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鈺
一
“媽?!蔽医?,期望她說:要走嗎?飯就要好了,新蒸的饅頭你帶幾個。然而她只是淡漠地坐在窗邊,朝外看。風從漏開的窗縫刮進來,像一把利刃直捅我,我的心漏了洞,絲絲抽涼風,疼得要命?!皨?,媽,媽。”我又叫。當年考試不及格,跟同學打架,早戀被抓了個現行,她就這樣:坐在一個地方,好久好久,一動不動,一聲不吭。要我調動全身的力量懺悔賭誓,要老爹上陣連口擔保,她才勉強擠出一絲表情,寬恕我的過錯。
“你倒是說句話呀?!蔽易哌^去,抓住她的肩膀搖。她受到打擊,回過頭來看我。“給你?!彼诙道锩税胩?,摸出一卷錢,有十塊有五塊有二十塊,她一張一張打開,一張一張看,最后遞給我一張二十的:“買糖。吃。”她眼珠黑洞洞的,深深陷在眼眶里,那曾經是我溫情的起源,只要一注目,就柔軟地淪陷??涩F在它們向我關閉了,又深邃又淺顯,既青黑又烏白,是另一個世界的開端,是我不曾遭遇的全部陌生。我俯下身子,把下巴抵住她腦袋,聞到一股味道,老人味,塵土味,久不洗澡的尿騷味汗餿味。她曾是小區最干凈最講究的老太太啊?!拔覀內ハ丛??!蔽依?,她紋絲不動,繼續朝外面看。夏盡了,一層一層枯死的綠打小區冒出來,有深有淺,從根底開始,一層一層往上蔓延。我看到小廣場上站著幾個阿姨,正抖胳膊,帶動一身的肉搖晃,那些歷經七八十年的松開的一身肉,只是因為有皮兜著,才沒有早于靈魂離散。偶爾她們中的一個三百六十度脧轉脖頸,媽媽就輕聲“哎”“嗨”“喂”,像與其對接了某個信號,臉上有神情活轉?!跋戳嗽枞フ野⒁?,好嗎?”我又說,把她強拉起來,拽到衛生間。
我捏起她背上的皮,抖了抖松開,又捏了捏臉上的。這是一張脫離肉身束縛的自由的皮,它與身體的緊密聯系,僅剩十指十趾,假使有一把刀子從手腕或腳腕切入,順身周轉一圈,它會輕易脫離,被拿在手上,鋪在地上,釘在墻上。我想得不安,收了心,看見她拿著沐浴花,在我胸前上下搓揉。鏡子里兩個肉體,都已經老去。
夜擠進來一只腳,又擠進來一只,終至將整個身子都擠進來?!皨?,”我拉住她的手,洗發香波和沐浴液的味道甜絲絲的,像某種食物。我把頭枕在她肚子上,跟以前一樣,里面有個地方裝著開關,一觸肚皮就隨著心跳起伏。媽媽肚子里長著另外一顆心臟,有另外一個媽媽。媽媽你還是以前那個媽媽嗎?她不說話,靜靜閉了眼。
我想挨著她睡下,像小時候一樣,刮風下雨,電閃雷鳴,只要往媽媽身邊一靠,就天不怕地不怕。媽媽,你能再清醒地抱我一回嗎?
手機卻急促響起來:媽媽,你怎么還不回來?我該回家了,他們四個人,有八只手,可沒有一只會做飯。
我說:“媽,我要走了,你好好睡覺,好嗎?”媽沒聽到,她睡著了,發出輕鼾。
二
老羅在哼:時間都去哪兒了?將手撫弄盛開的蘭花,軟布蘸啤酒,一片葉子挨一片葉子擦拭,一股味道逸開。公公案前潑墨,一支狼毫揮得豪邁,筆下字一個不認得。碩遠和碩光一個癱在沙發上,另一個也癱在沙發上。見我進來,四個人一齊盯住,像集體抗議:我們餓了呀,早就餓了呀,肚皮開始吃肚皮了。我掛上圍裙走進廚房,有點凄涼。二十一年前我一腳踏入,就再也沒本事出去??涩F在這個疲憊的戰士想罷戰,丟盔棄甲,像媽媽一樣撤離戰場。
“你為什么不給我買新的?”媽生氣,把木梳的三根斷齒捏在手里,遞給我看。我握住,心里長起一根又一根毛刺。這是第三次了,同樣的木梳,同樣的斷齒,同樣的話。我說:“早買了?!薄皼]買就沒買,為什么強詞奪理?”她強硬起來,一把奪下斷齒,將它們安置在洗臉池的小抽屜里。我從里面拿出新梳子,她咯咯笑:“真的買了?”用它去刮一頭的白發。我視之上了年紀的無理取鬧,跟爸告狀,爸說,女人嘛。
那時他還健壯,晨起去廣場慢走,前行一千米,倒行五百米,兩手甩得生風,偶爾耍起太極,站樁推手,獨立控腿,前盤步,后抱球,中正安舒,輕靈沉著,一套打下來,人如在七彩祥云里端著,自帶幾分仙氣。他強調:“女人就這樣?!眿審囊鹿窭锿隼路鲆患?,往床上扔一件,扔了一堆,盤腿往上面一坐,嗚嗚哭:“這輩子跟我結婚的人是誰呀?”爸湊上去:“是我,是我呀,我叫文武斌。你看,你看。”媽盯著,盯了好久,又問:“你是誰呀?”
