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
一
與依附于我們身上的其它事物相比,名字或許更具備恒久性。它是我們如胎記般存在的精美或劣質的標簽,是這個人區分于那個人最顯著的標志。盡管,在龐大的人口基數中,這份標簽并不一定能夠做到獨一無二——更多的人在與別人共同享用同一個名字。一個名字一對多,就像一位生育旺盛的母親同時照料她的眾多兒女,會不會顧此失彼,讓其中一個本該享用母愛的孩子被忽略?
不管怎么說,必須得承認,更多的時候,是名字代替我們在世間輾轉騰挪。作為符號,名字是冰冷的,它需要一個活生生的人加以支撐,用自己的身軀把這個符號帶入生活的洪流之中,就像是曹翁筆下那塊被遺漏下來的補天之石,尋找自己的宿主,以此在人間經歷幾世幾劫,讓它更為豐富、圓潤、富有秉性。
說實話,我并不反感別人喊我的名字。既然名字的功用很大程度上在于區別和確認,那么任何用名字的方式將我從一群人之中區別和確認出的方法都是理所應當的。他們可以趾高氣揚地喊,和顏悅色地喊,怒氣沖沖地喊,高高興興地喊;也可以帶著稱謂有禮節地喊,去掉稱謂親切地喊。
當他們把一個名字與我自身進行某種方式的一對一確認的時候,我的名字披金掛彩,軀體像橡皮泥一樣被扭來扭去,揮灑自如。人們按照與我的人際關系以及感情色彩為我的名字或添磚加瓦,或去偽存真,我的名字在他們的口中呈現怎樣的色彩,那么我在他們的世界里往往就呈現出怎樣的重量。我的名字,在社會功用中,無論放在哪里都顯得那么貼切,無論出自誰的口中,都顯得那么自然。無論是在我還是在他們而言,我與我的名字都是密不可分的整體。
但我反感的是自己喊出自己的名字。
曾嘗試著面對鏡面,面對另一個我輕輕地喊出我的名字。劉星元——像是一個陌生人口中吐出的沒有名分的異域之詞,生硬,隔膜,刺耳。時間稍微停頓了兩秒,腦子轉了三萬兩千圈,思緒飄飛了十萬八千里,我最后遲疑地,沒有把握地回答:嗯。
這一個字的回應,中氣不足。雖然努力做了肯定的確認,實際上,內心卻是半信半疑,充滿疑惑的。我真的是這個聲音這個名字的所有者嗎?那陌生的聲音傳達給我的陌生字符,讓我疑惑。仿佛是我一直以來都在竊取別人的名字,作為一名深藏不露的小偷或偽裝者,別人從未察覺我與眾人的不同之處,唯有獨處出賣了我。那些鏡面、月光、深夜,讓我暴露了自己刻意隱瞞的真相,就像是一種劣質小食品,適合果腹,但不適合細品,一旦細品,其中的色澤、味道、工序之錯亂,就一股腦被揪了出來。
這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頂著誰的名字興風作案。作為一名作案者,我用眼角裝作漫不經心地搜索四周,四周空無一人,唯有背后一片沉默。沉默彌漫開,包裹著我,讓我坐立不安,卻又無所適從。
二
《禮記》載:幼名,冠字。孔穎達注疏:始生三月而加名……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呼其名,故冠而加字。
時至今日,祖先命名的大體流程和功用還未被抹去,我們引經據典,只為讓孩子有個被好名字襯托起的好前程。
好名字無異于一種榮譽加銜。一個好名字消融于我們的皮囊和周圍的空氣中,不常顯露,一旦現身,必然會為自己加分不少。我們因名識人,還未見到真實的那個人,便在名字的效應下偷偷給他的性情以及志向下了一個荒謬的定義。更荒謬的是,我們將會受到這自身構建出的定義的影響和波及,并借此指點著人際關系的發展狀態。
縱使不深究,我們這些普通人也應該能體會到名字之于我們的重大意義。這些年,隨著同齡人結婚生子,為新出生的孩子起名,儼然成了大事。天地,陰陽,八卦,五行,干支,籍貫,家源……這么多參考系數,最好做到雨露均沾。這其中的根由,恐怕不是簡單的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和“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可以概括的。
花名冊、高考榜、會議單、家譜、功德碑……我瀏覽過的名字不計其數,但真正記住的,其實并不多。在我所了解的本地歷史上,名字起得最為用心的是蘭陵王氏的王思璞、王思玷、王思瑕三兄弟——璞、玷、瑕,俱是有瑕疵的美玉,既是自謙,更是自勵。誠如其名,三位鄉賢后來在本地辦新式學校,倡新文化之風,哺育后昆,成為推動本地歷史進程的重要人物。
