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鈺
一
明天會發生什么,誰都不知道。
無數次依著中書的模樣,穆小雯描繪中畫。這對帥氣的雙胞胎兒子曾令她無比確定——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可現在,哥哥許中書已經二十八歲了,弟弟許中畫還是二十歲的毛頭小伙,長不大了。許中畫永遠定格在二十歲了。
每到夜深人靜時,閑暇無事、忙里偷閑時,穆小雯無法不去思念中畫。中畫瘦成一張紙,輕飄飄鋪在床上,她拾起他的手,細骨頭上包一層松垮垮的皮,嶙峋得很,他的腿也是,腳也是,身體也是。他將在這世上長了二十年的血肉都還給了這世界。中畫說,媽媽,我舍不得離開你,我想和哥哥一起長大……中畫走時,穆小雯沒覺得疼痛。她的疼痛是此后八年里,一點一點找回來的。都說時間會讓一切傷口結痂、淡化、消失,也自然會減輕痛,抹平哀傷。可穆小雯的傷痛,一天比一天多,一天比一天重。
“同卵雙胞胎,一個患白血病,另一個患白血病的幾率高達25%,雙卵雙生的孩子同得白血病的幾率,也遠比正常人高。”八年來,醫生的話沒有一天不在她耳邊響起。有一段時間,像駕車在濃霧中前行,能見度不足兩米,她的期望被一團漆黑籠罩,左沖右突,找不到出口。有時她也承認自己神經質,被未知綁架情緒,讓本不必要的恐懼融入血脈心跳,牽制她的一舉一動,一松懈就會犯下天大的不可饒恕的罪行。
中畫走后,她一有空就會回到送走中畫的這家醫院來。
此刻,她迫使自己提起精神,讓身子筆直地挺立,朝左行走兩步,面向醫院大廳,360度旋轉頸部,360度旋轉眼球,它們極致地向上向下向左向右,這些動作令她稍有舒緩。今天來的骨髓捐獻者不多,不到二十個,都是附近的大學生,衣著新潮,扮相清秀,血液和荷爾蒙一起眉飛色舞。她引領他們體檢時,會觸到他們的衣角,或者身體的某一部位,內心就被猛地一擊。年輕男子的氣味,熟悉又陌生,藏在她身體最隱秘的地方,偶爾穿透她,用她不情愿的姿態和她擁抱,互相撞擊,令她不得不一次次回味失去的疼痛。
重復刺破她傷口的,是許中書。中書二十歲以后,個頭猛躥,像是把中畫沒來得及成長的骨肉精血一起合并起來,茁壯地長成了一米八的壯漢,在只有他和穆小雯的家里,既當兒子,也當父親。“你瞧,我能吃能睡,能打能鬧,我不會有事的。”他總這么說,將胳膊折起來,夸張地顯示并不發達的肱二頭肌。穆小雯將他圓滾滾鼓起來的肉捏在手里說:“老鼠肉。”她也曾這么跟中畫說過,中畫一邊笑,一邊把胳膊一抖一抖,讓肱二頭肌跳起來,像一只調皮的小老鼠。那是中畫健康的時候,他有肥嘟嘟的肉,有軟綿綿的脂肪,有彈性良好充滿膠原蛋白的皮膚。他們一家四口總在一起,許劍標總說:“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后來中畫被診斷得了急性白血病,他全身的肌肉一晚上消失不見,它們像一群勢利的小老鼠,丟下中畫,全跑到中書身體里去了。中畫是稀有的RH血型,熊貓血型,經過配型,劍標不合適,中書雖說也是RH血型,但HLA分型和其他指征不符,也不合適,最可怕的,中華骨髓庫里也沒有合適的。在醫院度過的一年半里,穆小雯看著其他病友等到合適的配型,去做移植,然后人就痊愈了,簡單得像只是住院打了一針。她等著奇跡發生在中畫身上,可每天重復著希望到失望,最終等到的還是絕望。醫生說:“只有骨髓移植才能救中畫的命。沒有合適的‘生命備胎’,拿一個億也沒用。”
此后,穆小雯常會將這句話拿出來斟酌。億萬身家又怎么樣,上帝不稀罕,盯上了中畫,硬生生從她手里搶走了中畫。已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中畫,不能再失去中書了,她不能讓悲劇重演。中書卻說:“我不會有事,即使有事,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每個人不都在向死而生,不都是一出生就走在死亡的路上?”這句話像一把利斧直接劈中穆小雯的命門,她的臉瞬間慘白。
許劍標在中畫死后一直郁郁寡歡,仿佛隨時看著中書倒在同一張病床上,經歷同樣的磨難。他告訴穆小雯,他在中畫死后一直能聞見死亡的味道,它霸道地占據著家里每個角落,隨時準備撲出來掠奪中書的生命。“如果必須還有一個人去赴那場死亡之約,我去。”許劍標沒用幾天時間就踐行了他的諾言。因為太過憂思引起心臟疾患,他毫無預兆地突發心梗,在一個凌晨永遠閉上了眼睛。穆小雯和死神一起站在兩個親人墓前憑吊,她告訴許劍標:“從今以后,我們一人守一個兒子。誰也別貪心。”
穆小雯重新坐下,看到一個個子挺高,長得挺帥的大男孩走過來。
“我要捐獻造血干細胞。”男孩輕輕說著,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精致的一截胳膊。藏在心底的關于中畫的味道猝不及防地沖將出來,她強忍著,把淚逼回去。護士并不著急抽血,先遞給男孩一張表格,要他填一下。
男孩的字龍飛鳳舞,穆小雯看得清清楚楚:李正,24歲,RH血型!
穆小雯猛地呼吸急促起來,按捺不住心臟的嗵嗵狂跳,RH血型!她在醫院等了八年,難道,等的就是今天?難道,等的就是這個天使般的男孩?難道?難道!
穆小雯比男孩還要緊張不安地等到了最后的化驗單,結果顯示:
恰好!男孩的HLA分型跟中書的完全吻合!
恰好!男孩血型的其他指征,跟中書的完全吻合!
恰好,一切都剛剛恰好。穆小雯松軟地坐在醫院長椅上,微笑著,眼里有淚。
二
李正烙刻在骨子里的貧窮,像他胳膊上帶著的青色胎記,步步隨行。小學一年級起,他就拒絕父母接送他上學,他不能忍受父親的瘸拐,母親的兔唇,不能忍受他們經過時,寒酸和掛吊在身上的零碎一起咣當作響。他經常站在院里的水龍頭下,狠勁地搓臉搓頭,籍以沖淡從土窯帶出來的酸餿腐臭,也常站在大太陽底下,企圖讓陽光從他身體里把這味道驅散,可一切并不見效。這味道就長在他鼻子底下。
他發誓擺脫它。
小學有一次頒獎典禮,他一連上臺三次,分別領了“三好學生獎”“語文成績第一名獎”“德藝好少年獎”,第一次聞到清新脫常的味道。他抱著三張獎狀,看到自己眼前鋪陳出一條璀璨的希望之路,看到自己循著這條路一步步走去。
這次沒有繞行,他站在校園門口的小輪車旁。父親窩坐著,將身子低俯在工作臺,右眼戴著目鏡,正拆解一只舊腕表,機芯內齒輪咬合著齒輪,結構精密,父親用攝子細細拔動,一點沒察覺他來。他站在跟前,看了五分鐘,又看了五分鐘,父親才抬起頭來:“咦,你怎么來了?”他把表遞給顧客,問李正。
那人將表湊在眼前看了看,放在耳邊聽一聽,拿在手里搖一搖,然后從兜里掏出一把錢,在里面翻找了半天,抽出一張一塊的,一張五毛的,一個一毛錢的硬幣,遞給父親:“沒有兩塊了,就這吧。”父親將錢揣進口袋的時候,沒察覺李正離開。
即便家里窮得經常沒有一分錢,李正也知道,那個人遞給父親的,是目前市面流通的最小面額。父親坐在大太陽下,眼不離表,手不離芯,忙乎了大半天,只掙到一塊六毛錢。當然,他手里的三張獎狀加到一起,也換不來一毛錢。
“為什么要把我生在這么窮的家里?”
八歲時,他這樣問母親。母親正腳踩著踏板,手前推后送,在縫紉機上縫一條白色孝褲。她身后堆著一大堆白布,孝服、孝褲、孝帽,縫好的、沒縫好的,她停下手,把眼睛從縫紉機上抬起來,定定地望著李正。她唇裂得厲害,不張嘴也總把門牙露在外面,一說話門牙就看不見了,只見一條肉紅色舌頭伸出來,縮回去。
“我還想想問你呢。”母親說話聲音嗡嗡的,很不清晰,可李正聽得懂,“老天爺沒讓你成為瘸子,聾子,啞巴,你身上一點毛病沒有,你有啥吵吵的?”