我意識到媽得了病。在此之前,我以為她矯情,再理性懂事的女人,一旦矯情了,都小女人般不可理喻。“印繁。”她拉住我,上一眼下一眼地看。印繁是我小姨姨,我未曾謀面,后來才在大姨嘴里得知的早夭的小姨姨。據說我媽受命承擔小姨姨的日間照料,抱著她牙牙學語、丟手娟、老鷹抓小雞,也抱著她上山刨藥材,下河撈河蝦。一九五二年農歷八月二十七,我媽散學后抱著小姨姨去了后山。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杜梨樹,枝葉茂盛,樹冠遮天蔽日,春天一樹花朵潔白如夢,秋末結起深棕色的小果子,入口酸酸甜甜的,提一籃回家,必加糖熟蒸,味道絕美。更多的被媽媽腌制,儲作冬日的零嘴。媽爬上樹,爬到樹杈杈,爬到樹梢梢,把那些柔韌的枝條扳回來,摘啊摘啊。書包填滿了,又脫下布衫將兩只袖口打結,脫了外褲將兩條褲腿打結,媽把它們全填滿了。她把褲腿袖筒搭在肩上,像扛麻袋一樣扛回家。那一定是媽這輩子摘過的最多的杜梨果,可她忘了小妹妹還在山上,她把她放在一塊大石頭上,一條毒蛇竄上去,她永遠失去了她。
我說:“媽,我不是印繁,我是文子惠,是你女兒?!?/p>
“哦,”她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明明你也老了?!蔽淖用魇俏腋?。
那是四年前,醫生只看了一眼就診定:這是阿爾茨海默癥,俗稱老年癡呆癥,你們得做好思想準備,現在是輕度,還有中度、重度的。
我爸的心在那一刻停止跳動,他驚異地發現,陪伴他五十年之久的愛人,正被一切熟悉拋棄,她陷身陌生之境,被無數未知的神靈捆綁了。你是誰呀?這是什么呀?我在哪兒呀?她把從世界獲知的一點一點還給世界,而在那個蒙昧之地,他同萬物一樣,并無任何優勢。他企圖通過回憶往事,展示相簿,帶她游玩等方式喚回,卻發現那不過是更有說服力的證明。當他把一切法子窮盡,只能無助地注視著,期望神賜力量還給她清明。然而媽并沒有給他任何希望,她只在濃重的蒙昧里一徑往前走。爸于是不堪忍受,在一個幽黑的夜里悄悄去了。
三
“媽媽,媽媽你快看,肉肉在跳舞?!贝T光蹭來蹭去,故意將手碰我,碰一下肉就松散顛開,像一波水受到石子撞擊。這身蒼老的搖搖欲墜的肉讓他驚奇,他百玩不厭。而他新鮮如奶油的嫩白肌膚,卻總讓我想到被死神拉走的一代又一代的人,那些無法被幽冥消除的靈魂,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嘆息,深遠清淺。
碩光玩累了,歪頭睡去。我伸展開四肢,試圖將疲憊掃開,然而并未奏效,很快被它們拖到睡眠的深淵中。在那里,爸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怎么能讓你媽一個人待在家里?為什么不去陪她?為什么不讓她和你們生活在一起?他在譴責我!可是爸你為什么不陪著她,為什么你要離開她?我憋著一股氣:爸你不知道嗎?媽她非但忘記了所有事情,有時還遺尿遺屎,那味道我能接受,清明世界的他們不能忍受呀爸。我不止是女兒,還是兒媳、妻子、媽媽,我不能光顧了媽而不要這個家呀爸。我又喊又叫,可是爸媽都不見了,我找啊找啊,終于在闊大的白楊木的樹蔭下找到他們,他們肩并肩坐著,爸說我是文武斌。媽說我知道,你是文武斌,我是梁印娣,我還給你生了兩個孩子,一個叫文子明,一個叫文子惠,我們是幸福的一家人。他們咯咯唱著: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
要等過去那么八秒鐘,十秒鐘,我才從夢境清醒:是手機在響?!拔淖踊莅桑磕銒屧趶V場上。”