蘭陵王氏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名門望族,數百年間,鄉賢輩出。見微知著,我們或許可以從名字中窺見一個詩書之家繁盛不絕的因由。但我們家是小門小戶,因此,長輩們給我起的名字則隨意得多了。
三
老屋陰暗的房梁上,三十年前修訂的家譜不見風日已久,卻仍未避免時光對它的蠶食。積年累月的塵埃附著于它的表面,借助時間的挪動玷污了它。從另一種意義上講,厚厚的塵埃也為它涂抹上了一層保護層,盡最大的可能替它抵御住了外來事物的侵擾,比方鍋灶里升騰的油煙,墻縫間襲來的寒風,低矮處人間的喧囂。
在我十八歲那年的某個夜晚,祖父命父親在房中搭起梯子,把那一團灰乎乎、散發著霉味的家譜取了下來。圍坐火塘,祖父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拭去書皮表層的塵埃,我看到大部分受到驚擾的塵埃紛紛下落,小部分塵埃則或騰于虛空之中,或沿著我們的口鼻長驅直入,直入肺腑。祖父鄭重地翻開書頁,他在向我一一指認我們的祖先,并希望我在成年之際將他們的名字以及他們的生平牢牢記住。他并不認識家譜里的那些漢字,但他卻用記憶與我的眼睛完成了某種對接,家譜之上,我們一起搜尋著家族的秘密。然而,那些圓潤的蠅頭小楷,總是勾不住我的目光,目光在它們順滑的身上溜來溜去,如浮光掠影。
我想起了河流。那些偉大的河流,從不同的點上出發,越奔越長,越流越廣,途中的支流不斷匯聚、交合、重生,最終擰成一股長龍,挾裹著泥沙、生靈以及前塵舊事,與海洋融為一體,阻隔著大陸延伸的觸角。反觀家譜,我看到家譜之上,無數個名字從一個共有的源頭開始,按照自然的繁衍,它們迅速擴張,它們不斷延伸,它們像血脈一樣流淌成不同的支流,構成一幅龐大的倒流河的圖騰,潛藏進大地的軀體之中。
在厚厚一部家譜的最后一頁,在父親名字的下方,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我——那個位置上,分明標注著另一個名字。
按照父親的說話,全族最后一次續添這部家譜的時候,我尚在母腹,甚至還未知是男是女,族中長輩姑且就把還未出生的我當了男丁,沿著輩分,給我隨意起了一個名字。若我并非男丁也不要緊,在我之后,我必然還會有弟弟,那么這個名字將會屬于他。轉折來源于我的父親,等我出生之后,父親因為終于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兒子而高興,又不滿于兒子之名的隨意,在與別人聊天時,偶聽別人說起名字中帶“元”的人,比一般人活得都要自在、滋潤、無病無疾,便在給我上戶口時起下了現在的名字。如此,那寫入家譜里的名字便成為了一個尷尬的符號。嚴謹的家譜就這樣成為了記載謬誤的檔案,而那名字的存在,總讓我難以說清是我在替它活著還是它在替我活著。
又過了幾年,我的一位族弟出生,他的父親覺得我棄之不用的名字簡直無與倫比,因此為他取下了那個本該屬于我的名字。于是,家譜和現實中的名字以及名字所涵蓋的具體的人物便產生了混亂。以家族上的名字為參照,在家譜中它成了我,在現實中我卻又成了別人,我就像一個被家族這張巨大的棋盤剔除的棄子,孤獨地滾落到這紅塵之中。
少年時代,夜深之時,我躺在曾祖父和曾祖母躺過的床上,我的軀體在不動聲色地急速生長,我的夢境在真與幻的二維空間中不時切換,時醒時寐中,我聽見放置在房梁之上的家譜里,有人在私語,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嬉笑,有人在痛哭,有人在與老鼠搏斗——他的名字即將被一只饑餓的老鼠吞入腹中。哦,那只老鼠在撕咬他時,被擾動的塵埃紛紛下落,落到我的身上,而當我忍不住起身拍打的時候,我似乎能感覺到,其中的一部分塵埃在接著下落,而另一部分塵埃則在借助著我的拍打之力,重新飄蕩于空中,繼而回到房梁之上,回到一本厚厚家譜的封皮之上,就像它們本來就是一個整體。
塵埃升騰,塵埃降落,塵埃究竟在搬運什么?那么多的人擠在一本發霉的書里,他們又會爭吵什么?聽見我的咳嗽,他們為何忽然沉默了下來?他們沉默下來后,又為何突然從黑夜里伸出了手,揪住了我的姓氏和名字?
