

回家的路上,我問劉美菊,用筷子灰抹狗咬的傷口管用嗎?

美菊說,說是管用啊,還必須是狗主人家用過的舊筷子,咱莊上也是這么辦的;之后囑咐李德順,那娘們兒說的你聽見了吧?你自己注意觀察一下,要有反應(yīng)趕緊去醫(yī)院!又說,以后咱們再打這莊上走,站成一排,大大方方地走就是了,沒必要跑啊是不是?

這件事讓我覺得她比我們大好多,比方領(lǐng)著我們?nèi)ト思艺掖笕说淖龇?,我們都沒想到。此后我們再打那莊走,就再也沒見到那個臉型像茄子的熊孩子和那只癩皮狗。

上年劉美菊演《王定寶借當(dāng)》的時候,我也參與伴奏來著,排節(jié)目的時候,她還問過我,你會識譜是嗎小遠?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叫我的名字,守著好多人的時候,才叫我小叔。

我說,我是照著譜子拉的,但要拿個從來沒唱過的譜子讓我唱,我就不會了。

她說,那就是基本會了,怪不得聽著就是你拉得準呢,你那個手長得跟女生的手似的,又小又靈巧,揉起弦兒來,可真好聽。

這次排演“小放?!保驗閼蛟~都已經(jīng)會背了,唱起來的時候就十分地順暢。關(guān)鍵是表演不到位,表情也不會拿捏。我小姑不時地過來幫我們設(shè)計動作,她說,這個小戲,其實就是個表演唱,跟東北二人轉(zhuǎn)差不多,永遠在那里跑來跑去、邊跑邊唱,跑也不是隨便跑,而是跑一個橫著的8字型。

我說,這簡直不是文藝表演吶,成體育活動了!

小姑說,跑也不是像出操似的一二一、一二一那樣地跑,而是邁著小碎步跑,哎,你看過不是,是邁著小碎步跑吧?

我尋思還真是,遂說,咱是業(yè)余演出,還能跟正規(guī)劇團演出一樣?。?/p>

小姑就說,所以要學(xué)啊,要練啊,叫臺上幾分鐘,臺下幾年功來著?

我說,是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吧?

小姑說,十年功對了,這不是你們過家家,模仿幾下就行了,還是慢慢練吧,練到什么程度算什么程度!

關(guān)于表情問題,小姑說,除了開頭一問一答的那幾句,后來男孩子糾纏她,村姑不耐煩,表情應(yīng)該是不高興的表情吧,吃了你的肉來喝了你的湯嘛。

美菊提了點不同意見,那村姑可能是故意嚇唬那小牧童吧,心里高興,嘴上故意說狠話呢?

小姑看了看美菊說,呀,也可能,你今年多大了美菊?

美菊說,我15。

小姑就說,15呀,你理解的可能更準確,那就按你理解的演吧,總之是要自然而然,別故意拿捏就行。

隨后的幾天,我們就各自練那個小碎步。下次排演的時候,哎,跑得還挺像回事兒了,有點歡快的樣子,是歡快地跑。

這年的演出,果然大獲好評,轉(zhuǎn)過年來的整個一個正月,釣魚臺的演出隊始終在周邊的村里巡回演出。那個呂劇《王定寶借當(dāng)》也是演了的,是正戲,“小放牛”只是墊戲??墒潞笳f起話來,人們總說還是“小放?!毖莸煤茫苌偬崮莻€“王定寶”。

還在排演節(jié)目的時候,一次我二姐問劉美菊,小菊啊,你最近見到你桂枝姑了嗎?

美菊說,我是前年見過一次,快兩年沒見到她了!那次她還說想你呢,說當(dāng)時要找你訴訴苦就好了!

二姐說,唉,我也挺想她的,如今說什么都是事后諸葛亮了,關(guān)鍵是劉學(xué)農(nóng)太可惡了,他若不跑,一起商量個辦法,比方讓咱們這一支輩分最高的人提著彩禮公開去提親,事情可能還有轉(zhuǎn)機,他一跑,完了!

小姑在旁邊說,那個陣勢之下,咱去提親,不是豬八戒照鏡子自找難堪嗎?讓他們轟出來呢?

二姐說,所以要找咱們這一支輩分最高的人呀,有個詞兒叫什么高什么重來著?

小姑說,是德高望重吧?

二姐說,德高望重對了,小劉家不是特別講禮貌嗎?比方讓咱這一支學(xué)貴家大奶奶去提親,那幫人見了她得“老老”半天還得加個奶奶,再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大奶奶接了一輩子生,釣魚臺一半以上的人,都是她接生出來的,他們好意思把她轟出來嗎?

小姑說,倒也是哈!

二姐說,唉,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小菊再見到你小姑,給我捎個好兒吧,讓她過好自己的日子,別老吃后悔藥了!