廣場上空無一人,幾盞燈閃著白熾光,使文化墻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媽就在明暗的中間線上坐著,宛若踐行一項行為藝術,昭示生死,黑白,榮枯,冷暖,深淺,反正,善惡,強弱,對錯,甚至更多。然而她只是個伶仃的老婦人,蜷著身子,縮在那里,像一棵細弱病勢的豆芽菜,自我遺棄。為什么大半夜跑出來?我走過去,將她拎起,媽又瘦又小,像一片葉子被我拾在手里。一路推搡: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時候?你已經七十四歲了,為什么你還要活著折磨我?你快去跟爸團聚吧,快去呀。風在我臉上狠狠抽笞,像一只巨大的巴掌一掌一掌摑我。我瞬間軟下來:媽,咱回家吧。
車子行經鐵路道口時被擋住:一列西行的火車正嘶鳴著過來,狹小的窗口內,人們在睡覺、說話、喝水、吃面,伸懶腰,朝外望。人世間的這些活色生香,媽有概念嗎?她軟軟坐著,一動不動。
我叫:“老羅。”他坐在駕駛室,被列車上的燈照得明明滅滅,一回頭,跟我的目光對接。我可憐著自己:“剛才我一定讓老天爺記了黑賬,我想讓媽死,一了百了?!彼麤]說話,朝著鐵路看,軟臥、硬臥、軟座、硬座、餐車,一列火車總是沒完沒了地走。“你得跟哥商量,”他說,“媽也是哥的媽。”
五十一歲的哥順著這條鐵道,到加拿大蒙特利爾去了。爸去世時,他說他的事業正在上升期,說往返機票要兩萬元,說爸媽的事就全拜托你了,說費用我全包。
四
視頻接通,沒看到臉,先看到一顆腦袋起了白,我眼窩熱了,一個字說出不來。哥問:“子惠,你說實話,是不是媽不好?”像受到某種啟示,他邊說邊流淚。我想起小時候,我倆一邊一個拉著媽媽搖:“媽媽是我一個人的媽媽?!薄安唬瑡寢屖俏乙粋€人的媽媽?!爆F在,媽媽還是我們兩個人的媽媽,可他把她丟給我一個人了。
我看著他,近在眼前,遠在天邊。哥你快回來陪媽吧,哥你快把媽帶走吧??蛇@么不現實的話,我怎么說得出口?所以我說:“媽沒事。”哥透過屏幕盯著,像小時候我撒謊被他看穿一樣:“你別瞞我,媽的病,家庭根本無法照顧,要送到專門的照料機構,讓專業人員護理?!?/p>
全世界每3秒就會增加1名阿爾茨海默癥患者,每100位60歲及以上人口中就有5-8名阿爾茨海默癥患者,中國有阿爾茨海默癥患者500萬之多。但我無法找到一家專門的治療機構,連養老院都拒絕接收媽,所以我哥的提議等于零。
我把攝像頭移向媽,她看到我哥,狂喜地笑:“印繁,印繁?!?/p>
哥哽咽:“媽,媽。”
手機嗞嗞輕響,信號傳輸不暢。我看到嫂子優雅地現身:哈羅。她用紙巾溫柔地拭哥的眼,哥扒進她懷里,哭得揪心。我被一片一片凌遲,非常難受,就說:“掛了吧?!眿寘s突然抓住手機說:“回來!你回來!”聲音輕輕淺淺的,像夢囈,他們卻都聽到了。哥如被強電擊中,渾身顫抖,嫂子中巴混血的眼窩刷地閃了光,比哥更大聲地抽泣起來。
北京時間晚上二十時,加拿大時間早上八時,十二個小時的時差,一萬公里的距離。我們四個人隔著屏幕,像隔著銀河,隔著永恒,隔著無法跨越的鴻溝。
掛斷視頻,我接收了嫂子的轉賬,人民幣五萬元。她說:惠,謝謝你替我們盡孝。
手機發熱,從掌心傳至全身,我生起焦躁:這不是錢的事??蓪τ谒麄儊碚f,又只能是錢的事。
我說:“媽,你兒子給你錢了?!?/p>
她空洞洞地盯著我,眼窩像是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里面有別樣的繁華盛景嗎?有另一種活色生香嗎?還是,真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
我問哥:如果你得了這個病,怎么辦?
那我就去死。
你連什么是生,什么是死都分不清呢。
他沉默了。
我給他拍媽,她蜷在沙發上,又瘦又小,又虛又弱,難道人長著長著,真的會長回嬰兒時期去嗎?