四
你的名字是什么?
是同學在問。而我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里的名字,特指“小名”,也就是乳名。和大名相比,小名具備一定的隱私性和親昵感,它是親人辨識你的重要依據。正因為它的屬性和我們平時所用的大名不同,因此,我們就把它嫁接為另一種功用。
整個小學期間,我都被籠罩在自己的小名構筑的夢魘之中。每一個學期調換班級,都會遇見這樣的困境。一旦覺得某人值得交往,便有同學向其提出這樣的問題。這是一種考驗,驗證的是友誼能不能繼續下去,是從普通同學過渡到朋友、哥們兒的必經之路。獲得考驗的人從此之后可以以小名互稱,而那些所謂的大名、學名,則會被暫時擱置一邊。然而,大多數時候,我都會狼狽地敗在這個考驗之下。原因在于,我的乳名就叫“明子”。
漢字里的諧音,往往能使兩個詞達到一種非凡的審美境地,但名字和明子這一對諧音,卻成功地構建起了我煩惱的根源。你的名字是什么?當我懷著無比真誠的心回答出“明子”這兩個字的時候,我被質疑了。問者從我的回答中觸摸到我的無賴行徑,他們感覺自己的信任受到了我的輕視和侮辱。我不知道該如何去解釋,況且,在他們看來,我的解釋是那么蹩腳和拙劣,簡直就是在推卸自己卑劣的陰謀。
那么遙遠而漫長的小學時代,我大多數時間是沒有朋友的。我孤單,正是因為我不善于玩這種游戲。
到了初中,當我把名字換成“米豆”,一切迎刃而解。米豆,是朋友在喊我;米豆,是我在喊我。朋友喊我的時候,是那么的自然;我在喊我的時候,也是那么的自然,自然得仿佛我是在喊別人的名字。
米豆,這個虛假的符號,來源于我祖父做過的一個夢——一天,祖父在別處干完木匠活回家的時候,看見門口有一個孩子在哭,他好心詢問,才知道那孩子找不到父母家門了,問他是哪個村的,他搖頭;問他父母是誰,他搖頭;只有問到他叫什么名字時,他才回答:米豆。祖父好心,怕孩子再一次走丟,就陪著他等他的父母來尋找,左等等不來,右等等不到,于是就暫且將他領回了家。是我叔急拍窗門的聲音驚醒了祖父,祖父從我叔興奮的聲音中得知了我的降生。祖父覺得這是上天的恩賜,剛才的那場夢境便是一種預示,于是,他執意要把那夢中的名字交付與我,結果全家人都不同意。于是,在此后的歲月里,全家人只有祖父還在固執地喊我的這個名字。我調皮的時候,他生氣地喊,米豆;我哭泣的時候,他溫和地喊,米豆;我躲起來的時候,他焦急地喊,米豆。
米豆,其實就是蕓豆,是一種可以食用的豆科植物,修長而彎曲的嫩莢如珠似玉,可做菜蔬。我父親喜歡這種蔬菜,每年都會在菜園里種上那么一畦。鮮嫩的散發著清香的清炒米豆擺上桌,祖父卻不動筷子。祖父不但不吃,也不讓我吃,按他的話說,哪有自己吃自己的道理呢?