炕中央放著一塊大石頭,中間鑿了孔,孔上系根繩,繩的另一端綁在妹妹腰上。妹妹正圍著石頭爬,一圈又一圈,偶爾停下來,哼哼唧唧的。
“你得干點正常人干的事,好好讀書,找份好工作,把這個家撐起來。”母親站在爐火邊,將他拾揀回來的書本紙、礦泉水瓶子扔進灶火,怒氣沖沖的。他沒敢反駁。攬不到活計的時候,母親時常拿一條塑料袋去垃圾池翻揀垃圾。
對妹妹的愧疚像大山一樣壓迫著他。她除了不會說話,還有先天性哮喘,治愈的可能幾乎為零。不發病的時候,她總在灶房膩著,洗菜切菜,生火做飯,偶爾朝著門洞發呆。門上掛著的那條破舊簾子,花色被陽光吸盡了,只留下一條一條骯臟的印記,可妹妹像看她的前世今生一樣看它。有時風將簾子掀開,妹妹看著光線從外面射進來,無數塵埃在光里起舞,她歡喜地站起來,朝母親的后背咦咦呀呀。母親渾然無知,在縫紉機上捆綁四肢也舒展四肢。可她又對一切了然于心。有一次,她對李正說:“妹妹讓你安心上學,她會找事做,給你掙學費。”妹妹在一旁晃著右手大拇指,不住地點頭,笑得牙床綻開花。
李正是家里唯一的正常人。不管貧窮的恥辱如何噬咬靈魂,如何在晨起黃昏一次次讓他哀傷,如何刺激他又阻滯他前行,如何讓他對“富貴”仇視到極點,又期望到極點。李正還是正常地上學、放學,在校園的鈴聲中把過剩的荷爾蒙悄悄釋放。
那時他剛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上面寫著學費兩萬。他驀地想起一塊六,拿兩萬除以一點六,父親需要趴在大太陽底下,修多少只表?他不敢算。他是家里唯一的正常人,只有他,才是這個家的救贖。
他是靠助學貸款上完大學的。
那天,他朝著醫院走來,裝得從容不迫,看到紅十字會在醫院設立的機構,上面有“造血干細胞捐獻”幾個字眼時,他拼命克制才沒有渾身顫抖,他接過護士遞過來的中性筆,寫下“李正”兩個字,同時嗅到鼻子底下熟悉的味道。從走出小縣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奮力遺棄它。有一段時間,他成功了。校園是個可愛的伊甸園,倘若不過分專注,他跟其他同學沒什么兩樣。這味道重新從鼻子底下鉆出來,是畢業后。誰知道呢,他讀的是全省唯一的一座985大學,念的是熱門的經濟管理專業,可他沒有辦法一走出校門就喂飽自己的肚子。他謊稱已經找到工作,沒法再向家里伸手要錢。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
沒錯,捐獻不是因為崇高,是沖著錢來的。“除了身體,我還有什么可預支的?”他這么想著,捋起袖子。針頭穿刺皮膚,又向深扎進。鮮血汩汩流進針管,用親切的姿態和他打招呼,痛感遠比想象的輕。
三
第一時間拿到李正的血樣報告單,跟穆小雯無數次夢見的一樣,所有點位相合。她極快聯系到李正,小心地隱忍著,不在語氣中透露出絲毫與此相關的態度。
“你愿意到我們公司上班嗎?”待完全了解李正的窘境后,穆小雯才小心穩妥地拋出誘餌。
李正沒有察覺,她的目光如一臺高精密的透視儀,徑直剝離開他的衣物,他的肌膚,將他的一根根血管挑出來,按粗細排列,按長短對接,流淌著的新鮮血液像高濃度的興奮劑,刺激著她,慰安著她,也操縱著她。
李正的大腦有了短暫的空白,他甚至沒來得及思考一下為什么,就迫不及待地點頭。他望著眼前這位中年婦女,像望著這座城市的精致樓盤、白領寫字樓,距離感令他局促,深藏在內心的自卑使他不安,他盡量讓自己得體,依然覺得手腳不能自如——他端起咖啡,一口沒喝就放下;他目光看著前方,又朝左右斜視;他注視她的眼睛,又極快地躲閃;他蹺起二郎腿,又慌張地放下;他讓自己筆直,又讓自己松馳;他讓自己專注,又強迫自己裝出慵懶……午后的茶餐館里,溫軟的光線一絲一縷地流轉,偶爾一束停在臉上,他就跟著光影迷醉,或者窒息。有那么幾分鐘,他覺得一輪一輪的迷茫像巨大的海波,沖擊,噬咬,有一輪一輪的眩暈,如在夢中,又比任何時候都清醒。
回到家,穆小雯將這個消息告訴中書時有些顫抖:“這下你不會有事了。”
“我本來就不會有事。”中書將一雙腳架在茶幾上,一邊抖動,一邊斜視母親。她正將血樣報告單復印件夾進她最喜歡的《彌陀要解》。
母親每天都將這個話題拿出來跟他嘮叨,他痛恨又同情她,每次都像把死亡通知單擺出來,邀約死神坐下來,和她協商要在哪一天奪走他的生命,像奪走中畫一樣。他離開中畫獨自生活的這八年,比任何人都理解“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每個人,都活在去往死亡的路上,他相信母親也懂。但許多道理就是這樣,拿來安慰別人既深刻又有力,用來說服自己,就萎軟了。
晚上,母親的歌聲從門縫里流出來,繞著踢腳線滿屋子竄,長久地纏繞在屋頂。那里長著四只眼睛,兩只清明澄澈,兩只渾濁無力,分別屬于中畫和許劍標。中書半夜醒來時,仍然聽見歌聲在房頂飄。他想生活從這一天掀開了新的一頁,也許母親能從灰暗里走出來,重新獲得光彩的生命。不管怎么說,今夜值得被紀念,算得上是劫后余生。
在這個夜晚,因興奮遲遲無法入眠的,還有李正。他一晚上放飛著想象力,從穿衣、發型,走路姿勢和面部表情,甚至說話的音調,都做了細致設計,總之他期望明天去見聞公司報到時會很得體。
次日清晨,玻璃窗映出的是個干凈清爽的年輕小伙子,李正朝上撥拉了一下頭發,讓它看起來更加蓬松,又側轉身子,看了看后面。背后是九平米的房子,一張一米二乘兩米的床,床尾懸空搭一條繩子,他將應季的衣服掛在上面,也將毛巾襪子內褲掛上去,不穿的衣服,塞進一只舊箱子,推入床底。除此外,只有一只舊木架上面的塑料盆是他的私人財產,他洗臉用它,洗腳用它,偶爾接一盆子水,端到公共廁所去擦擦身子,或者到院里的自來水管子底下洗洗衣服,用的也是它。李正與他熟悉的味道一起生活在這九平米里,既自在親切,又不甘屈辱。但他喜歡這里,喜歡房門一關,和寒酸清貧相伴,房門一開,就迅疾將自己融入城市,像無數奮斗在這里的年輕人一樣,投簡歷、應聘、打零工,行走、騎行、坐公交車,中午走進遍布大街小巷的快餐店,讓免費白開水和打折食物一起把胃充滿。
李正確定服裝表情都正常以后,拉開雙肩包,確認畢業證、資格證都在里面,他松弛了身體,走出胡同,融入早晨七點鐘的人流。
見聞公司距離公交車站臺只有不到三十米,樓體上碩大的logo標志同穆小雯遞給他的名片左側的標記一模一樣。圈內人都知道,見聞公司老總許劍標和夫人穆小雯白手起家,從在農村老家給人建造平房起步,到業務量遠涉省內外,旗下有多家分公司,是全省知名的房地產開發公司。公司位于開發區最繁華的地帶,與區委辦公大樓只隔一條馬路,馬路兩旁的高大楊樹如果落一片葉子,會同時將陰影投射到兩座大樓的玻璃墻體上,很多人都說,見聞公司真正的發達就是從搬進這方風水寶地開始的。這個傳言沸沸揚揚,哪怕是許中畫和許劍標的死亡,也沒能沖淡它。
李正對此當然一無所知,他甚至不知道,這家房地產公司的實際控股人已經變成許中書,而非與他接洽的穆小雯。他忐忑著,忘記在進樓前再檢查一下自己,直到電梯升至十六層,他一只腳已經邁出電梯門,才想起來,就又將身子返回去,在鏡子里重新看了自己一眼。是的,被白色襯衫和深藍色西褲包裹著的他年輕、帥氣、朝氣蓬勃,更重要的是——自信。
走廊上亮著無數盞LED燈,使他踩在地板上朝前走的時候覺到悶熱,他隱約聞到從腋下傳來的汗味,這種顯性的味道比跟了他二十四年的隱性味道還令他敏感,他急忙掉轉身子,將自己關進衛生間。匆忙寬衣解帶,汗卻來得更急切,離約定的時間只有五分鐘了,他將雙手雙臂浸在冷水里,足足用了三分鐘才使自己冷靜下來,他用三十秒重新穿戴好,用三十秒檢查必備資料,用三十秒走到董事長辦公室,整整九點鐘的時候,他敲響了門。
中書沒有翻看李正遞過來的資料,事實上,他對李正的能力與期望值并不比對新招錄的保潔阿姨更高。穆小雯已給李正安排好了職位,總經理助理,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即便什么也干不了,年薪也是十二萬。中書看著他——自己的“生命備胎”,像看著死神的影子。他不知道自己和中畫誰更幸運一點,從中畫得病的那一天起,他就受到命運的詛咒,每天都寬慰自己還活著,又時刻提防死神會猝不及防地敲門。