我說:小時候,媽媽像山一樣壯實。
哥還是不說話。
我實在無助,哭起來:媽,媽,媽。
媽聽見了,把我拉進懷里,輕輕拍我。我一下安穩了。我想:不管怎么樣,我還是個有媽的孩子。在我無聊的時候,受委屈的時候,心累的時候,我還能撲到她懷里叫一聲媽。這一聲媽,打從胸腔喊出來,多激動啊,多心平氣順啊。
我說:媽你快好起來,求求你快好起來!
媽摟著我。一只巨大的手正殘忍地伸進她腦袋,把她記憶的底片一片一片抽離。那是我和哥的起源,我們一路走來的苦辣酸甜,每一步前進或后退的清晰見證,區別于世界的鮮明標識。移除后,我們跟天上的流云,樹上的枝葉,后山高大的杜梨樹一樣,失去標記。媽知道嗎?媽疼痛嗎?
哥說:惠,一定要給媽找最好的護理,讓她好好活著。求你了,我不想變成沒媽的孩子。
五
上午學校開會,但碩光不放我走?!安恍?,就要媽媽去。”他堅持,被老羅輕拍了兩下屁股,借勢哭鬧。我聽著不忍,答應了他。還好,學校對待我們副課老師,就像人類對待手指甲、腳趾甲。
碩光屬于計劃外產物。那年我準備升中教一級,碩遠面臨小升初,人生重要節點只在一二,落下了就永遠落下了。所以我到現在還是個二級教師,碩遠則怎么也無法適應寄宿生活,永遠低了同齡人一級。
車行龍鳳大道,再拐一個彎就要駛經幼兒園。正是上班高峰,車頭頂著車屁股,都走不動。我等得焦躁,把車窗打開透氣,卻看見對面一個老婦人正打東往西橫穿馬路,像一只老龜走一步停三停,一邊走一邊將頭東張西望,將手東擋西攔。她走到哪里,哪里就響起一片喇叭聲。直等老羅開出五十米,我才醒悟過來,拍了椅背大叫:停車,快停車!
我往回跑,站在路西邊。我媽一步一步走到隔離帶,過不來,順著隔離帶朝北行,走了幾十步,又掉轉頭朝南走。如果此刻有人從高空俯瞰,他(她)將看到:從南向北,從北向南四條車龍均緩著身子,悠然蜿蜒。幾百顆被時間驅趕的腦袋伸出車窗,前后探視。兩個女人以公路為軸線,平行移動。她向北行,她也向北行,她朝南走,她也朝南走。后來她們終于通過斑馬線匯合,她將手拉住她,不說話只是流淚。
時間是上午十點一刻。我以為要到下午,到晚上,才能等她找到出口。她南來北往,東來西去,不斷重復,一直迷路。我旁觀她的無措,一刀一刀朝自己揮刃:你看著!你看著!她有可能被車撞倒,被人打罵,突發心肌梗塞、腦栓。
我找不到更好的姿勢,將胳膊套在她胳膊里。這樣,在世界面前,我們還是正常的母女,媽還是正常的媽。我們在龍鳳大道的紅楓蔭下朝南行進,間種的金菊花開,搖曳出的香味太過濃郁,讓鼻子反感,生出臭來。沿街門店一家賽一家響,DJ沖天,年輕店員都站在門口,搖著自家的旗子喊:進來看啊,大酬賓啦。喊聲越激烈,媽走得越急促。
后來她停下來:“子惠。”她將手指向一處。
我們走進去。幼兒園的親子游戲已進行到一半,老羅蒙著眼,被碩光牽著走S,前面擺著十幾個易拉罐,他們走得很小心,還要走很久。我回頭看媽,一定有什么東西觸動了她未被刪除的某一點記憶,她在朝我笑,慈悲而安詳。媽也是被上帝蒙住眼睛的人,需要我在前面指引。我指引她坐下。
等到玩“袋鼠媽媽”,碩光跟我說:幸虧你來了,要不,我就是個沒有媽媽的袋鼠寶寶。我被戳中淚點,遙遙看媽。媽安靜坐著,像在看我,朝我笑。我把碩光兜在胸前朝前跳,每跳一下,臉就被他的小腦袋碰一下,心就被他的小腿撞一下。我想我從小到大叛逆過多少回,傷過媽多少次,她從未放棄,像袋鼠媽媽一樣,始終把我兜在懷里。她一定太累了,所以才選擇忘記。
我拉著媽,一起加入“兔子舞”,她磕磕絆絆,幾次差點摔倒,但她很開心,一直在笑。
六
風打西邊來,樹梢朝東一歪,又馬上彈回去,冷漠搖擺。小區的櫻花桃花海棠花早開敗了,楊柳也不似春夏青翠,大葉女貞和黃楊球卻葳蕤起來,占了頭籌。植物跟人一樣,一茬一茬生,一茬一茬死,往年拈過的石榴花、折過的垂柳枝不會在今年重現,所謂“春風吹又生”,生的只是那一類,而非那一個。這是種類物與特定物的區別。所以我不能因為人類生生不息,就放任我媽走失、饑餓、恐懼、寒冷、死亡。
我問:“你還有什么條件?”
