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杰
去年的梧桐又一次綠了
教室里的二十三個孩子,比去年
高了一點,壯了一點
坐在后排的男孩不善言談
看向別人的目光總是躲閃
所有的風都向他吹
所有的夜色都向他涌去
八歲的單親男孩在造句題中
反反復復提及媽媽
這個昔日讓人感到溫暖的字眼
在今天,一次次地令人心酸
在鄉下,談論一個女人
會先談論她的丈夫和兒子
其次,再談論她的家庭和背景
最后,找不到話題
才聊聊這個女人做菜的手藝
或者,說說她的衣著打扮
多么可笑。女人,就像買菜時
菜販最后附贈的一把爛菜葉子
沒有人清楚云朵后面藏了多少雨滴
沒有人關注女人的一生流多少眼淚
喝水的時候,會莫名想哭
流進體內的水最終會以另一種方式流出
我們空懷貝殼、水草、搖曳的大魚
這些美好的事物將毀于奶嘴、尿布
毀于日漸膨脹的腰身和每日供奉的廚房
婚后,我用采過野花的手撫過案板
撫過案板上雜亂的魚鱗和帶血的肋骨
撫過日復一日不斷奔向腐爛的果蔬
沒有人記得我曾擁有過流水湯湯的大河
沒有人記得河面上白鷺騰空而去的背影
孕16 周,胎盤前壁
M 超可見胎心搏動
小腹深處的房子有了租戶
不交水電、物業
偶爾還會伸手踢腳
表達自己的不滿、饑餓
再放肆幾個月吧,孩子
這世間的雪不會縱容哭聲
就像現在,媽媽每天都帶你
上下班穿行140 里山路
賺回幾把下鍋的陳米
提前休了產假
日子,開始變得緩慢
樹葉黃了,小區門前
翠綠的草坪一夜衰敗
路邊樹的果子,掉了一地
在早晨,我會沿著馬路散步
把以前走馬觀花的事物
細細地捋一捋,看一看
然后背對太陽,慢慢地
把自己走暖
該下船了。水位上漲
你日益沉重,像巖石
在小腹深處翻滾。這段日子
我載你去過很多地方
長春、哈爾濱、青島、東營……
看過一些海,翻過幾座山
曾在陽光大好的山坡上笑得溫暖
也曾孤身一人在暗夜啜泣失眠
前面的碼頭,沒有鮮花和人群
你的降生不會和維納斯一樣
只有一滴雨,會落入你的掌心
洶涌成小溪、河流,甚至大海
或者干涸成水坑、河灣和池塘
抱歉,我不會把我的水給你
更不會背負你一路前行
我只有路標和地圖
要,便給你
如果不當老師,我可能
會做一名長途汽車司機
帶一條狗,揣一本日記
用車輪安撫每一條路的脾氣
酒就不要了
我怕過檢查口的時候
不喝,也被查下
有時候,走得久了
路就會從腳下長出來
走得再久一點
會分不清哪條是路
哪個是自己
那么多人問孩子的情況
姓名,性別,預產期
那么多人送孩子禮物
玩具,尿布,各色的衣服、襪子
沒有人提及即將到來的疼痛和危險
沒有人詢問產婦的需要和顧忌
臨產前一天,我在超市購物
巧克力和能量棒要多買一點
可能,我要從眾神手中搶回自己
一車的女人。在路上
不停地交換著彼此的桃花
無非是青菜、蘿卜,無非是
鍋碗瓢盆、柴米油鹽
無非是家里剛上學的孩子
這群命里含水的女人
美而不知,很少談及自己
租的房子離勞務市場不遠
每天清晨都會有人出租自己
五月的麥子、七月的土豆都是租戶
偶爾有租不出去的,蹲在路邊
拉呱,抽煙,自己給自己打了半折
每天上下班都會路過這里
和他們一樣,我也反反復復
把自己租出去,又贖回來
不敢隨便添置東西
租房的時候,我帶了筷子和碗
外套和毛衣掛進衣櫥
陽臺上的毛巾搖來晃去
這幾乎是我的所有財產
晚上,我會纏緊身上的被子
假裝自己是一枚繭
熬一熬,可能會變成蝴蝶
路上,遇見兩頭小象
它們系著紅綢帶
在小貨車的后車廂里
站著,像兩個不大的孩子
我緊緊跟在后面
途經一個又一個石料廠
仿佛一位含辛茹苦的老母親
把出遠門的孩子,送了又送
路旁,到處都是龐大的石佛、石象
只有它倆,以嬰孩的方式誕生
袒露出弱小,也袒露出純真
生在這片土地上的石頭
一生,可能只出一次遠門
它們在酒店、賓館門前苦守
悄無聲息,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