對于這一點,中書骨子里并不像在穆小雯面前表現得那樣從容淡定。他怕,真怕。中畫得病的每一分鐘,他都感同身受,突然消瘦令他情緒低沉的時候,渾身無力連手都抬不起來的時候,模糊了哭笑做不出表情的時候,大把大把脫發很快變成光頭的時候,他陪在弟弟身邊,感覺到病魔同時在自己體內肆虐,順著血管這條高速公路,滿載病菌的小貨車瘋狂停靠,餓極了的病菌跳進臟器,像小魔怪一樣東咬一口,西啃一塊,很快就在殘缺不全的臟器里筑巢安家,繁衍生殖,生下更多更多的病菌。中書看到他透明身體內的一切都跟自己感受到的一樣,一點一點失去,他無能為力。
中畫走的那天下午,只有他一個人陪在病室。“我沒有力氣同它們斗爭了。”中畫十幾天了都沒力氣說話,此時說著話還將手舉起來,細細的胳膊像一根竹竿外面套一層灰色抹布,五六秒后,中畫的胳膊頹然倒了下去。中書覺得自己的心臟驟然停跳,針刺般疼了幾下,然后,他清醒地看到中畫在一秒鐘內失去了所有生命體征,瞳孔散開。中書常常夢到這一幕,就像發生在自己身上。
“除非骨髓配型相合。”醫生代表死神向他們攤牌。
現在,“生命備胎”局促地坐在他對面,一張未涉世事的臉,攥在一起的兩只手心滿是汗液。李正的坐姿太過端正,身體撐直,肌肉緊繃,表情凝重,他裝作成竹在胸,卻比誰都害怕失去機會。他不知道,讓他成功得到高薪職位的并不是他當作珍寶一樣對待的學歷證書,而是他身體內流淌著的隨時準備擊退死神的年輕血液。
“去人力資源部報到。”中書將資料遞還給李正的時候,觸到他的手,冰涼,柔軟,他低頭看了一下,發現它并不如想象中白皙。
四
李正在一周后公司舉辦的晚宴上再次見到穆小雯。她得體的妝容被孔雀藍掛脖露肩晚禮服映襯得美艷無比,她高高盤起的發髻上斜插一支發飾,上面的鉆石同頸部、腕部、手部的鉆石同樣夸張,在大型水晶吊燈下發出的炫目之光鼓舞了李正,他挺直腰板走向她。
“穆董,您好。”他從背景音樂中、喧囂的人聲中、酒杯的碰撞聲中、往來穿梭的腳步聲中、近一百人的呼吸聲中朝向她微笑。
他不知道,穆小雯一進門,就看見了他,他像條小尾巴一樣跟在總經理身后進來,隨即被安置于邊角的椅子上。他俯下身,用紙巾擦了擦鞋子,又周正身子,拉了拉衣服下擺,他端直身子坐著,看別人寒暄熱鬧。他進公司才幾天,不認識別人,也不被別人認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沒有任何從業經歷的條件下躋身全省最大的房地產公司,到底積了什么德。
他顯然對自己的衣服質地不太自信,一直在做撫平拉直的動作,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后回過頭,從大廳立柱的玻璃鏡里看了看自己。
“你好,小李。”她朝他伸出手,帶他到隔壁的休息室。李正的耳畔仍然還有各種各樣的轟鳴,他一挨著沙發,屁股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吸引,深墜下去,他沒有放縱它,努力從溫軟中拔出身子,端坐起來。她示意他放松:“不要拘束,怎么舒服怎么來。”
她聞到他衣服上的肥皂味,因為中畫排斥肥皂,她就從來不用,只用好聞的香氛沐浴露給中畫洗衣服。中畫穿的時候,常常一邊將頭埋進衣服,一邊說:“這是媽媽的味道。”那時中畫已瘦到七十斤,蜷在病床上,跟只貓似的,且一天天消瘦下去。她背著所有人皈依佛門,希望佛祖能看在她雖然遲到卻無比虔誠的祈禱上,給中畫一個合適的配型——中華骨髓庫的庫容有200萬人份,卻沒有中畫需要的那一份。
李正端坐著,從腰部傳來的緊繃感和穆小雯的凝重同樣令他不安。他反反復復向她表達提攜之恩,可對方似乎全都沒有聽見。直到被電話催促,她才從沉思中醒來,中書這時也沖進門來,不待她多說一個字就拉她走了。她只來得及丟下一句話:“小李,以后你有任何困難,都可以找我。”
困難比李正預想中來得更快,父親的小輪車突然沒了剎車,車子沖過人群撞向公路護欄,人和車子一起散了架。
李正數著錢,五百,他錢包里只剩五百塊。第一個月領到工資的激動仿佛還沒散去,他捏著厚厚的信封,強忍著才沒有當眾打開,他把它裝進褲兜,裝作鎮定自如,等一頭扎進廁所才欣喜若狂。他抽出來,一萬,厚厚一沓,他第一個月的工資是一萬。他很快盤算好了這筆錢的用途,他要搬離九平米,在公司附近租個好房子,他要買一套不會起皺卷曲,穿上一整天也不會在胳肘窩和腿彎留下褶印的高檔衣服,他要換掉同學送給他的老版諾基亞,買一只能上網能聽音樂還能高清攝像的好手機,他要跑到郵政局,寫下瘸子老爹的名字,給他匯一筆款子,他要跑到最有名的商業街,給兔唇老媽和啞巴妹妹買幾件衣服。除了搬離九平米,別的他都很快做到了。將錢遞出去的時候,他總疑惑,自己仍在過去,在無垠的絕望里,一切美景都是幻覺,他根本沒有在這家偌大的公司立足,也沒有月薪一萬。窮日子過久了,經濟稍微寬松一些,他便以為上帝打了瞌睡,不小心把屬于別人的東西錯給了自己。這令他惶恐。
兔唇老媽在電話里說,瘸子老爹不肯進醫院,說醫院是天底下最宰人的地方,住一天幾百,他得修多少只表才能修出來這些錢。可他全身上下沒一處好地方,她可沒辦法看出他里邊的零件是不是還在原來的地方。
作為家里唯一的正常人,他得做點正常人該做的事情——趕回老家,把老爹送進醫院。他在電話里跟媽媽說了一句狠話:死也要死在醫院的病床上死在醫生的手術刀下而不是死在家里死在寒酸日子的清貧里。
他數一遍,再數一遍,還是五百。他想不出來別的辦法,只好去財務室預支下個月的工資。比起董事長辦公室,財務室更讓他感覺神秘。這么大一個公司,每天在建的工程多時上百,少時幾十,銷售的樓盤在省內就有十幾個,出出進進得多少錢,讓它們列隊行走的話,肯定會紅艷艷地飄滿一座城。他躑躇著,一次次預演,怎么敲門,怎么說明情況表明立場,怎么讓人相信他預支工資合情合理。事實上,他只來得及說了個大概,就被財務總監一句話打發了:“除非被開除,誰都不能不到時間領走工資。”
何況還有嚴苛的請銷假制度,請一天假他就領不到年終結算的全勤獎,就被取消享受年底福利的資格,李正入職時間短,也知道這兩筆錢加起來高達三萬元。
李正恍恍惚惚,怎么才能籌到一大筆錢寄回家,既寬慰自己的靈魂,又救贖家庭的不幸。他想到了紅十字會,想起從自己體內抽出去的那一管子血,如果有合適的配型,他會得到豐厚的報酬,甚至可以變相挾制對方掏出比平常更多的錢。他瞅了個機會,趁總經理巡視工程而命他在車內等待的時候將電話打了過去,對方差點以為他在騷擾,直到兩分鐘后才搞明白他在說什么。于是赤裸裸的輕視從話筒里沖出來,差點扼殺了他:“捐獻造血干細胞是救助生命,赤誠奉獻,不是你掙錢的途徑。再說,也不是你想捐就能捐成,必須HLA配型相合。”
時隔一個半月,他再次感到四面八方的逼迫令他舉步維艱,不得不更清醒地認識到一個他早就認識到的現實:單憑一已之力,就想驅散寒酸,和更正自己的血統一樣,太難。
五
穆小雯借口去A縣考察項目,讓中書帶著李正,去李正老家轉轉。中書極力反對,其實穆小雯也覺得自己沖動。但自從將李正當作“生命備胎”,她就覺得李正體內的血液、骨髓,一切都具有某種魔性力量,它們召喚她靠近他,關心他,施予愛和溫暖,她自信只要付出,強大的付出,就能溫順它們,馴化它們,奴役它們。這樣,在她需要的時候,它們就會挺身而出,殊死搏斗,從死神手里搶回中書。
中書后悔飯后余暇將李正的窘迫當笑話講給母親,且用了財務總監“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的神情和語氣。他們無意刺探下屬的隱私,但李正的坦白激發了他們的窺視欲,“瘸子,兔唇,啞巴”“唯一的正常人”“窮到沒底褲”,伴著酒氣和一陣陣哂笑,財務總監碩厚的嘴唇里吐出的這些字眼,辛辣濃重,帶有極強的歧視性。中書和他一起搖頭晃腦,被DJ重音刺激得沒了判斷力。直到母親掉淚,他才重新審視了這些詞匯后面隱藏的沉痛。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母親。病魔遠沒有死神殘酷,他們家被死神洗劫過兩次,深植于內心的悲憫應該讓他們對所有生命寬容以待,哪怕殘缺之軀。
可他卻和財務總監一起歧視李正。中書說服不了自己不去探秘這些詞匯后面的悲慘,更不可能靠說服母親來阻止這次行程。
五個小時的車程,穆小雯和李正一直在聊天。她試圖讓他相信,她和他一樣,也是從出生起就被貧窮深深打擊,被低賤如影相隨,她生活在農村,生活在沒有電燈沒有自來水沒有公路的偏僻農村,她是家里老大,從記事起就重復著春播秋收,耬耙耨耱,飼豬喂雞,起糞清場,沒節沒假,沒日沒夜。“誰的人生都不會精彩開場,”她說,“都要經過磨難,經過歷練,經過九九八十一難的摧殘。”
