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記（組詩）

熊 魁

[家]

上帝在你的門口安了一顆星星

我常常摸著它的光芒回家

那是你悠長的目光，一直纏繞我到遠方

閑時一揪

就扯出我的眼淚

[浮 生]

為確證關好了家門，我在樓道

常常來來回回數次：推，拉，搡

因懷疑辦公室電源未斷，出差在外

幾次讓工作人員查證：換鎖，卸門

有同學嫁女娶媳，有朋友休假帶孫

父輩的親人太多撒手：孤獨積聚為癥

皮膚松弛，臂部下垂，好漢已不再當年

回望橫渡過的海峽，只能望洋興嘆

需要回憶好久，才能想起一句話

需要整理碎片，才能重現忘卻的那個人

沒什么不坦然了。過些年，再訂購

一塊地方，尺余匣子足以安身立命

[一生有多少疼痛需要開那么多出口]

我多少次寫過父親

比如：他的眼里有紅塵，額頭紋路里有紅土

洗臉時，他常常把這些土刨去

從皺紋里找出路，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

我多少次寫過父親，比如

手足上有胼胝，胼胝上有裂口

一到冬天就流血

剝而未落的角質層，像刀片立于傷口

我多少次看到他用膠布裹住

硬生生送入魚鰓似的傷口。一生有多少疼痛

需要開那么多出口？我端著豬頭肉

去問屋旁的土地爺

土地廟也在紅塵的圍困里

除幾支未燃盡的柏香

全是空——

這時，父親伸出手，拉我站直了下跪的雙腿

[廣 場]

蟲鳥都在。我將離開

黎明了，天地撕開一道口子

露出微光

亡靈已經退場。萬物閃身而入，群山聳立，

河流歸位

神在高處，照著清單，點數蒼生

天空如此干凈：像人間，不曾有過的廣場

[一場雪能不能把大地上的悲苦清空]

大雪紛揚。人間太冷了

急需這床棉被過冬

粗獷的山脊，恍若奔騰而去的白馬

著青黑裝的騎手從馬背側身滾落

到山下，反手舉起一條長江的鞭子

深深揮進了它的肉里

我的祖先曾在與雪的較量中

犧牲，現正躺在不遠處的雪地里

我要回老家去，替母親關好門窗

去看看寒風中的叔侄伯姨

摸摸祖父，墳頭冰冷的石頭

看看童年的牛

掛在柵門上的響鼻是否結成了冰凌

我不回頭，身前身后

世事都如茫，一場雪

能不能把大地上的悲苦清空

[圍爐夜話]

我每撥一下火星，它就閃爍一下

我一下一下撥，天上的星就一顆一顆地亮

大地明凈，如同白晝

光天化日下，人們相繼睡去

有的從此不再醒來

有的醒來，也只是倥傯度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