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玉忠(彝族)
有時候是松林,有時候是竹叢
它們快速倒退,帶來影子,晃動
偶爾,一株彩色的花枝閃現
而公路旁一晃而過的村莊
是他鄉。更遠處,初秋的
群山還攜帶著夏天的黑綠
途中,客車穿過了幾個隧道
我和陌生人一起經歷的黑暗
有時候長,有時候短
默默坐在車廂里,我們彼此辨認
相似的鄉音,卻沒說一句話
秋天,一種躁動,讓我們不停喝水
一切都像是外出,陌生的旅途
但我們知道,不遠處就是家
每當我寫下“月光”
體內的舊鄉,不似這城
月明千里無私心,但我的月光
從不浮動,它只是照著
像沒有邊境的電影放映機光柱
那里——胡麻地沉默,蜜蜂早已歸巢
梨子垂在微黑的剪影里
爐膛里,栗木炭火剛剛生出白灰
一旁的狗,打起了呼嚕
多么荒唐,我半夜寫下“月光”
卻照見我厚此薄彼的狹隘
一樹小紅燈籠翻滾
啄噬燈芯的鳥從對面山梁
飛來。風再大,也不能穿上
樹梢間舊衣服的人形——
鳥,聞風而來又順風而入
風再大,母親也要繞著
被撕碎的櫻桃樹蔭——
團團打轉不停吆喝口干舌燥
風再大,也不能吹我回到故土院落
我無法飲下那透亮的火
烏鴉拋出幽閉的薄鐵片
羅漢松顫抖著枯死多年的黑枝
神?。∥移砬蠓胚^——
放過今天人世間的一個小院落
放過小院落內,鼾聲漸起
靠著柴草垛悄然入睡的老祖母
放過老祖母那一頭,好不容易才被你
染白的頭發——再黑的烏鴉
也無法置換一個老人的白
她一生的雪即將落盡
茫茫鄉野,仿佛冬天的遺言
寫小廟,十里八鄉都在崩塌,殘片飛揚
松木易朽,荒草叢里的螻蟻才是勝利的愚公
祭壇退回到塵土里,讓香燭黯淡
寫那些壁畫,寫兒時的雞首無眼人
或三尊怒目者的銅鈴。給它們吹一口氣:
來呀!我們飲酒作樂
一坯土里的千軍萬馬,無法喊出
可悲啊,我狀物的前半生,偏執于
流水,白云,鄉間流竄的冤魂
卻只留有半個身子在故鄉,像個野鬼
一直以來的謄寫,把我自己搬空,寫舊
以春天命名的城市,難抵
冬天數度回訪;仿佛雪花的
反芻,倒春寒讓黃昏的游子
輕聲暗咳。傍晚,雨落下來
銀灰色的鐵皮屋檐,滴滴答答
一群白光斑,默默打著時光的響指
而天空下墜的凸面鼓上
狼群繼續撕咬,春雷遼遠且毫無新意
——像隱身巨人隨意吐露的一聲嘆息
你體內的吶喊,似燜鍋里炸裂的豌豆
云朵懸停在高空中
種植棉花的人賦閑隱去
藍玻璃在增加它的深度
如果有風吹起,鋪陳的白
密謀中的雨滴,都將顆粒無收
向下,空氣空出更廣闊的虛無
再向下,燕子疾飛,捉蟲
在半空俯沖,翻轉,剪裁出
灰褐色的季節,輪廓和步調
再向下,樹葉裝點著盛夏
鐵青色枝干暗含火焰
如果再向下,是低處的人群:
光著膀子,納涼抽煙散步聊天
哦,這樣一個季節
一切都在上升,拔節
作為人群中的一個
你在低處,打發著一天的日常
身旁更深的草叢里,草還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