這些話,中書連一句都沒有聽過。隨著母親那些遙遠至他出生以前的往事追憶,他清晰地看到父母的奮斗史,如一部歷史悠久的黑白默劇,慢慢鋪陳。在這個過程中,中書發現母親忽略了中畫,好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只是中書的另一個稱謂,和中書合并為“孩子”。
她問:“中書,是吧?”“中書,還記得嗎?”他都恭順地回答。
而李正的眉間眼底不時流露出不安的神情,他不知道接待貴賓應有的禮儀,不知道應不應當邀請他們去家里小坐,也不知道是不是該順勢提出預支工資的請求。身邊的這兩個人從骨子里透出優越感來,距離蝸居在縣城一孔破舊小窯洞,靠表針嘀嗒和縫紉機針跳,像螻蟻一樣維生的他們一家人,隔著重重山水。
車子穩穩停在熟悉的家門前,李正仍然不敢相信,他們此行的目的實際上就是送他回家。他們從帶著清香味道的車廂里走出來,一腳踏上由煤渣、垃圾、污水日積月累形成的骯臟小路,經過墻皮剝落的土坯墻、坑坑洼洼年久失修的土院子、碎花布拼成的舊門簾,最后走進他們一如既往充滿酸餿腐敗味道的土窯洞。瘸子老爹在晦暗的土炕上哼哼唧唧,聽到來人,只將腦袋微抬了一下,甚至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兔唇老媽從縫紉機上下來,忙著拾撿粘在身上的白線頭。倒是啞巴妹妹,將玻璃杯來回清洗,倒出兩杯渾濁的白開水。
一切都比李正離開時還要糟糕。這讓他臉紅。局促中,他拉過一條白褲子鋪在炕沿上請客人坐,卻被母親一把扯走,小心地呵氣、拍打,不讓白褲子沾上一點污漬。
“先去醫院。”穆小雯沒有給他時間再做點什么,她將蓋在瘸子老爹身上的被子一把掀開,指揮中書和李正一起用力,將他扶上車。
“放心看病,”穆小雯臨走對李正說,“不要擔心錢,安心在家照顧老人,什么時候老人痊愈了,你再回來上班。”他悄悄地,一遍一遍地摸著兜里的錢,三沓,一寸厚,半斤重。
中書遞給他的三萬塊,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里。
事實上,李正沒有等到老爹痊愈就回到省城。他按母親的吩咐在集市上買了十斤糖心紅薯,五斤土豆粉條,兩只純種土雞,坐了三個半小時長途汽車,四個小時綠皮火車,一個半小時公交汽車,最后摁響了門鈴。
穆小雯其實一直在等他。中書和蒸在鍋里的大閘蟹、龍利魚,擺上桌的四冷八熱也在等他。熱氣騰騰的夜晚,免不了提起瘸子老爹的病情,李正全盤托出,以前是膝蓋以下沒知覺,這一次撞到大腿,粉碎性骨折后骨渣戳進肉里,化膿腐爛了,醫生給他做了骨頭對接,用鋼板加固。他堅決不肯等到醫生說的住一個月而在半月后就回家了。
在衛生間吊燈柔和的光影下,李正從內褲夾層掏出剩下的一萬塊錢。這些錢在他身上藏了十幾天,混合了醫院的福爾馬林消毒劑味道,父親術后臥床不起時的大小便味道,嘔吐物味道,縣城泥巴和雨水混合后激起的土腥味,家里亙古不變的寒酸腐敗味,以及他自己的體味,他將它們遞到鼻子底下,復雜的味道和復雜的心情一樣令他難堪。他將它們一張張展開,晾在燈下,企圖讓它們的味道籍此消散,但并沒有見效。他只得將它們重新收起來,頭像朝上,一張一張整理好。
將錢遞給穆小雯的時候,那股味道從他手里迅速傳遞,一下子就停在她手上,且順著身體彌漫。她微翹的鼻尖輕輕翕動了一下,沒有伸手,只看了一眼說:“這錢,你留著吧。”
李正說:“這一萬您先拿著,剩下的兩萬我慢慢還。”
“這些錢,我不要了。”“不要”兩個字音調明顯加重,李正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穆小雯一眼,再看中書一眼,兩個人的表情都為這句話做了肯定的詮釋。
穆小雯很滿意李正的表現。他背著瘸子老爹從醫院一樓跑到三樓,腦門子急出汗也沒敢停留一步;他溫順地看著母親,一只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撫住她的肩,輕言細語安慰她;他在鄰居嘴里是個從小就乖巧聽話,從不惹事生非的好孩子;他在學校檔案里是品學兼優,發奮圖強的好少年。現在,他把用剩下的錢拿回來,要還給她。
想到這孩子身體內的一部分將來有可能轉移到中書身上,他將會以另一種形式和中書合體,穆小雯覺得非常欣慰。從茫茫人海里找到李正,她等待了八年時間。這八年里的每一天,她都害怕死神突然降臨,害怕死神降臨時她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戰斗準備。現在,她找到了李正,這是佛祖憐憫她無數次禱告時的淚水和心傷。
她靜靜地看著李正。他不像她前幾次見到時那樣拘束,他坐在沙發上,看起來很放松,他在和中書談論公司的一個新項目。她認真聽了,覺得他的見解遠比他的面孔成熟。
在給他們續上第三杯茶水的時候,穆小雯恍惚感覺,李正就是中畫,和中書一樣,都是自己的孩子。她這么想,就這么說了:“李正,你跟中書做兄弟,把我當媽吧。”
六
中書看得出李正的知恩圖報,他比別人早來晚走,盡職盡責,勤勉踏實,雖然是總經理助理,卻比總經理還要事無巨細地關切公司。他比所有人都清楚公司在建項目的施工進展、市場運行情況,比所有人都關心每個樓盤的營銷方案、資金回籠情況,倘若哪位售樓小姐比周計劃月計劃多賣出一套房子,他會比對方更激動,會親自打電話過去噓寒問暖。他謙謙有禮,溫文爾雅,每天將敦厚的笑掛在臉上,有如三月春風般讓每個同事都覺得舒服,都愿意有事沒事湊近他,把同他交換一下目光,跟他說一兩句話變成工作中最重要的事情。
有一次召開董事長會議,李正受命代表總經理做富麗場項目二期工程的可行性研究報告,他的PPT以公司logo的主色調藍色為背景色,把各項數據設計成餅狀圖、折線圖、柱形圖,對擬建項目從自然、社會、經濟、技術等方面進行了全面的科學論證,他在多處引經據典,使枯燥的報告充滿詩一般的靈動。中書看著他侃侃而談,終于從骨子里認可他具有專業的經濟管理知識,而非只是他高價豢養的“生命備胎”。
“晚上跟我一起回家吧,媽燉了排骨。”會后,中書對李正說。
那天晚上,李正在那張他已經坐過很多次的餐桌上與中書第一次舉杯暢飲,也第一次留在了穆小雯替他精心鋪好的床鋪上。晚上他輾轉難眠,在從未企及的高度看一輪明月冉冉,與窗齊平,覺得自己離夢想更近了一步,跟干媽干哥的親近,像坐電梯從一層到三十三層,迅速得既讓人心跳,又使人上癮。他聞著被子上陌生的清香味道,聞著房間里強烈的來自異域的海洋氣息,看著從窗簾漏進來的光照著墻上的一只舵手方向盤,它上面的紋路清晰可辨,兩點鐘與三點鐘之間的那把斗劍,七點鐘與八點鐘之間的那只羅盤,和正中心那只骷髏頭,跟他在《加勒比海盜》中看到的一模一樣,他猜它一定受過杰克船長的誘惑,在加勒比海的清澈湛藍里慢慢醞釀出房主人的夢。他一遍遍坐起來,將窗簾拉開一點,再拉開一點,讓月光照進來,看著墻體上的淡藍色波紋慢慢起了漣漪,看著帆船造型的床一左一右飄搖,看著床側的兩只船漿一前一后擺動,看著杰克船長率領他的船員從墻上的大帆船上走下來,用帶著加勒比海海風的熱情和激情把他擁抱。
他想,這一定是中書迷戀海盜時父母專門為他裝修的。
李正躺下來,躺在海洋深處的這艘帆船上,想起十年前在同學家看《加勒比海盜》,被海洋的神秘刺激得渾身發抖,直到晚上和父母妹妹擠在一盤土炕上仍然不能停止回想畫面。可只用了一個晚上,他就回落現實凡塵,等第二天早晨起床時,他平靜得像從來沒看過那部電影。現在,他在這房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夢,被自己強行扔在十年前的海洋夢,他很想像一直就生活在這里一樣對一切熟視無睹,可他做不到。
李正輾轉難眠的時候,穆小雯隔著墻壁無數倍放大他的呼吸,不得不強迫自己才確定住在隔壁的是李正,而不是中畫。她的中畫,八年前被死神奪走的中畫,就曾在這樣靜謐的夜里,用他淺淺的或者急促的呼吸,驚醒她,她一遍遍推開他的臥室,看他熟睡如初生般安詳,她不知饜足地站在床邊,反復掖住他被角,將唇反復落在他額頭,她是那么珍視這一對兒雙胞胎啊,她的心肝寶貝。
現在,她得到了李正,在她心里,他是中畫在外流浪八年后的歸來,是跟中畫一樣被她從小寵到大的寶貝,她是多么寶貴這難得的呼吸啊,孩子!