瘦家政在家里轉了兩圈,圍著我媽聞了十秒,然后說:“我們最不愿意干的就是看護人,你得加錢。”
她一連提價三次,漲到五千五,還要求她女兒晚上同住,我都同意了。等要簽合同,她又說先試三天。
今天是第二天。
“昨晚我給她洗完澡,又洗衣服。半夜起來我還給她換了尿不濕。我發誓。”瘦家政把我拉到陽臺上,指著晾的衣服讓我看,又把我拉進廚房,說小米粥熬好了,饅頭也熱好了,都在鍋里。她說:“你相信我,她是我上廁所時走掉的,做飯時我都一直盯著她??扇擞腥保悴荒茏屛疫B廁所也不上吧?”
“可你沒給她掛牌子,沒給她縫布條?!蔽乙皇职研∨谱犹嵩谑掷?,一手揚著布條,“你知道嗎?我媽她有病,就是因為我媽有病,我才找你來,可你這么不負責任,你讓她走了,讓她沒有任何標識地走了。沒有標識牌,別人就不知道那是我媽,別人就沒有辦法給我打電話。世界這么大,我去哪找呀?”
瘦家政還欲辯駁,被老羅截住了,我還想嘶吼,也被老羅截住了。老羅說:“當務之急是找人?!?/p>
我們去小區調視頻,看到我媽七點二十一分三十八秒走出小區。這個時間節點,我正放心品鑒胖家政的廚藝。
這事得從頭說起。學校派我參加為期半月的職稱評審培訓。校長說,文子惠,你已經四十五歲了,要珍惜機會。我升中教二級十一年,就因為總代副課,沒當過班主任,老升不了級。我說校長你知道我家里的情況,我要走半個月,家里就全亂了。他說人到中年,誰不是上有老下有???你要不克服,就別抱怨年齡大職稱低工資墊底。我閉了眼一劃拉,還真是的,就狠了心跟他說那好吧。
回家跟老羅商量,他在排除外賣、方便面、單位食堂之后,同意雇鐘點工。一日三餐,簡單打掃,月酬兩千。胖家政來得快,也應得快。當時就系了圍裙,捧出四菜一湯,說這頓飯贈送。我看中她這份清爽,才又跟家政公司約了瘦家政。她家在農村,是陪讀媽媽,照顧女兒是主業,當家政是副業。
出得小區,往東往西?理論上,無論我媽從哪個方向走,她都能走出市中心,走到全市每個地方,走遍全省,走遍全國,走到聯合國,走到全世界,走到地球任何一個角落。而我無從知曉她的方向,她去了哪兒?
瘦家政說:“去她平時愛去的地方。”
我們馬上找過去,像那些個日夜,我被電話召喚就立刻到達一樣。每個地方都有很多人,開車的,騎車的,走路的,站的,坐的,蹲的,哭的,笑的,無動于衷的,說話的,吃飯的,打架的,看熱鬧的。他們還有記憶嗎?把軀殼擺在這里時,他們的心和身體在一起嗎?
在他們中間,我沒有找到我媽。
七
一直走,一直走,前面有光明,有希望,有我媽,還有我自己。走啊走啊,兩腿沉得抬不動了,像扎在地里,嘴也扎在地里,手也扎在地里,全身都扎在地里。原來我是一棵樹,葉兒一片一片離散,我想抓抓不住,想哭不能哭,想叫叫不出來。
醒來,天還沒亮。我摸出手機,看見好多人都轉發了朋友圈。除了安慰祈福,有價值的信息只有兩條:一條是,還沒有您母親的消息;另一條是,有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您。信息來自尋人志愿者聯盟,下面的志愿者來自各行各業,尤其是保安、環衛工人、出租車司機、快遞員,尋人成功率很高。他們都沒有看到我媽。媽,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把所有燈打開。媽在看電視,翻報紙,做飯,洗衣服,釘扣子,說話,睡覺。媽無處不在??涩F在,你在哪兒呀?淋浴頭漏水,一滴,一滴,滴一滴我就數個數,一,二,三,四……數到六十重新開始,六十秒是一分鐘,六十分鐘是一小時,我還要數五小時十七分鐘。警察說我們把信息已放到警務平臺上,但走失二十四小時后我們才能立案。立案后,警察就能調動天眼工程、雪亮工程,就能派出精銳警力,尋找我媽。
