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唐浚中


2019年8月15日深夜,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家屬區,一棟舊宿舍樓的一扇窗戶透著微光。
屋里的墻壁上,映著一個有些佝僂的身影。
這位深夜還在伏案的老人名叫王鳴岐,是中國著名肺科專家、重醫附一院肺科(現呼吸內科)創始人,曾任重醫附一院副院長、重醫附二院副院長、重慶醫學院(現重慶醫科大學)副院長。
雖已98歲高齡,但王鳴岐依舊心系醫院發展。每天晚上,他總要抱著平板電腦,翻看呼吸內科微信公眾號。他還常與醫生探討科室發展,鼓勵青年醫生要不斷提高醫療技術水平,多發表論文,提升在業內的影響力。
在一次次的探討交流中,王鳴岐的故事也在青年醫生中流傳開來,激勵著一代又一代醫生成長。
求學·與重慶結下不解之緣
1921年,王鳴岐生于浙江省鎮海縣(現鎮海區)一個農村家庭,家里靠刮海鹽為生。由于食鹽金貴,盡管家里賣鹽,但王鳴岐一家和多數人家一樣吃不起鹽。
王鳴岐的長輩們認為,正是因為窮,人們才吃不起鹽,所以沒了健康。王鳴岐的祖母決定讓孩子學醫,救民于水火。
1923年,王鳴岐一家遷居上海,王鳴岐的父親通過在德國人辦的醫院里半工半讀,考取了同濟醫科大學(現同濟大學醫學院)。畢業后,他與同伴創辦了一家診所。
在父親的影響下,1939年,18歲的王鳴岐以優異成績考入上海醫學院(現復旦大學上海醫學院),開始了他為之奮斗一生的醫學事業。
然而,剛入學不久的王鳴岐就遇到了困難——日本侵略軍在校門口設立崗哨,規定學生進出必須鞠躬。王鳴岐不愿低頭,發誓“寧可不上學,也不向日本兵鞠躬”。最終,王鳴岐和部分同學選擇輟學回家。
1942年春,已遷至重慶歌樂山的上海醫學院發出消息,歡迎滯留淪陷區的同學前往重慶入學,共興抗日救亡之大業。
得此消息,王鳴岐和同學們興奮不已,他們成群結隊,互相幫襯,闖過日本人設的重重關卡,經過三個月的艱苦跋涉,來到上海醫學院在歌樂山上的臨時駐地——小山村龍洞灣。
1945年,王鳴岐以優異成績畢業。為實現救死扶傷的夢想,畢業后的他去了璧山、銅梁等重慶遠郊地的醫院就職,以一技之長為西南地區百姓醫治病痛。
1946年,上海醫學院回遷上海。在親人的召喚下,王鳴岐隨著返鄉潮回到故土,在中山醫院及華山醫院工作,歷任肺科住院醫師、助教、主治醫生、講師、副教授。
西遷·實現救死扶傷之志
新中國成立后,隨著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實施,改變我國西部地區醫藥衛生事業落后狀況一事被提上日程。上海第一醫學院(原上海醫學院)部分院系及相關重點學科被分離出來,西遷重慶。
消息傳來,上海第一醫學院頓時炸開了鍋:從當時中國最繁華的“東方巴黎”上海,去到窮鄉僻壤的重慶,需要多大的勇氣和犧牲精神?
時任上海第一醫學院副院長兼華山醫院院長錢惪找到了王鳴岐,期望他能帶頭西遷,支援剛剛組建的重慶醫學院。面對錢惪的期待,王鳴岐沒有絲毫猶豫,立刻答應了下來。“從大處說,此去重慶是響應黨的號召,從小處講是為了報答重慶人民的恩情!”王鳴岐回應說。
就這樣,在錢惪、王鳴岐等教授的帶領下,一批批年輕人報了名。
隨著400余名西遷教職員工陸續到達重慶,教學和醫療工作相繼展開。王鳴岐一邊上課教學一邊坐診,并開設了中國西部地區最早的20張肺科專科病床。
20世紀50年代肺結核流行,重醫沒有研究肺結核的設備,王鳴岐就去鄰近的建設機床廠醫院借了一臺35毫安的小型X光機,下班后打起電筒,到鵝公巖一帶去搞肺病普查。
一番檢查下來,王鳴岐發現14%的受檢人被查出身體不正常。由于醫院病床不夠,王鳴岐就帶領當地工作人員創立“地段自辦療養室”,將病情較輕的病人安置于此。“地段自辦療養室”的運行,不僅治療了大部分病人,還為當地培養出一批醫務人員。
“我那個時候還是青年醫生,王鳴岐老師常常帶著我到人群聚集地搜集地上的痰液。”重醫附一院原肺科主任吳亞梅教授回憶說,為了做科研,這人人避之不及的痰液,在他們眼里就像寶貝一樣。他們趴在地上,把痰液做成標本后,帶回醫院化驗。