李正從九平米搬到新租的一室一廳才一天,就習慣了每天晚上沖澡,習慣了被子上的清香味道陽光味道,習慣了房間的干爽整潔,像他習慣朝九晚五,習慣將見聞公司的大情小事納入眼底心里,習慣這座城市的每一個晨起黃昏。
凌晨六時半,他被手機鬧鈴清脆的斗牛曲喚醒,不待鈴聲再響一遍就一個鯉魚打挺起床,他用全自動早餐機烘烤面包、加熱牛奶、油煎雞蛋。預定時間正好是他依次使用全自動牙刷、飛利浦剃須刀、曼秀雷敦洗面奶、碧歐泉潤膚露的時間,等到嘀聲一響,他正好將自己收拾清爽。他坐在餐桌前,慢條斯理地給面包涂抹果醬,用湯匙攪拌牛奶,把細白的鹽粒撒到冒著熱氣的煎蛋上,他細嚼慢咽,一頓早飯要吃十五分鐘,然后把餐具放進全自動洗碗機,只摁一下按鈕就灑脫地轉身。他在衣柜前精心挑揀最合心情的衣服,每天為穿什么顏色的襯衫搭什么顏色的領帶而苦惱,一旦搭配好了,提起公文包,朝著豎在門口的穿衣鏡微笑,他就一整天都保持這個心態。
住處離公司不遠,步行只有十五分鐘就到,遇到陰雨天氣、雷雪天氣、或者心情不太舒爽時,他會打出租車。左手提著公文包,右手和腦袋呈六十度角斜伸出去,輕輕晃動,倘若他攔的這輛出租車正巧有人,他就把上半截身子朝著馬路探出去,向后張望,一直等到下一輛出租車駛過來,才將身子扳正。他習慣坐在出租車后排,隔著不銹鋼護欄目視前方,有時他侃侃而談,有時一句話不說,到了目的地,他在司機停車前準備好車錢,數額和計價器顯示的一樣,有零有整。
七月份的時候,李正發覺自己戀愛了,他只看了一眼葉苗就昏了頭。在公司新招錄的一批大學生中,葉苗身穿白色連衣裙,百褶花邊下的胳膊腿細嫩如蛋白,坐立行走如水般輕盈,眉間眼底藏滿靈動,動一動就帶來微風、細雨、甘泉、霖露,把燥熱難耐的辦公室變成森林、海洋、濕地,變成一切涼爽。
他找借口一遍遍經過,嗅聞她每個毛孔散發出來的略帶青澀的少女芳芬,她三千發絲彌漫著的如晨起玫瑰的洗發香波,她涂抹在臉上的化妝水、潤膚露、粉底液、眉粉、眼線、口紅,她翹起的嘴唇里吐出的幽幽蘭香。盯著她皮膚上的細小汗毛,如早春三月才從地里努出來的絨芽;她十根細蔥般的手指敲擊鍵盤,像隨著節奏舞蹈的精靈;她將右手舉起來,把頭發掖到耳后,露出的凈白耳廓如一只玉雕的珍寶,那么迷人,她是那么迷人。
坐著想她,站著想她,躺著想她,看到“葉”字想她,看到“苗”字想她,看到女人想她,看到男人想她,看到藍天想她,看到白云想她,看到世間萬物想的都是她。李正被這份相思煎熬了一周以后,站在葉苗跟前:“跟我戀愛吧,做我女朋友。”
他把自己所見識的戀愛招數都用在葉苗身上,這還嫌不夠,他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一把抓住她,在她耳邊叫“寶寶”“親親”“乖乖”“小娘子”“小愛人”“小心肝”,并趁她耳紅心跳身體酥軟的時候緊緊抱住她,發誓一輩子不離開她,死亡都不能讓他停止愛她。
周末,李正帶著葉苗去看望穆小雯,在闊大的客廳里兩株近兩米高的散尾竹下,鄭重向葉苗介紹:“這是我媽,這是我哥。”
他帶葉苗參觀三百平米的復式樓,用高清巨幕投影儀播放她最愛看的《云中漫步》,教她在健身器材上舒展筋骨,借助彈力球做普拉提動作,用的,都是主人翁的語氣,直到保姆擺滿一桌子的美味佳肴,穆小雯和中書先于他們入桌并熱情邀約,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反客為主。
但他已經不能停止炫耀,葉苗越是對穆小雯,對中書,對復式樓,對樓里的一切表示親切,越刺激他重復強調與“媽”“哥”的關系,只不過他隱瞞了自己的真實家境。
直到一個月之后,中書把他請到辦公室跟他說:“你放手吧,我比你更適合葉苗。”他才恍然醒悟,是自己一步一步地把葉苗推到了中書的懷抱。
七
“十一”黃金周合并了中秋節放假八天,李正回了一趟A縣,把公司發的福利品帶回家,也把穆小雯精心挑選的各種禮物帶回去。從中書后備廂吞吐出來的形形色色的保健品、營養品滋潤了瘸子老爹和兔唇老媽,啞巴妹妹則被新型平板電腦緊緊鎖住眼球。他們活泛起來的神情讓李正暫時消除了對中書的敵意,但隱藏在內心的對葉苗的思念卻灼熱得令他頭暈目眩。他衣衫不整地倒在土炕上,看著黑污墻體上的裂紋,有大有小,有粗有細,在窯頂如虬枝卷曲延伸,想象這些裂紋透過墻壁通向山腹,山腹黝黑,貧瘠荒蕪,距離位于省城高檔住宅樓三十三層總面積三百平米的復式樓,隔著重重山水,隔著六百公里,隔著九個小時,隔著三級行政區,隔著父母的一輩子,隔著永遠。
葉苗的微信朋友圈每日更新,曾經他向她炫耀過的一切變成她向世界炫耀的資本,只是,她比他更深入,貼得更緊。
李正在心灰意冷中頻頻參加同學聚會,靠“在知名企業工作,年薪十二萬”的慰藉才保持起碼的禮儀,他天天喝醉,大口大口灌冷水,把胃撐圓如一只浮腫的豬尿脬,然后在一陣陣尿意里清醒,把腥臊的帶著濃重酒精臭味的尿液噴進離頭僅一米的尿桶里,接著沉沉睡去等下一輪清醒。
第四天中午,兔唇老媽在他出門前拉住他的衣袖:“今天是中秋節,你不能出去。”炕桌上,破天荒擺著一只烤雞,上面溢著深黃的一層油,和另外兩熱兩涼四個菜的品質有著極大的差異。瘸子老爹和啞巴妹妹坐在桌子兩頭,擺出鄭重其事的樣子等待他入席。他坐上去,無所不在的寒酸提醒他,這桌飯菜是老媽下了狠心從貼身衣袋里掏出錢,在菜市場轉了一上午才置辦來的,是對他的認可贊揚犒勞,是對“年薪十二萬”的依賴順從迎合,他味同嚼蠟,卻從中體會到比中書奪走葉苗更深的屈辱。
他關掉手機,在最后三天把自己沉入連“年薪十二萬”也沒能讓其消散的寒酸味道里。像若干年前一樣,他被它浸染,從骨頭到血液,從皮膚到脈膊,從頭發絲到指甲蓋,它征服著他,挾制著他,威逼著他,讓他承認自己的卑微,承認跟失去葉苗相比,失去“年薪十二萬”,失去“干媽”“干哥”才是更可怕的事情,承認他從來沒有得到,就不會有失去的疼痛。他在這三天里滴水未進,卻讓妹妹相信他吃得比誰都多比誰都香,他教會她玩各種游戲并趁她沉迷其中的時候做飯,搶在她前面送給父親,陪著他傾聽時針嘀嗒,感受時間的永恒,更感受它的無情。母親有很長時間攬不到縫紉活,她去村里打工,幫果農打農藥鋤雜草下果袋,偶爾在家就精心劃算她在這一天少掙了多少錢,而這些錢可以給他多縫一只被罩多做一只枕芯多給他的婚禮增加多少歡喜和保障。
李正將葉苗壓制在記憶的深潭里并蓋上十指厚的青石蓋板。他親自從田里摘下新鮮的帶著露珠的小黃瓜、小西紅柿,從母鴨母雞屁股底下拾撿最新鮮的蛋,他還將土蜂蜜、野生菌從蜂農的蜜罐子里、老農的柳條筐子里一瓶瓶密封、一袋袋包裝。
再次摁響門鈴的時候,他對前來開門的葉苗報以淡然一笑。他想,這世上,人盡可婦,可貴人并不常有。他從紙盒子、塑料袋往出掏土特產時鎮定自若,沒有讓三個人看出一丁一點的不甘不滿不高興。
中書和穆小雯達成默契,沒有向葉苗透露中畫被白血病奪去性命的事情。同卵雙胞胎,一個患白血病,另一個患白血病的幾率高達25%,這個數據是對中書的詛咒,他不知道哪一天早上開門,就會比看到日出更早地看到死神。這也是他一直不肯交女朋友的重要原因。想到自己的生命只是懸掛在干枝上的一片枯葉,隨時會被一陣颶風卷入死亡隧道,他不忍心把這份沉痛轉嫁給自己的愛人、孩子。
李正出現以后,中書終于把不安按進了心靈的幽暗,他知道自己有了希望,像家里的各種日用品,他從不擔心用完,因為穆小雯準備了一模一樣的,只要去柜子里隨手一摸,就能繼續使用;也像他汽車上的備胎,總能保證行駛正常。