你的名字是什么?當我背著全家擅自使用這個名字冒充的時候,當我說出自己這個沾著野花野草氣息的名字的時候,一切都在大家的預料之內,他們終于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答案。而我呢?我則體會到陰謀得逞后微微的快感,繼而又隱隱有些不安。我用一個家庭里不被承認的假名,用欺騙,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友誼,看起來效果還不錯。
可是,我卻不敢確定,那是不是我。
五
我也可能只是一個簡單的數字符號。作為社會人,有時候,我們本就單薄、冰冷的名字,不得不向更為單薄、冰冷的數字符號來尋求幫助。
牙疼。是左腮內里的上槽牙牙窩里頂出了一點兒異物,先前只是時隱時現地疼,陸陸續續疼了幾個月,也沒當回事兒,不想它便愈加放肆,開始無休止地折磨起整個牙部神經,牙齦腫脹,腮部也跟著腫脹,嘴巴無法完全閉合也無法完全張開,整宿睡不著覺,即便困得抬不起眼瞼,也會被疼痛撕開。吃了兩天消炎藥,但是沒有好轉。在網上搜索病因,知道是智齒在作祟,網上的醫生清一色的回答是:拔掉智齒,永絕后患。
對醫院有種天生的畏懼感,若不是疼痛摧毀了毅力,決不去醫院走動。到了醫院口腔科,已經排了一長串的人,各個捂著腮幫子,像是有什么秘密羞于見人。沒想到這么一座小小的縣城,竟也有如此多與我同病相憐的人。于是從護士那里領取了號牌,7號,也就是說,我的前面還有6位和我一樣蒙受牙齒折磨的人。我排在他們之后,坐在門診室外面的座椅上,由護士喊著牌號魚貫而入,接受醫生的臨幸。一個小鑷子,一個小鏡子,一個小鉤子,還有一件噴射消毒水的噴射器,他們在我的口腔內敲敲打打,無異于一場小戰爭,那些發臭的污垢在口中混合著藥味散發出來,便是戰爭的氣氛,讓我對自己感到無比惡心。醫生程序化地檢查之后,告知需要拍片,最好拍個x線片子看看,于是又排隊拍片檢查,拿著拍攝的片子,趕回口腔科,醫生掃了一眼,說智齒的根不正,需要拔除,不然的話容易損害前面的牙齒。
一上午,我借用一張硬紙殼做的號碼牌接受疼痛的擺布。口腔科的門診室成了我領取命令的處所,而醫生的手則成了指示方位去向的功能牌。醫生手一擺,7號,去辦卡;醫生手一擺,7號,去交費;醫生手一擺,7號,去拍片;醫生手一擺,7號,去拿藥;醫生手一擺,7號,去手術室……至于我的名字是什么,醫生沒必要問,我也沒必要說,反正,這個上午,我就是數字7,只有這個數字與我休戚相關,至于其它看起來和我更為密切的事物,反而成了累贅。我走進了簡易的手術室,像一件破碎的機器,等待著檢修。那一刻,我意識到,所謂健康就是整齊劃一,身體任何的節外生枝,我都不想再擁有,醫生的任何舉措,我都不想再去質疑。
在手術室,醫生給躺著的我打上了一劑透明的液體,除了針頭扎入體內的那一刻有點兒疼,其它倒也沒有什么,只覺得點滴進入我的體內,像潤滑劑一般悄無聲息。我有些昏昏欲睡,我猜想,那應該是麻藥。之后,跟隨著醫生的指令,我努力大張著嘴,接受著各類生猛地塞進我口腔的工具對我的修理。醫生的牙鉗緊夾牙齒,往返使力,松動牙齒,忽覺一冷,有什么脫離了我的身體,接下來就有液體漫過牙床,沿著嘴角洇了出來。鉗子帶出的牙齒沾著血跡,被醫生順手丟進了垃圾桶里。從此后,我與它骨肉分離,再不相見。我以為萬事大吉,可以逃之夭夭了,但是醫生對我說,這枚阻生性智齒頂在與它相鄰的另一顆牙齒腰間,已經頂出了一個黑洞,這枚倒霉的牙齒,依然需要被拔除。于是,剛才的程序又在我的口腔內演練了一遍,另一枚牙齒也被冰冷的鉗子拔出了牙床……