我數得心焦,恨起自己來:快去找啊,說不定媽剛剛路過小區,進過小區,上過樓,就因為你沒等,所以她又走開了。
路燈昏黃,一團一團黑影憧憧,我一次次沖破它們,可里面沒有人。媽,你到底在哪兒呀?天透黑,我無能地許愿:耶酥上帝佛菩薩,請降個祥瑞,灑個霞光,從天空里劈一條道,給我個方向。我將終生供養,祀六畜,獻三牲,禮玉帛,敬誠心,日日為你叩長頭。夜裂了個縫,一顆星子閃了閃,又縮回去了。
凌晨四點,夜的嚴陣以待終于被早起的人攻破,他們從房的密林走出來,足音鏗鏘,撼動著城。
我問:“您有沒有見著一個女人?她穿棗紅色大衣,黑色褲子,紫色運動鞋。頭發有些白,但沒白完。她跟我一樣高,但比我還要瘦。她是我媽?!?/p>
大爺拄著竹把掃帚,看著我:“你是我今天看見的第一個人,誰會這么早出來呢,除非他找死?!彼浅龅臍獍装椎?,像白素貞呵出來的,太白金星呵出來的,觀音大士呵出來的,可奇跡沒有出現。他俯身掃地,嚓啦,嚓啦,落帚干枝劃過瀝青路面,像鋼絲球劃過生鐵面,又堅硬又無情,讓人絕望。
我朝菜市場走去,期望媽習慣性地出現在那里。
媽,我想吃燜面。
媽,我想吃餃子。
媽,我想吃烙餅。
媽,我想吃菜盒子。
媽,媽,媽,媽。
媽就來這里,挑最新鮮的,最大個的,最整齊的,最好看的,把它們兜回去。媽說:你吃。多吃點。再吃點。你看你瘦的。你看你虛的。你看你臉小的。
媽!
菜市場喧囂依舊。
八
警官說:“視頻追蹤到809路終點站,就追不下去了。你知道,809通郊區,那里是監控盲區?!?/p>
“以前沒監控,就不找人了嗎?”
“以前社會有這么復雜嗎?人口老齡化有這么嚴重嗎?路上有這么好這么快的車嗎?你知道全國有多少失蹤人口嗎?800萬!這些人只在戶口本上活著,在親人心里活著,其實有的早死了。你讓警察怎么找?”
從派出所出來,我有些眩暈,被老羅扶進車,又泛起惡心。我說:“他們能找到,可他們不愿意,不想找?!?/p>
老羅說:“別急,別急,咱自己找?!?/p>
809路公交終點站大王鄉,距離市中心五十二公里,面積三十四點七平方公里,十四個自然村,一萬八千四百口人。我們走進高大的石牌樓,把《尋人啟事》貼在路旁的水泥電線桿上,挨家挨戶敲門。
這個人啊。
朋友圈發了。
知道,知道。
沒見過。
跑完第三個村,天已黑透。像誰在拉幕布,力道不夠,一點一點挪移,忽然起了豪心,嘩啦一下扯嚴了。我說:“老羅,人不吃不喝只能熬三天,七十二小時?,F在已經過去三十八小時,咱回去睡一覺就四十八小時了?!毙睦锏幕乙粚右粚拥仄?,一層一層地落。
我記起十六歲時跟媽吵架,她站著,我也站著,她坐下,我也坐下,她去廁所,我就站在門口將門拍得啪啪響。我像一把槍,一把劍,一捆炸藥,隨時準備惡狠狠射擊、出鞘、爆炸。我沒有機會,媽還沒堅硬就萎軟下去。她進廚房準備晚餐時,我被身體里的小火苗點著了,氣勢洶洶地燃燒,不顧一切地離家。后來我爸說:你媽站著、坐著、躺著,可站也不是站,坐也不是坐,躺也不是躺,像患了神經病。她終是跑出家,一個街區一個街區找,一家同學一家同學問。見著我,一把拽進懷里,貼在身上:再找不著你,我就要瘋了。心疼死了,疼成肉干了。我像一塊冰被她捂在懷里,在她懷里真安穩呀。媽,我再也沒有離家出走,可現在你在哪兒呀?
風吹過來,聲音先是淺淺的,接著越響越大,終至咆哮起來。我聽見媽在叫:子惠,子惠。她在這里,就在這里,像上帝一樣看著我。我說:“老羅,別拉我回去,讓我在這里陪著媽好嗎?”