他早于李正對葉苗生起情愫,只是出于一貫的矜持才被李正捷足先登。看著他們在他視野范圍之內把兩顆心拿出來碰撞,激起的層層愛意濃密得令世界顫抖,更令他寢食難安坐立不寧。他想過轉移注意力,清楚每個未婚女孩即使有最美的靈魂最甜的笑容,也敵不過世俗的偏見物欲的操縱,他只需要張開臂膀接納,就會有成千上萬少女排著長隊一睹他“富二代”的光華。但葉苗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緊緊吸引著他。她的青春、靚麗、純真、性情,在他二十九年荒蕪空白的情感世界里豎起一面旗幟,他于是不由自主地拿她當參照物,其他女孩都在花枝招展地討喜社會,千篇一律,俗不可耐。失望之余他愈加重視葉苗,為她做出的每一份市場調查召開董事會專門評議,一周兩次授意財務部為她加薪,連續三次點名她參加部門經理才能參加的會議。葉苗不卑不亢,沒有提前準備也有獨到見解,不用寫出提綱也能精彩發言。
中書對葉苗越認可,就越受折磨。他每天都在糾結要不要追求葉苗,要不要在李正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自信上踩一腳,將他重新打入陰暗的失望的地牢。他理解李正被貧窮詛咒的心情,像他期望李正理解他被死神詛咒的絕望。他不敢輕舉妄動,假使搶走葉苗令“生命備胎”離場,他的人生將再次陷入被死神預設的黑暗甬道。
但事情偏離了他的想象。一天上午,葉苗踩著十點鐘的時針走進他辦公室,他一眼就看出她臉上帶著揭秘后的巨大憤怒,她用輕視的眼神打量他,認定他是事件的同謀者,是合力隱瞞欺騙她的罪魁禍首:“什么干媽、干哥?他原來是殘疾人家出來的騙子,你們都是騙子……”他竭力掩飾慌亂卻不小心撞翻了茶杯,茶水流溢到他腿上,他站起來抖動褲子時椅子沒有節制地旋轉,一圈又一圈。
他試圖向她解釋,但發現一切都無從談起,他不能談起“生命備胎”就不能談到“干媽”“干哥”,不能談起死神,就無法談到貧窮。葉苗梨花帶雨泣不成聲,兩只聳起的肩膀無助地顫抖,他被突然噴涌的愛意和憐憫操控,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一把把她攬入懷里。
“沒事沒事,有我呢。”他一只手緊緊將她擁住,一只手輕輕撫摸她的頭發,不待她表達驚訝,就用嘴唇覆蓋了她的迷亂。
穆小雯盡力使生活和葉苗出現以前一樣。發現中書和葉苗戀愛時她先是大吃一驚,后來欣喜于兒子的當機立斷,迅速接納了葉苗,卻隱隱擔憂李正氣憤之下離開公司,離開她精心設計的規劃。直到李正假期歸來,帶著縣城里的塵土和風聲,帶著來自他家的特殊氣息,帶著他涅磐重生般的自若和淡定,她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
她避開中書葉苗,向李正解釋愛情是怎么無法琢磨。但李正頻頻岔開話題,企圖讓她放棄解釋,和他一起回到八天假期,回到A縣,回到他的每一天。
“媽給你找個更合適的。”穆小雯用這句話做結束。
李正坐在船床上,覺得一顆心在深海里擱淺,整個身體漂浮在漫無邊際的絕望中。他不需要解釋,不需要知道表相之外的泄密是多么合情合理,他甚至不需要穆小雯的鼓舞。貧窮浸染了他二十五年,但他討厭同情,除了自己,任何人的同情都是更大的恥辱。他慶幸葉苗先于他的想象知道這件事,也慶幸更快愛上她的是中書而不是別人。輸給中書,就像他從一出生起就總被貧窮打敗一樣,讓他心安理得。
他從遙遠家鄉帶出來的經過九個小時醞釀的質樸笨拙的笑掛在臉上,向穆小雯表明自己并不在意時把兩只腳盤進帆船,像真的坐在船里一樣搖擺身體,他將《加勒比海盜》的故事講給她聽,告訴她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條件成全自己的喜歡,更多人掙扎在生活的泥溏里。他再一次感恩她對他的提攜,比平時更多地前綴了“媽”。
他故意走到中書和葉苗跟前,一邊用兩只手把穆小雯的腰環擁住,一邊說:“哥,你娶了媳婦忘了娘,以后媽就不疼你了。”他裝作毫不在意依偎在中書身邊的葉苗是他的初戀,是第一次撥動了他的愛欲之火讓他欲火焚身的女人,也更深地隱藏著他接近她時狂亂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喘息。他勇敢面對他們的親熱,暗暗用土窯的記憶平息自己,讓自己明白葉苗的背叛和此時自己的表現一樣,是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順勢而為的聰智,獨一無二的選擇。
他走在清冷孤獨的夜,借助城市的霓虹和十月的冷風,迅速將關于穆小雯和中書的一切從腦海中驅除,讓從出生就烙刻在他骨子里的貧窮,更加清晰地閃現出來。他再清楚不過,如果不先戰勝它,他的人生就永遠被它的魔咒主宰,永遠被它控制在黑暗的絕望里。
“我對他們不過是利用。”他想。沿著長長的靜寂的人行道,像兔唇老媽籌劃他的婚禮一樣開始籌劃他的未來:努力將“年薪十二萬”變成“年薪二十四萬”“年薪三十六萬”“年薪四十八萬”,不行的話,就用“年薪十二萬”的積累開辟自己的疆土。他用很多成功人士的白手起家為自己鼓勁加油,發誓要將貧窮連根拔掉,哪怕它的一根須發也要從他生命里徹底消失。
這樣想著,他仿佛真的看到被打倒的貧窮以慣常的姿態低俯在他腳邊,在身邊無數葉苗的注視下,他用利刃將它肢解,將它的皮一片一片剝離,用時光烈焰炙烤它直至灰飛煙滅。
八
婚慶公司把別墅用粉色薄紗整體包圍,在草坪擺了無數花籃,用紅色玫瑰和白色百合裝扮,淡粉色氣球在離地兩米處懸空高掛,營造的浪漫令所有賓朋動情。9999朵紅玫瑰在中書和葉苗的巨幅照片旁幻化成心形,其中黃玫瑰組合的“ILOVEYOU”觸目驚心。香檳酒從一千只酒杯搭成的金字塔上緩緩流注,傾空的酒瓶撂成高高的塔。從國際酒店請來的廚師大秀廚藝,一盆盆美味不待被自助取餐的賓客取過半,就迅速添滿。剝離的蝦殼、蟹腿、魚刺、骨段一批批產生,一批批清理。宴會從中午十二點一直持續到下午六點,頭一批吃飽的客人又一次拿起餐盤,而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許多賓朋還在路上。
穆小雯帶著中書葉苗不停地敬酒,不停地舉杯,不停地從這一桌走到下一桌。到下午三點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天旋地轉,胸部憋悶,腦子一片空白,眼前模糊一片,想咳嗽卻咳不出來,想喝水卻舉不起手。她悄悄避開眾人,將自己放在室內的沙發上,過了很久才喘勻一口氣,晃晃悠悠醒來。醒來的感覺跟九年前,中畫和丈夫走后她兩次暈倒又醒來的感覺一模一樣,是從蒙昧中清醒,從黑暗中光明,從死亡里抽身。她記起自己沒吃藥,也忘了把那些從美國進口回來的藥帶到別墅,那是她對抗死神的唯一利器。
她把房門鑰匙交給李正,再三叮囑:“藥片就放在書桌正中的抽屜里。”
李正帶著使命,一個人來到位于市中心三十三層的樓中樓。一腳踏入,他就被空闊的房間內那無邊無際的自由激出陣陣舒暢,他第一次不帶任何防備踩遍三百平米的每一處,用不同于以往的姿勢和心情貼近它,感受它,也役使它,消遣它。他想象他是它的主人,想象它卑躬屈膝、低眉順目、恭順聽從,在全世界面前證實他。他大搖大擺地走進書房——他意識到他以前從未走進來過,坐在旋轉椅子上,將兩只腳高高抬起放上書桌,讓身體舒緩地左右搖擺,他把兩只胳膊舉高抬平,兩只手重疊枕在腦后,閉目遐想至耳畔突然傳來清晰一聲炸雷。
他墜落現實,急忙從書桌正中的抽屜里找到包裝完好的藥片揣進兜里。在即將走出房門的時候,他突然被一個畫面電閃雷擊:反扣在抽屜里的一個相框。他從來沒有在這個家里見過一張照片。好奇心驅使他返回去,拉開抽屜,把相片拿出來。他看到了四個人,兩個他認識,一個在他們的講述中離開了人世,那剩下的那一個,將稚氣的嘴唇緊緊抿住,把秀麗的臉龐朝向他的人,是誰呢?
他不能克制自己的窺探欲,小心地從書桌抽屜、書架隔板、書本夾頁里,找到更多的“他”,覺得自己窺見了天大的秘密,這秘密一直被穆小雯和中書緊緊包裹著,滴水不露。他到底是誰呢?
