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岷
琥珀里滲出帶血絲的咳嗽聲
和老人們蠕動時
寬衣大袖的摩擦聲
對于抽搐的想象與回憶組織,還需要
更多的用于繚繞的薄霜似的白紗
天空是多年前大雁變換隊形后的蔚藍
我的喜歡打花牌的祖母是頂著云朵的月亮
我的母親是眼神很不靈牙口不得勁的大樹
她年輕時是校園和醫院里的一道飄搖的風景
我的父親的眼鏡曾是講臺上的聚光燈
他的膝蓋,在退休后開始彎曲又彎曲了
他在老家的床上成了一位滿懷成見的老祖父
說的是一些老話看的電視都是老故事頻道
后來他們一起來到我擠在大都市的家里
他們彼此在爭吵中交換了他們擅長的部分
于是我母親整天在床上看在廚房忙碌的節目
我父親盲目地走來走去,制造更多的家務麻煩
他們的生命展示出更令人心酸的一面,反過來說
他們生活里有一個非常淺淡的微笑我難以覺察
你是眼睛剪切的作為風景的樹和女孩
你是一所騰挪的房子,是一封空白
掛號信,是一杯接一杯的飛濺的梅子酒
是一幅或幾幅令人臉紅心跳的具象的素描:
鳥和云彩飛過留下搖搖晃晃的枯枝
你有著一顆牛軋糖那么小的善意
是清晨用來打招呼的一聲親切的咒罵
你曾到達從家里到應聘單位那么遠的遠方
而一顆星星那么近的遐思,那么突然地
分崩離析美麗地化作萬千碎片
客廳如山谷般幽暗,那些枯葉蝶
如貼在隱形鏡片上一樣粘在她臉上
人還是那么年輕但眼角在某個瞬間老了
周圍是靜寂物質,嘴里發出念叨
在地平線的晨曦如蛛絲緩緩飄飛過來
多高呢他仰起頭
就是像喜馬拉雅山那么高吧
遠看是蜘蛛,或螞蟻
是節拍器一樣抖動的
胖乎乎的米粒蟲子
近看,是一個一個人
去到雪裹的峻嶺巔
卸下笨重的錄音設備
搭建肥皂泡一樣的帳篷
安放各種器材,他鳥瞰
云霞和一整個連綿的山系
他獲得遠古巨人的視野
仿佛獲得了主宰世界和自己
與他人草芥般命運的超能
他低頭、低下頭(頭顱有如
擱在棉花包上不穩)看見影子
但不再是自己的影子
他如山鷹一樣飛躍,打開
彩蘑菇一般的尼龍降落傘
降落到祖輩微薄田產的
遺址上,調試并打開
麥克風聽到浩瀚無涯的
來自另一個聲域空間
仿佛從喉頭上升到軟腭
卻被猛地捏住喉管,又在
鼻腔和口腔里打開的
寂靜和寂靜,那分明是
老年人衰老聽覺里的
尖銳、沉重和弦中的遙遠
藏有音樂盒子的地窖
燒得剩下殘壁的錄像廳
愛情場景里的淺睡眠
黑白默片的手勢與表情
車禍蘇醒的觸覺,凍在
冰川后期的爬行姿勢
馬刀揮動砍向激流之前
一陣陣停下來的風聲
我們飛到了一個機場
一樣清潔得過分的國度
那時間天空與大地
同樣干干凈凈仿佛有透明感
四周密集的行人安安靜靜
那不是美白且安裝消音器的
那是一種驚奇,也仿佛
某場景喚回了動物的失憶
那種久遠的古代或未來
2017年8月21日一大早
在人行道上,在一絲不茍的
黃色盲道線旁邊,我看見
有幾枚硬幣撒落在那里
那錢幣上的圖案是陌生的
幣值我當然也一無所知
但五六枚大大小小地
很有點好看地散落在那里
讓我一眼瞧見宛如見過兩次
我張望了一下四周,就去
撿了起來用餐巾紙包上
我是不該撿起那些的
那些閃爍的金錢,干凈得
讓我覺得浪費了潔白的紙張
這一刻湮沒在洪流之源中
聲音里有皺紋似的漣漪
都是在把故鄉搬到他鄉
蚱蜢,跳回稻田與棉花田的格子
小男孩正用舌頭雕刻他的
火炬,他的草莓冰激凌
就像古代,我倆明亮地停棲在
同一根柿子晃動的枝條上
[創作談]
人之生命的流變天然需要另一個相應的非生命的藝術載體與之對稱、平行。這個非生命可以是藝術門類中的任意一個或幾個。這樣,人的生存就不僅是一個生物體狹隘的快感或憂愁,記憶、再記憶和體驗、超驗以及幻覺也就有了全新的審美價值。
詩廣義而言是一切藝術的魂魄,狹義而言,詩是語言的最高階,詩不是單純反映世界,而是營造、創造世界,其高超或魅惑自不待言,同時詩也是一個最平民化、最低物質成本的藝術形式,因為語言材料俯拾皆是,詩情比詩歌還要古老。
詩歌或詩歌寫作是詩人的本能動作,每一次的詩歌寫作也是無止境的無法駕輕就熟的一次性藝術,是其了不起而卻平凡的精神伴侶同時伴隨著生理的歡愉,世界時快時慢變化無常,詩歌從容篤定自會校對更加精準、柔軟的另一面時鐘。
詩人仿佛來自域外,他將一個被遮蔽國度的詞句搜集、提煉、轉譯成他日夜供奉的母語,一種特殊的語言形式。這種形式是不純、內在、非公共性和敞向未知的;它的建立,即那種業已經過點化的經驗表象的完成,依從于想象與非推論性法則;它與時代與傳統與個人乃至讀者都是一種偏移,互為構成的關系。詩歌是絕對的,它集中而空缺地體現出人類堅定地穿越苦難和歷史事實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