一番又一番波折,“7”這個數字符號終于完成了它的使命。領著一大堆藥品和冷冰冰的醫囑從醫院逃了出來,只把牙齒那個罪魁禍首丟在了醫院。麻藥的藥性在緩慢地散去,試著翹了翹嘴角做一個微笑的表情,傷口處就又開始疼了起來,于是急忙把完成到一半的笑臉拉下來,恢復到木然、冷漠的表情,果然疼痛便立刻減緩了一些。雖然還在疼,但卻在疼中有了死里逃生的體會。新生的我將手中的號牌一扔,向前走去,陽光打在臉上,我從未發覺陽光如此明媚。
此刻,我又想起了這一幕,想起了數字7與我合而為一的那段經歷。以此類推,我依次想到工廠里的工牌號、柜臺前的服務號、身份證上的身份號碼……它們豈不都是一個個規定了我們某個生活側面的符號?這是一個符號無處不在的時代,在這些抽簡為阿拉伯數字的符號面前,單一的個體可以被抹去,活生生的性格也可以被抹去。
數字時代,數據支撐著我們的生活,我們深陷于數字符號的汪洋大海中,無法自拔。在龐大的數字組合里,我們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存在。
六
臨時起意,請一位在公安部門就職的朋友查詢了一下全省和我同名同姓的人的數量,數據顯示,共有37人之多。以本省一個億的人口基數算,大約270萬人口里有一個擁有和我同樣名姓的人。以地域劃分看,一個地市基本不超過三個人。聚集到一起,這三十七人已經不少了,但在生活中,他們畢竟都是一種隱性的存在,散布在龐大、廣闊的土地上,與我的生活無礙,我與他們產生交集的幾率微乎其微,大可忽略不計。
但有一個人是個例外。
那個人是我原單位的同事,他是正兒八經的公務員,而我只是一名地位尷尬的臨時工。他和我同名同姓,只是不同字,我們倆中間的那個字呈現在書面上,是結構完全不同的兩個字,但是同音。在一個單位里,同事們以大和小來區分我們。這里的大和小是以年齡為基本依據的,但在以后的生活軌跡里,我卻無時無刻不在體會其中折射出的由此延伸、變異出的地位、權勢以及眾人的感情傾向等因子。
身居小城,關系鏈條簡單,從這個人到達那個人,中間的節點少,這也使得我從一個側面強烈感受到了他對于我的影響。
偶爾和朋友相聚,一位朋友向另一位陌生人提起你的名字,那人便會擺出一副原來是你的表情。還是偶爾和朋友相聚,還是一位朋友向另一位陌生人提起你的名字,那人卻又擺出一副怎么會是你的表情。毫無疑問,這兩種表情都把你當成了另外一個人。在這樣將錯就錯的環境里,面對別人的恭維,我心里忐忑不安地答應著,雖然別扭,但還要極力掩飾。我已經懶得去分辨什么了,即使分辨了又能如何呢?要知道,在人際場上,我們認識的很多所謂的朋友,大多數是一次性的,就像是一次性筷子、一次性水杯、一次性餐具,用過之后,便會被拋棄一旁。在這個場上認識的朋友,互換了名姓和職務,酒足飯飽,四散離去,從此散落在小城的各個角落,以后再在另一個地方遇見,誰都不會記起誰。即便在另一個場合重聚,依然是以前的流程,在共同的朋友的主持下,認識,互換姓名,又和之前一樣,重新隱藏于縣城之中。
在這種氛圍里生活,我不時會遭遇一些張冠李戴的事情。比方說,那個人獲得了成績,有人向他道賀,卻把道賀之辭發到了我的手機上。我很慚愧——他事業節節攀高,家庭和諧美滿,簡直就是一個理想版的我。而我呢?工作臨時,身份臨時,理想和愛情都遙不可及,理想以最為具象的方式羞辱了我,它讓我活在別人或者說自己夢寐已久的陰影里,蠶食著我的自尊。