進藏·踏上艱苦科研之路
1959年冬,接上級通知,重慶醫學院需要派人加入原國家衛生部和原解放軍總后勤部組織的高山病研究小組,趕赴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西藏自治區昌都地區,跟隨進藏部隊進行實地考察研究。
重任再次落到王鳴岐肩上。
這一次,王鳴岐又是二話沒說,向科里同事交代工作后,于1960年春出發了。
王鳴岐進藏走的道路是318國道線的前身,那時這條路還是一條簡陋的泥石公路,路上有數不清的高山深壑、激流險灘。雖然旅途艱苦,但王鳴岐沒有絲毫怨言,他與大伙兒擠在車上睡覺,不分你我,讓同行的年輕人既驚訝又敬佩。
途中,王鳴岐等人還要進行采樣、化驗工作,他們依靠一臺手搖計算機開展血氣分析工作,為高山病防治收集到了第一手數據。
抵達甘孜,王鳴岐發現當地的衛生條件極差,立馬決定就地進行醫學研究和衛生教育,舉辦衛生講座,培訓當地衛生人員,以改變老百姓的衛生觀念。
在川藏高原實地考察研究期間,王鳴岐不僅心系百姓,在待遇上也盡力為同事考慮。
當時,有兩種出差補貼的計算方式可供研究小組選擇:第一種是按個人月工資的30%計算發放補貼;第二種是每人每天1元。王鳴岐是副教授,每月工資168元,若按第一種計算方式,王鳴岐每月可得補貼50.4元,可是多數隊員月工資僅30元上下,每月補貼不足10元。王鳴岐主動提出,大家出來工作都很辛苦,要采用第二種計算方式,每人每天1元。
這次川藏高原高山病研究,王鳴岐一行收獲頗豐。他們搜集到大量珍貴數據,形成相關論文37篇,為保障進藏人員的生命安全作出了重大貢獻。
后來,作為相關領域專家,王鳴岐又被組織委以重任,趕赴青藏高原,進行“大規模建設人員長期入住高原惡劣生存環境下的可行性研究”。為此,王鳴岐數度趕赴格爾木等青藏高原腹地,跟隨建筑部隊進行艱苦的實地調研,提出了解決大規模人員缺氧問題的相關措施,這在青藏鐵路旅客運輸中得到應用。
履新·不惑之年再度創業
1963年秋,王鳴岐結束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巡回醫療,回到了重慶。還沒等王鳴岐喘過氣來,錢惪又找到他。
“老院長對我說,鳴岐呀,剛從藏區回來,辛苦了!本該讓你好好休息幾天,可是這件事有點急,一直在我心頭放不下,所以找你談談心。” 王鳴岐回憶,錢惪說這番話時笑容可掬,語調輕緩,他意識到又有新任務了。
原來,錢惪希望王鳴岐去重醫附二院擔任業務副院長。
20世紀60年代,重醫附一院所處的大坪袁家崗一帶還是農田和荒地,不利于治病救人,而位于渝中區臨江門的重醫附二院雖處中心區,但是以民營寬仁醫院為基礎成立的,基礎薄弱,設施簡陋。
這一次,王鳴岐同樣選擇了服從組織安排。他說:“黨和政府要我去支援附二院建設,我學醫的初心就是治病救人,有什么理由不去!”
王鳴岐義無反顧去了重醫附二院,一頭扎進醫療和教學之中。經過數年努力,重醫附二院的各項工作走向正軌,還在當時破天荒地實行了24小時全天候接診看病,成為渝中半島最有名的醫院。
1974年,年逾五旬的王鳴岐又一次奉命離開已經頗具規模的重醫附二院,回到重醫附一院任副院長,1980年至1983年任重慶醫學院副院長。
1991年7月,年屆古稀的王鳴岐本應退休享受生活,但因為他德高望重,不可或缺,時任重慶醫科大學校長的周雅德報請教育部批準,一直挽留他工作到76歲。
王鳴岐退休后,仍然關心著醫院和呼吸內科的發展。每當有醫院的晚輩來看望,他總會拉著晚輩的手,讓晚輩給他講醫院的發展情況、科室的運行情況。
一次次探訪中,王鳴岐常被晚輩們問及自己一生輾轉多次,放棄了許多更好的發展前程是否后悔。
每次,王鳴岐總會清清嗓子說:“那個時代絕大多數同事都如此,黨讓我們去哪里,我們背上行囊就去哪里,將自己的理想與祖國的建設綁定,以獻身事業為光榮,沒有考慮個人利益、家庭利益。如今很多人也許不理解,興許認為我們那一代人太癡太傻,但是若沒有我們這些埋頭苦干傻干的知識分子,就不會有今天的重醫,你們年輕一代仍然要把‘西遷精神傳承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