他慈悲地看了我一眼,把暖風調高一檔,又俯身過來,幫我把座椅靠背放倒:“先睡會兒吧?!蔽覛鈶嵉卣{回座椅:“我找不見我媽了,我媽要凍死了,餓死了,你卻讓我睡?!蔽冶牬笱劬粗@路口連著四個村,每個村都可能藏著我媽,她隨時可能從東邊過來,從西邊過來,從南邊過來,從北邊過來。我等在這里,就一定能等到她??晌液芸焖恕T趬衾?,我媽站在路口朝我撣手,像撣開一只蒼蠅,一只臭蟲。我拉起她說,媽咱回家吧。她嫌惡地甩開我:不回。你不是早就嫌我煩嫌我累嗎?你不是早就盼我死嗎?我走了,去找你爸了。
我嚇醒來,天已大亮。
九
四天后,人們被另一條新聞吸引:女人生產四胞胎獲政府補貼。大家都喜氣洋洋,把四胞胎照片傳得滿天飛。沒人再關心我媽,兩天前他們就說沒希望了。人畢竟是人,活著就該有痕跡。別說是人,就是氣體也有痕跡,液體也有,一只螞蟻也有,連一縷風都有??扇猩先f人轉發,十幾萬人關注,誰也沒發現她。那只能說明她不在人世了,她不是人了。
“變成物體也該有痕跡。”我虛弱地說。
哥卻說:“惠,我虧欠你太多,媽的后事我仍然回不去。”
又說:“從今往后,咱倆都是孤兒了?!?/p>
又說:“沒有了媽媽,我就沒有故鄉了。”
活有活的證明,死有死的證據,我想什么都沒有,你就說媽死了?
我還要找,被老羅嚴厲制止:“現在找還有什么意義?再說,你去哪兒找?”
我想哭,眼里卻沒淚,便恨起他來:“那是我媽!如果是你媽,你也不找了嗎?”
他說:“不找了?!?/p>
生活里最為重要的一個人消失了,最為重要的一件事不用干了,我空出大把時間來只好發呆。有時呆著呆著,聽見有人叫“子惠”“子惠”,聲音細細的弱弱的,卻穿透靈魂,讓我心驚。我說媽還活著,她在叫我。老羅就說我過于憂傷,碩遠就說我神經,是人就會死亡,姥姥也是人。碩光卻說,姥姥修仙成佛,上天去了。
朋友們陸續來看我,像他們的父母仙逝我去看望他們一樣,帶著沉痛的不堪一擊的虛弱,感同身受地哀傷,放之四海而皆準地安慰,待十分鐘,十五分鐘,頂多不超過二十分鐘,都告別而去。他們會在關上門時長吁一口氣,走下五十六級樓梯時感恩活著的珍貴,等走出單元門,被陽光一曬,就全部忘掉了。
校長問我:“你還能去嗎?”
我發狠道:“我現在還有什么放不下的?”
集中培訓在四天后開班,很多同事告訴我,某某、某某和某某某都找過校長了:文子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肯定去不了呀,名額可不敢浪費呀。
我像出征沙場的將領般走下樓。落了些雨,秋意一下子濃了。小區里的綠被金、黃、紅、紫代替,空中飄著枯黃的葉片,死透的被踩在地上,沾了雨水,污臟得可憐。植物的生和死是一瞬間的事情,人也一樣。我抬頭望天,云像公公潑在地上的墨汁,一片一片翻卷。
參加培訓的老師都比我年輕,又朝氣又洋氣,腳底安彈簧。沒生碩光以前,我也像她們一樣,是媽病了以后,我才一下子老了。三年一代人,同一代人才有同樣的話題,同樣的世界觀價值觀。我跟他們差了兩三代,無話可說,參與不了也無意參與。課更寡淡。所以我沉默,課上沉默,課下沉默,上午沉默,下午沉默。我總看手機,心里知道,看與不看沒什么區別,如果有媽的消息,電話總會響起,不管是生是死。
十
我說:“求你了,我得回去?!?/p>
班主任說:“你也回去,他也回去,這個班怎么辦?提前就告訴過你們,全封閉集中培訓,不能請假,做不到就別來。”
我掉下淚來:“我媽失蹤十天終于有消息了,餓了十天,凍了十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活下來?!?/p>
班主任一聽,說那你快去吧,安頓好老人再回來。
我們就往太陽村趕。我說:“我早該想到的,那是媽的娘家。”
老羅不說話,狂踩油門。
電話是上午九點零五分打過來的,對方是太陽村黨支部書記,說早起他帶舊村改造的施工隊勘察,發現一眼窯里有人?!熬褪悄憷褷斃牙炎∵^的窯?!彼f。
