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歷代的質(zhì)文遞變,一如陰陽的關(guān)系,相蕩相推,物極必反,呈現(xiàn)出一種螺旋式前進的狀態(tài),一如清人章學誠所云:“事屢變而復初,文飾窮而反質(zhì),天下自然之理也。”(《文史通義》)辭賦的發(fā)展也是如此。辭賦發(fā)展到唐代的律賦時,從體裁、技法、辭藻和聲律等“文”的層面已經(jīng)臻于極致而窮于變化,宋人想再于辭賦的這一層面有所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已經(jīng)很難。而對聲律的過分講究,也已經(jīng)讓辭賦越來越流于形式主義,造就了一些為文而造情、有文而無質(zhì)的空洞庸濫之作。唐代的古文運動領(lǐng)袖韓愈和柳宗元就都主張“文以明道”,重質(zhì)而輕文,反對語言的過多藻飾。晚唐的杜牧也提出了“意主氣輔”的先質(zhì)而后文的觀點。
宋初以后的文論繼承了這種重質(zhì)輕文的傾向。比如柳開便說:“文惡辭之華于理,不惡理之華于辭。”(《上王學士第三書》)歐陽修、曾鞏等皆主張內(nèi)蓄道德而外顯成文,歐陽修認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送徐無黨南歸序》)周敦頤也提出了“文以載道”的說法,而程頤則更是主張學文害道、玩文喪志,他說:“不求諸己而求諸外,以博聞強記,巧文麗辭為工,榮華其言,鮮有至于道者。”(《顏子所好何學論》)至于司馬光、王安石、朱熹等論文,也大都重道而輕文,王安石說:“所謂文者,務(wù)為有補于世而已矣。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誠使適用,亦不必巧且華。要之以適用為本,以刻鏤繪畫為之容而已。不適用,非所以為器也。”(《上人書》)朱熹在《通書》中解釋載道的意思時也認為,文所以載道,好比是車所以載物,不載道的文,好比是不載物的車,車飾再華美,又有什么意思呢?
總的來說,宋代由于統(tǒng)治階級為鞏固中央集權(quán),強化了對思想領(lǐng)域的控制,統(tǒng)治者重經(jīng)學,理學大行其道。乃至在科舉考試中,圍繞要不要詩賦取士也產(chǎn)生了激烈的爭議,詩賦在科舉中也一度被罷,比如王安石就極力主張科舉制“先除去聲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jīng)義”(《乞改科條制》)。在這一主流影響下,辭賦在宋代產(chǎn)生了一些新變,形成兩大特色:首先從形式上看,雖然宋初以及科舉試賦中,律賦仍然是主流,但是從歐陽修開始,趨于散文化的賦體開始流行,其語言風格平易,并不拘泥于駢偶對仗,幾于“有韻之文”,故被稱為“文賦”。其次,從內(nèi)容上來看,受理學的影響,宋代很多辭賦更重議論,而多理趣。至于金元兩代,除了少數(shù)幾位賦家之外,辭賦方面乏善可陳。整個兩宋金元時期,主要賦家有王禹偁、范仲淹、宋祁、梅堯臣、歐陽修、司馬光、王安石、蘇軾、蘇轍、黃庭堅、秦觀、張耒、晁補之、米芾、李清照、王十朋、陸游、范成大、楊萬里、朱熹、元好問、趙孟頫、楊維楨等人。
王禹偁是宋初直臣,秉性剛直,為官清廉,文以律賦聞名。曾三次被貶黜,于是寫有《三黜賦》,卒章明志,云:“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謫而何虧?吾當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表現(xiàn)了其百折不撓的高尚節(jié)操和意志。范仲淹的散文《岳陽樓記》廣為人知,其所作《金在熔賦》為托物言志之短賦,通篇多駢偶之句,尤其“觀此熔金之義,得乎為政之謀。君喻冶焉,自得化人之旨;民為金也,克明從上之由”之句,點明了治國求賢的文章旨歸。宋祁為史學家,有《右史院蒲桃賦》等三十多篇賦作傳世,以律賦見長。梅堯臣以詩擅名,有《述釀賦》等十九篇賦作傳世,多諷世之作。歐陽修是北宋文壇領(lǐng)袖,古文運動的倡導者,開創(chuàng)一代文風,其《秋聲賦》即為散體文賦的代表之作。司馬光的《靈物賦》區(qū)區(qū)六十四字,短小精悍,以隱語的形式寫出,頗類荀子的《賦篇》,是其心中理想人格的寫照。王安石作為一代名相,也有多篇抒情詠物的短賦傳世,如《龍賦》借龍而抒仁智之見,從中可管窺其思想。蘇軾的前后《赤壁賦》,弘揚光大了歐陽修開拓的文賦之風,膾炙人口,其弟蘇轍的《超然臺賦》為騷體,頗能顯其達觀超脫之志。而“蘇門四學士”俱有多篇賦作傳世,其中,黃庭堅的《苦筍賦》中有“苦而有味,如忠諫之可活國;多而不害,如舉士而皆得賢”等句,寄意頗深;秦觀的《黃樓賦》借描寫黃樓的瑰瑋,歌頌了蘇軾的風范;張耒的《鳴雞賦》寫出了雞的昂揚志氣與精神;晁補之的《北渚亭賦》融騷體和文賦于一爐,渾然天成。米芾是書法大家,但詩文均妙,他的《壯觀賦》即是一篇駢散相間的登山抒懷之佳作。
至于南北宋之交的李清照,雖以詞人之身份聞世,但其《打馬賦》下語精麗,是駢體之佳作,被稱為“神品”。王十朋是南宋高宗時的狀元,曾在紹興做官,有《會稽三賦》傳世。陸游是著名的愛國詩人,一生留下九千多首詩,也有多篇賦作流傳,如其《豐城劍賦》為典型的文賦,通篇多議論,有“夫九鼎不能保東周之存,則二劍豈能救西晉之顛乎”之句,頗精辟。范成大和楊萬里均是有名的詩人,范有《望海亭賦》《館娃宮賦》等作品,而楊則有《海鰌賦》《浯溪賦》等。朱熹作為宋代集大成的理學家,以學問見長,但詩文功底皆不錯,有《白鹿洞賦》《感春賦》等傳世。至于金元時期的賦家,比較有名的如元好問,其《秋望賦》為慷慨之悲歌,表達了深沉的懷鄉(xiāng)之思和收復失地的強烈愿望。趙孟頫以書法名世,不僅書有蘇東坡《赤壁賦》等行書作品,自己也寫有《紈扇賦》《修竹賦》等賦作。楊維楨是元末詩壇領(lǐng)袖,其父于鐵崖山筑室藏書,楊維楨在里面苦讀五年,故自號鐵崖,其詩有“鐵崖體”之稱,有《承露盤賦》《乞巧賦》等多篇賦作傳世,其《些馬賦》以五個問句開篇,繼以騷體寫馬,托物而寓志,頗有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