美菊就說,謝謝二姑,我見了她就給她說。

巡回演出完了,小姑也要走了。臨走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聽見小姑跟二姐在里間的床上低聲哼唱“小白菜”:小白菜呀,地里黃呀;兩三歲呀,沒了娘呀。跟著爹爹,還好過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個弟弟,比我強呀。弟弟吃面,我喝湯呀,端起碗來,淚汪汪呀。親娘想我,誰知道呀;我思親娘,在夢中呀。桃花開花,杏花落呀;想起親娘,一陣風(fēng)呀。 親娘呀,親娘呀……

唱著唱著,兩人就哭了。之后小姑問二姐,思清啊,我回來住了這么長時間,幾乎天天在你家吃住,你煩我了吧?

二姐說,你說哪里話啊小姑,多少年不見一次,親還親不過來呢,怎么會煩?

小姑說,我的情況就跟歌里唱的似的,我親媽你見過吧?

二姐說,多年前見過一次呀,好像是我爺爺?shù)谝淮位貋硖郊业臅r候,領(lǐng)奶奶回來過,那時我父母還都在……

小姑說,她前年去世了,去年我爹給我娶了個后媽,唉,咱倆怎么這么命苦呢……之后兩人又在那里哭了小半天。

小姑說,后媽進門不久,我高中沒畢業(yè)就下學(xué)了,我爹在林場給我找了份工作,在食堂干會計,那疙瘩的林場一到冬天就放假了,一放放兩三個月,我爹怕我在家憋壞了,就給我說,小蘭啊,咱老家你從來沒回去過,你回去認認門兒行吧?讓老家的人記著還有咱們這么家人,你爹老了,最終還是要回去的,爹說著就掉了眼淚……

二姐說,爺爺也是想家了!

小姑說,爹給我找了后媽,他自己也不快活,這兩年明顯老了……她兩個不知嘰咕到什么時候,第二天早晨我起床的時候,小姑已經(jīng)走了。

多年之后,我參軍提干第一次回家探親的時候,兒時的小伙伴劉學(xué)富、劉復(fù)員、李德順及小笤等人都來看我,少不得就你好我好胖了瘦了地感慨一番,而后又就當(dāng)前形勢、國家大事議論一通。正熱鬧著,劉美菊抱著孩子來了,一見面朝我一鞠躬:回來了大叔——

我愣了一下,回來了,這是你的孩子呀美菊?幾歲了?

她說,兩歲了,之后讓那孩子管我叫姥爺,那孩子就怯怯地叫了一聲姥爺。

美菊說,來走娘家正要回去來著,聽說您回來了,趕快過來看看,您沒變樣兒啊大叔,口音也沒變!

我說,口音怎么能變,反正我是不會變!

二姐抓一把糖塊給那孩子,說美菊來得正好,你們幾個要好的小伙伴難得湊成塊兒,我弄幾個菜,一塊兒在這里吃個飯吧!

劉學(xué)富說,思遠剛回來,滿莊的人都來看他,迎來送往的挺忙,以后再約吧。

那幾個人就異口同聲地附和,人來人往的坐不住不假,過過這一陣兒再約。

美菊也說,俺那口子騎著自行車過來接我,正在村外等著呢!說完急燎燎地走了。

美菊走了,劉學(xué)富問我,有什么感慨沒有啊思遠?

我說,你們都比我積極,都成家立業(yè)有孩子了,我這里還沒著落呢!

小笤說,當(dāng)年都認為你倆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兒,連她娘也說滿莊的小青年還就是小遠跟俺家小菊般配,你是壓根兒就沒往這方面考慮吧思遠哥?

我說,是沒敢往這方面想呀,我不想讓她做第二個劉桂枝。

小笤就說,哎,劉桂枝是誰來著,怎么聽著有點耳熟呀!

劉復(fù)員說,就是美菊她親姑,出嫁的時候哭得一塌糊涂的那個!

小笤說,思遠哥記性可真好,莊上的人都忘了是誰,你還記著!

我說,剛當(dāng)兵的時候,天天晚上想家,頭兩三個月,我把莊上所有的人都想了個遍,這么一想一記就忘不了啦!

李德順說,你在外邊是干公安吧大叔?那就沒人敢跟你拉槍栓!

我說,我當(dāng)?shù)氖呛\姡路膊畈欢?,不容易分清?/p>

李德順說,海軍,那也不敢跟你拉槍栓!

二姐突然說,哎,咱闖關(guān)東的那個爺爺回來定居了,過會兒你去看看他吧!

我問,咱那個小姑沒回來呀?

二姐說,沒有,就他自己回來了。

劉學(xué)富說,一會兒我領(lǐng)你去,他是葉落歸根,回來想死在老家,埋到咱老林里的;哎,那個“小放?!钡膽蛟~還真是有問題哩,“轉(zhuǎn)一世咱們兩個配成雙”,是這輩子不行,下一輩子才能配成雙,還是改成“現(xiàn)在咱們兩個就配成雙”比較好!你說是吧思遠?

我就笑了,你還真是學(xué)富五車啊,喜歡動腦子,不過改得挺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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