抽屜里有本《彌陀要解》,他知道穆小雯信佛,沒事就研讀佛學知識,念誦佛經。他隨手一翻,竟看到自己的血檢報告單復印件。
李正將藥片遞給穆小雯時差點脫口而出去探問,后來他無時無刻不被它折磨得痛苦不堪。終于,在他的巧妙設計下,公司一個年長的員工告訴他:中書的雙胞胎弟弟九年前死于白血病,因為沒有找到合適的骨髓配型。
穆小雯最先感到不同,是中書婚禮后李正再沒有來過一次她家,也避免與她正面接觸,有時她出于好意邀約李正來家里聚餐,也被他以各種借口推托。她以為這是年輕人在眼睜睜看著戀人嫁給別人以后的自然反應,以為時間是最好的編劇,它會讓他知道所有的愛情不過是盛開在自己心里的花朵,現實的凄風冷雨終歸會讓它怎么盛開就怎么凋敝。然而有一天,她無意間從中書那里得知,李正一直在給同行企業投遞簡歷,一旦有任何一家企業以同等條件接納,李正會毫無意外地離開。
這給了穆小雯沉重一擊。她仿佛又回到一年前,回到天天和死神對峙時刻擔憂中書會被它劫持的日子,她比一年前更加憂心忡忡。
“不能讓他離開,說什么也不能讓他離開。”她對中書說。中書沉浸在蜜月的甜蜜里,以為收獲了愛情就能自然抵御死神的侵襲,直到母親把中畫從幽冥的記憶深潭里拉出來,跟他一起回顧他們一家在醫院的無助,他才在事隔一年之后又一次想起中畫,想起他臨終前舉起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想起他被病菌蠶食的失去生命氣息的軀殼,想起他在一秒內失去的微弱的呼吸、心跳、脈膊。他看著新婚妻子因為夜里的歡愛而終日呈現在臉上的紅潮,看著她憧憬未來時全身散發出來的圣潔的光芒,看著她看向他時那迷亂陶醉的神情,絕望地聽到了自己的心碎。
第二天,穆小雯和中書邀約李正去茶吧,試圖讓他在柔軟的輕音樂中敞開心扉,提醒他不要忘恩負義地離開,也奉勸他不要期待有別的企業會高于“年薪十二萬”接納他。
他們早于李正來到茶吧,剛泡起一壺陳年普洱就看到李正披著一身日光推開門,沒有一絲猶疑就朝他們走過來。他坐在他們對面,將上半身舒服地靠在沙發上,雙腿松弛地交叉,兩只手一左一右自然地垂在身側。李正目光堅定,只看了他們一眼,那種眼神就讓他們明白了,李正對一切已心知肚明。
穆小雯列舉了許多事情,企圖讓李正記起她對他以及對他全家人的好,被李正一句話懟回來,不知道再怎么開口。
李正說:“跟生命比起來,這些算什么?”
他略帶嘲諷地看著這兩個珠光寶氣卻不堪一擊的肉體,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年輕強壯的身體是多么珍貴。他啜飲一口茶,從茶香里品味中書的恐懼:他在九年前就被判處死刑,每日惶恐不安等待被執行。
他關掉耳朵,不再聽他們的哭泣、傾訴、辯解,“如果不是恰巧和中書的骨髓配型相合,你們會對我這么好嗎?”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讓籍此產生的憤怒和屈辱振奮自己的決心。他一杯又一杯喝茶,在溫熱的茶湯經由喉嚨抵達胃部的過程中靜靜等待,等他們開出合適的籌碼。在此之前,他預設的籌碼從“年薪二十四萬”開始一天天變本加厲,早晨在床上舒展身體時才剛把它變成“25%股權”。但剛才,就在剛才,在穆小雯騰起的淚光里,在中書酸紅的眼眶中,他在“25%股權”上又加了一條“樓中樓過戶”。
“讓我們考慮考慮。”李正聽到答復后毫不猶豫地走開,從他脊椎骨上發射出來的無情劍一般穿刺了他們。他們不敢相信,李正怎么會變臉變得這么快?“我們不能縱容他的欲望,”中書說,“那是個無底洞。”
穆小雯不敢想象中書沒有李正的保障,拿什么和死神對抗,她一次又一次想起醫生攤開的雙手,像把死神的意圖一覽無余地呈在掌心。她迅速計算出“25%股權”和“樓中樓過戶”的總額,數字龐大得令她吃驚,然而她下定決心,即便傾家蕩產也要保住中書的命。
但中書這一次的抗拒比任何一次都來得堅定:“一顆貪婪的心能讓我們得到什么保障?”他歷數認識李正后他們對他的付出,原本期望他感恩圖報能在死神降臨時替他抵擋,誰知道他比死神還要邪惡。他們把他從貧窮的泥潭里挽救出來,在物質上幫扶在精神上資助,一步一步將他變成這座城市的精英,讓他像高樓大廈一樣樹立起自己的自信。在這個過程中,他什么都沒有失去,甚至未來要不要失去都還不確定。
“我可能得病,也可能不得病。可能用得著他,也可能用不著他,”中書說,“他怎么能用可能來要挾敲詐?”
穆小雯總在半夜醒來,驚悚地看到死神的身影在日出日落月缺月圓中堅韌挺拔。“你不知道你的血型有多么罕見嗎?”她淚眼看向中書時,發現他同樣因失眠煎熬而痛苦不堪,但他仍然向她拋來明確的回答:“每個人都是一出生就走向死亡的,這都是命。”
九
李正把認識穆小雯的前前后后反復回想,發現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卑鄙的陰謀,她對他的所有好,都只是想要換取他的骨髓。而他毫不知情,還對他們傾注了真心,想起從自己嘴里卑微地發出去那么多親情的呼喚,他一次更甚一次地被算計的恥辱擊潰。
他比之前更早地去公司,卻不是盡心竭力工作,而是謀劃股權到手后自己要對公司做什么樣的改變,謀劃哪些員工的崗位需要調整,謀劃他將在未來有什么新的動作,公司的一切在他心里已然變成他私人獨占的財物。然而,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一直等到他向他們攤牌的一個月以后,一切都沒有發生變化。中書一如既往坐在董事長辦公室決策工作,依然挺拔身姿與客戶談笑風生,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綻開春陽般的笑容。李正覺得自己體內熊熊燃燒著的烈焰不斷被“被輕視”的恥辱助燃,他決定主動出擊。
中書坐在闊大的辦公桌后,一如李正一年前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臉上帶著優越的略帶冷漠的神情,但李正沒有一絲一毫膽怯退縮,想著他體內不過是一堆早就爛掉的肉,這讓他感覺自己比他強大。中書不待他開口,就明確告訴他,他拒絕他提出的任何條件,他說:“我們沒有讓你失去任何東西。”說著下意識地挺了挺腰,讓自己在椅子上坐得更端直一些。
“你讓我失去了葉苗,”李正說,“你說不定明天就會死去,拿什么給她幸福?”
中書感覺自己被這句話刺穿,從頭到尾鮮血淋漓,九年前開始被詛咒的命運在這一刻被清晰揭示,他仿佛看到葉苗守著自己的死尸,臉色蒼白,渾身發抖,要依靠對自己記憶的悼念而不是對他的愛才肯送他上路,他想著葉苗,想著她小母鹿般輕快的腳步,想著她初次向他獻上身體時奔流的喘息,想著她有如帶著魔性的一顰一笑,不由自己地流下淚來。
這一切被李正盡收眼底,他看著中書,看著他因為痛苦而扭曲變形的臉,體會他被這句話的擊打不啻于他每次被貧窮擊打。每個人都是一出生就帶著殘缺不能圓滿,有的是身體,有的是心靈,還有許多許多歷程,和終生企及不了的夢,就像他的貧窮,中書的健康。他突然涌生起一點點猶疑,然而人家可以靠著萬貫家財尋找他這個“生命備胎”,而他呢,除了這一點可怕的籌碼,他又能拿什么拯救自己被詛咒的命運?