我疑心我是在為和我同名同姓的那位同事而活。我常常覺得我的生活被他打亂,但我不知憑我低微的身份,是否也微微影響到了他的生活。以人為鏡,那是大政治家的風范,我做不到,但我卻從更為巧易的安排中僥幸窺見了以人為鏡的奧秘。
數年之后,我從那個單位逃了出來。拋卻那些美好的記憶,心里多少有些慶幸,突然覺得,我把丟失的或者說混亂的自己又撿了回來。雖然前路的未知讓我心生怯意,但是我終于又可以行使對于這個名字的獨立所有權了。可那時候的我決未料到,在人生的路途中,被自己的名字困住的經歷還將不斷重演。
七
總有一天,道路會荒蕪,祖父的姓氏會拋棄我,父親的籍貫會拋棄我,兒孫的時光會拋棄我,像拋棄一堆垃圾,它們抽身而去,只留我在某一座沒有來得及命名的山上,一心一意地發霉。總有一天,隔著一層土,那些失意的三流詩人和縣城里的小政客,將會站在我的軀體之上討論愛情、詩篇、權謀、疾病以及偏方和長生之術,談到痛處,他們就朝著腳下狠狠地跺上幾下,讓我離天空和塵世又遠了一點兒。總有一天,我經歷了死亡,并構成了死亡的一部分,當他們終于討論起歸宿,最有資格發言的我卻已沒有了發言權。
以上是我在一場夢境中醒來后寫下的一段錯亂的文字。為了探尋我與名字的關系,我愿沿著這些膚淺的文字,回溯我的夢境。
是在春天,我們幾個人相約去踏春,途中下起了小雨,于是各自找地方避雨。我找到的地方是一塊殘垣斷壁,雖然殘損了,但也足夠容納我的軀體。有風,雨就被斜斜地吹著,殘垣斷壁恰好能遮擋住春雨的襲擾。
雨停下來,同行的人卻都不見了。我呼喊他們的名字,只有空谷里散碎的鳥鳴回應我幾聲。鳥聲乍停,整個山谷便陷入更為幽深的靜謐之中,有些瘆人。覺得背后有什么在動,猛然轉頭,驚了一跳,原先的殘垣斷壁竟然變成了一堵墓碑。更讓我吃驚的是,那墓碑之上,竟然鐫刻著我的名字。那是一堵黝黑的墓碑,茂盛的藤蔓攀援其上,我的名字因風雨的剝蝕,已經很老舊且淺顯,那筆鋒的盡頭,人世的鑿碑之力和自然的恒久之力在拉扯,常年的雨水用水滴石穿之心,劃出一道自然的裂紋。
哦,這個名字這塊墓碑現在的持有者,他經歷過什么,他是誰的兒子誰的父親誰的丈夫?這個念頭剛一閃,場景就又變了。四周漆黑一片,仿佛陷入世界的最初,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外面隱隱有聲音傳來,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響,竟是同行者尋找我的聲音,我大喊,聲音剛從嘴里發出,就被什么阻隔回來,尖利地刺入我的雙耳,讓我的耳洞嗡嗡作響,就像是站立在懸崖邊的一塊石頭,左晃右晃,搖搖欲墜。即便如此,他們依然沒有聽見我的呼喊。良久,耳朵恢復聽覺,我才聽見他們已經輕易地放棄了對我的尋找。現在,他們正分別站在我的頭部、我的胸部、我的腹部、我的腿部,在津津有味地談論一些道聽途說,全然忘了我這么個人。我還聽見一段簌簌的水流的聲音,聲音過后,散發著騷氣的液體從上方滴下來,淋了我一臉……
此后的很多年,那塊鐫刻我名字的墓碑潛伏在我的夢里,不斷發酵。它沉默地立在那里,把重量壓在我的身上。我提前看到了自己多少年之后的境遇,提前聽到了多少年之后這世間的人對著它評頭論足,任意曲解著我的生平和意愿。更多的人則對我視若無睹或不屑一顧,他們踏著我的身軀走來,又踏著我的身軀離去。而我的名字,又將會隨著誰的一生繼續在這塵世輾轉漂流,不知所終?
我終究還是太年輕了,年輕得還沒資格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