“給我想要的,我永遠做你的生命備胎,給你的生命保駕護航。”李正字斟句酌地說。
中書又恢復了冷漠,他的輕蔑從他五官七孔的每一官每一孔里沖出來,直戳到李正心里。像李正預感的一樣,中書搖了搖頭說:“我不但不會給你一分一毫,還要通知人力資源部解除和你的勞動合同。”
晚上,中書將決定告訴穆小雯時,她一下子變回了九年前中畫離開時的樣子,雙眼呆滯,身體僵直,神情麻木,中書不得不掐她的人中,連續搖晃她才讓她醒來。她帶著已經失去他的疼痛,在一整個夜里輾轉反側,同時清晰地聽到中書的嘆息。葉苗還沉浸在幸福里,對發生了什么和即將發生什么毫不知情。
次日,李正站在路口回望公司logo時,熊熊燃燒起憤怒之火,“我給你的生命保駕護航,你卻這樣對我。”他比確信自己重新墜入貧窮的無底深淵更加堅定地確信自己要報復:“如果我得不到,你們也別想好過。”
破譯了“他”和血檢報告單后,他不用再費多少心機就能頻頻撬開老員工的嘴巴。他們像了解自己的皺紋一樣了解公司的發展,恨不得對每個人都吹噓自己與公司共同成長的歷程,何況面對的又是備受董事長一家青睞的總經理助理。他從他們的記憶深潭里,從他們的自豪和驕傲里,從他們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中,敏銳地捕捉到公司違規競標、違規操作的蛛絲馬跡。
他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寫了一封長達十五頁的舉報信,分十個郵政特快專遞寄出,上面寫著信訪局、紀檢委、公安部等他所能想起的所有懲治腐敗的部門名稱,他把它們遞進窗口,像把自己的憤怒和怨恨一起遞過去。他像期待自己得到公司一樣地期待公司破滅,像期待自己享有權貴一樣期待中書的權貴先于他腐爛的身體死掉。他沒有辦法繼續未知的生活,詛咒使他根本無法平靜,想到葉苗想到被搶走的初戀,只用一秒鐘就復活了對她的愛且更加瘋狂,他每天編發無數信息傾訴放棄的疼痛和思念的折磨,直到發現自己被她拉黑。他跑進別墅圍堵葉苗,使保安一看到他就全體出動將他驅逐。
在被全世界抵觸的灰心沮喪和等待報復喜訊的夾縫中,他在一室一廳的生活也難以為繼,每月八百的房租都成為重負,他不得不把全自動洗衣機、寬屏液晶大電視、最新版蘋果手機、筆記本電腦,怎么搬回來的又怎么讓人搬出去,價格低到能賣出為止。沒多久,他不得不提著簡單的行李搬回九平米。
他把這些賬都記在中書身上,發誓要讓他傾家蕩產,家破人亡。他把舉報信寄往更多更高的部門和領導,通過網絡大范圍擴散,并聯系了十幾家媒體只待有點眉目就展開全方位的追蹤調查。他專門制作了一幅長一米五寬一米的廣告牌,白底黑字黑體加粗伴著碩大感嘆號,兩行字在百米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見聞老總 患血癌欺騙無辜喪盡天良
青年小伙 當備胎勇敢正義揭露真相
他把這塊板子綁在身上,就像捆著一身的炸藥,有人詢問,就遞上舉報材料。在漫長的路途中,流行于這座城市的一場曠日持久的感冒襲中了他,鼻塞、流涕、咳嗽、吐痰、低燒不退,他窩在九平米內略帶潮濕的床鋪上,大把大把吞食感冒藥,期望是年輕而不是藥物的作用能抵擋這場流行性感冒。但他很快發現這么做根本無濟于事,吞下去的藥片給他帶來的唯一作用是讓他陷入一場接一場昏睡,他在昏睡的間隙偶爾清醒,翻開手機查找消息,發現他在每個網站的舉報都無一例外被新帖子壓沉到虛妄的一百頁之后,他因為錯過機會而痛心疾首,挨個回復以期貼子重新置頂,但總來不及全部回復完就又被瞌睡蟲抓走。于是他提醒自己不能再吃任何藥物,要保持清醒的狀態打完這場戰斗。他掙扎著走出九平米,期望陽光和清鮮空氣能代替藥物替他驅散病魔。
三天后,他在熟睡中被一股冰涼的液體浸透,感覺自己身上有個打開了的水龍頭。他一摸,鼻頭像爛在湯里的一塊熟肉;一看,滿手淋漓的鮮血。他心里一驚,不祥地預感到自己遭受到了報應之神的詛咒。
十
這些時日,中書疲于應付越來越多停工項目的善后事宜和無休無止的審計監察,接到穆小雯的電話聽到她像被死神挾制住般顫抖的聲音時,他正想方設法要留下幾位部門經理和他一起面對未來。他們因公司受到誣蔑陷害,出于自保的考慮不想陪著它一起毀滅。
中書一踏進門,就被仍然飄浮在空中的巨大的嗚咽,無節制的哭訴,含混不清的請求擊中,一股酸腐腥臭的味道同他一年前在李正家里聞到的一模一樣。
中書遷怒于母親的慈悲,居然打開門放李正一家進來。
李正被開除后,肆意誣陷公司,能怎么放大,就怎么被放大。許多老客戶不是出于對舉報內容的確信而只是出于“萬一是真的”就中止合同,交了首付款的業主被某一個電光火石的預設嚇破了膽就聯名上告要求退款,短短幾個月,公司資金縮水百分之五,很多人來不及辦理離職手續就沒了蹤影。
“讓我給你捐獻骨髓?李正你做夢吧!”中書憤怒嘶吼。
穆小雯沒有理會中書的嚎叫,她怎么都不相信一直被當作“生命備胎”的李正會先于中書得上白血病。兔唇老媽扶著李正,她的頭發一夜間全白了,黎黑肌膚上刀刻斧鐫般的皺紋溝壑縱橫,狀若枯橘,她發干身瘦,齒有缺失,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青筋暴出,仿佛一夜間經歷了幾輩子的苦難。她看見穆小雯,拉著李正俯身就跪,李正伏爬在她身后,亦跪亦行。
“媽,救救我。”李正爬向穆小雯,“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這聲音帶著魔性,有浸到骨子里浮在她每個夢魘里的熟稔,是她的中畫,是中畫一聲聲的呢喃,是中畫不舍她心傷時隱忍在心里的話,是中畫最后一眼看向世界時發出的絕世驚嘆。她想拉起他,卻先于他癱軟。他痛哭流涕到氣若游絲,舒緩過來后又開始新一輪哭泣,他一直在懺悔,一直在懺悔。而她和他的兔唇老媽,一個悄悄抹淚,一個嚎啕大哭,三種各不相同的哭聲最后一齊沉寂,她沒能給他想要的答復,而他直至最后一刻還心存僥幸,希望用誠心的悔恨破解報應之神的詛咒。
穆小雯知道盛怒下的中書不可能被她蒼白的勸解打動,她就搬離別墅回到樓中樓,打開房門,徑直走進中畫的臥室,任由中書怎么勸解也沒能讓她踏出一步。她躺在中畫床上,伏爬在中畫書桌上,在中畫生前曾停留過的每一處印上自己的熱淚和親吻。“我是一切的根源。”她讓中書把窗戶和門都打開,告訴他要歡迎死神降臨來把她帶走而換下李正:“如果我不讓李正給你當‘備胎’,他就不會有事。”
“怎么可能?”中書被母親的話一驚,“難道錯的是我們而不是他?”
“我們追求的是圓滿,不是對錯。”穆小雯說,九年前被死神緊緊拽在手里的中畫,最后把自己瘦成一條線,他有什么錯?許劍標和中書的骨髓配型不相合,只能眼睜睜看著親人離世,錯的是他們嗎?李正被她從茫茫人海里尋找出來,一心想著讓他在死神降臨時替他沖鋒陷陣,沒有給他起碼的告知和尊重,他們沒有錯嗎?但生命跟對錯沒有關系,它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了。穆小雯不能繼續說下去,緩緩倒在船床上,中書蜷臥在那里淚流滿面。
李正離開省城時,像提早告別了自己的生命,九平米內可供他帶走的并不多,最后他只提了一個手提袋就跟兔唇老媽一起回了A縣。在此之前,他按散發舉報信的范圍和方式做了更正說明,既替見聞公司正名,也替自己贖罪。
土窯內,比他早到的將死氣息沉悶地飄浮著,甚至蔓延到他居住的這條胡同、這個街區、整個縣城,很多好心人在網上發布籌款信息,所有人都比他感動于募集款額的逐日攀升。但他知道沒用。他專門去醫院做了咨詢,原來自己身上流著的是稀有的RH血型,熊貓血型,比例極少,他從中畫最終的死亡里也得出了確切的預期。所以他沒有去醫院,靜靜等死,只是希望能死得遲一天,再遲一天,能讓賬戶上的余額多一點,再多一點。
這個過程中,瘸子老爹和兔唇老媽依然如舊,一個守在街角讓鐘表嘀嗒安撫靈魂,一個坐在縫紉機前靠針頭起落寧靜內心,他們從最初的震驚里跳脫出來,發現命運有時候像人一樣懶惰,習慣怎樣的安排就一直這樣安排,他們遵從它的旨意,做好準備看一家人淹死在同一個臭水潭里。“誰讓我們生來就在這死水里。”兔唇老媽安慰李正時,發現他比自己更早地看破了這一點,他身上早就有了死亡的味道。
李正帶著妹妹逛市場、游公園,用不多的錢給她買花花綠綠的衣裳,用手機給她拍的照片一張比一張漂亮,他教她翻看時,全身的疼痛如萬刃穿心,但他微笑著隱忍,讓它怎么發作起來又怎么退縮下去。他一天天消瘦,自己感覺離死期越來越近,有時候他覺得心臟突然跳一下,胃突然抽搐一下,四肢突然緊縮一下,就快速地準備好,躺下去,好讓父母和妹妹不被他突然的倒地而嚇壞。
得知消息后來看他的人有那么多,紅著眼眶來擦著眼睛走,勸他看開放下靜心休養,無關痛癢卻句句牽心,他陪著他們哽咽,卻總覺得自己站在塵俗之外,站在幾十米的高空俯瞰,不能從他們的惋惜里感知疼痛,只有解脫的快感令他舒暢。他從來沒有掉過一滴淚。
一天下午,雨后初霽,李正坐在土窯門口的小凳上,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樣等著死神突然降臨。他無力替父母和妹妹安排什么,也知道所有的安排在命運面前都渺小如一粒塵埃,除了恭敬地順從,他想不出對自己和對這個家庭更好的救贖。就在此時,他看見兩個身影從洞開的大門里閃進來,不用細看,他也知道來的是誰。
面對陽光下那兩個正在靠近他的身影,他禁不住熱淚盈眶,包裹在舊毯子內的瘦弱身體因為激動而顫抖,他想站起身迎接,卻被一雙手有力地按住:“別動,你現在可沒有我強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