車子經過大王村,我看到前幾天貼在門樓上的《尋人啟事》還在,像年老色衰的婦女,經日曬雨淋,失去姿色。它們本來有用,找到媽媽,就沒用了。
我們穿過新村寬闊的公路,穿過一排排穿斗構架、青磚灰瓦的仿清建筑,穿過一簇簇冬青,一蓬蓬天人菊,穿過群起的嘰喳,炙熱的眼神,朝舊村駛去。車在山腳停下,彌漫起的塵土夾著腐敗的草木氣息。我憑著記憶踩倒一株臭蒿,被老羅提醒:這邊才是路。果然,一條尺余寬的土路朝上戳去,倒在地上的青草裹在土里,腳底坑洼不平。
我打通電話,村支書遙遙揮手:“在這里呢,這里?!?/p>
媽在樹杈上坐著。杜梨樹高十米,樹根粗壯,樹皮皴裂,一米處分三杈,每一杈的一米左右又分三杈,一直分出去好多杈,茂盛得很。我叫:“媽?!彼戳宋乙谎郏匠龈觳玻艘活w杜梨塞到嘴里,又去摘。我在她眼里,不如一顆果子。她的世界,就只剩下這些果子,棕黃色的又酸又澀的果子。
村支書說:“她本來在窯里,一看到我們就往外跑,我們也不敢攔,跟著走,就走到這里來了?!?/p>
如果不是媽在上面,我會拍這棵樹。它像一片銀杏葉,毛茸茸的邊緣很整齊,樹葉一半黃一半綠,黃里夾著綠,綠里帶著黃,果子綴在枝杈,像綴著一樹歡喜??晌覜]動,坐在石頭上,仰頭看媽。六十六年前,媽把印繁小姨姨放在這里,上樹摘杜梨果,那一年的果子很多,但肚子很餓。她才十歲。
太陽很好,風一縷一縷吹過來并不冷。我躺下看云,云甩著水袖,一擺一擺過來,又一擺一擺過去了。我說:“得給這棵樹披紅,它養活了媽?!崩狭_認真地說:“給舊窯和窯里的破大衣也披一塊,樹讓媽沒餓死,破大衣讓媽沒凍死。”
我開心得不行,跟哥視頻,讓他看媽,他激動得又叫又跳:“這幾天我的心死了,皮膚死了,眼睛死了,頭發死了,全身都死了。可一看到媽,我又活了?!?/p>
十一
我給媽脫掉衣服,拿淋浴頭沖,把黑污沖掉,把香皂沫沖掉,身上的傷露出來。一條一條,一片一片,我看得心疼,問她:“疼不疼,疼不疼?”她朝我笑,接了一捧水潑我,“惠,惠?!笨邶X清晰,語氣溫柔。我猛地心悸,盯住她:奇跡出現了?回一趟娘家,爬上杜梨樹病好了?
老羅卻說:“哪兒能好,你看她眼睛,這么空,這么灰?!?/p>
我們坐在沙發上看媽。她又釘在窗邊,朝外看。秋陽顯著疲勢西墜,幾片淺淺的紅有氣無力等在那里。盤古開天地之后,就是這樣子吧?天有天的規矩,地有地的規矩,人有人的規矩。媽循著規矩老去,約束我的規矩硬在那里。
我說:“怎么辦?”
老羅看看我,又看看媽,看了五分鐘才說:“住院吧?!?/p>
“你說什么?”
“住院。拿上醫??ǎ结t院去住院?!?/p>
車子迎著將落的太陽西行,暖風伴著發動機沉悶的低吼,把藏在肚子里十幾年的塵土吹出來,有些陳舊。我盯著太陽看,它的剛烈哪兒去了?一顆熊熊燃燒的大火球,噴出的火焰能讓世界灰飛煙滅。就因為舊了,老了,累了,被掏空骨頭,掏空肉,變成一顆軟皮球?軟綿綿,疲沓沓,風推著,云拽著,一線一線被扯進夜的死幕!我看了一下時間,是下午五點,擔心醫院不接收,老羅卻打包票:“醫院24小時都有人?!?/p>
果然,兩名粉色小護士遠遠迎來,從我手里奪走媽,一左一右攙扶了。“您先去辦手續,我們送阿姨去病房。”
我按指示去窗口,一個女孩遠遠探出頭來招呼:“這里,這里?!笨次易呓?,她把腦袋收回去,換了只手出來,“醫保卡。一千塊錢?!?/p>
我遞進去:“請問……”
“不會多收錢的,”她語速很快地打斷我的話,“根據病情,住院時間在五天到七天左右?!?/p>
“可是我媽……”
“喏,辦好了,203病房,上樓右拐第二間?!?/p>
我收好單據上樓,見醫生已經在病房:“老年癡呆?”
“是。 ”
“放心,我們已經接收過數百例類似病人,明天開始安排全身體檢,等檢查結果出來,會對癥治療的??墒俏业锰崆案嬖V你,這個病治不好,只能控制?!?/p>
“我知道?!?/p>
我媽被小護士溫柔地扶起來,溫柔地喂水,她咕嚕咽下,聽話地躺倒。病房里還有一張床,床頭歪著一只枕頭,上面落了幾根頭發,像誰拿筆畫上去一樣。床頭柜上擺著杯子、藥瓶,一本舊的《意林》,頁面發黃。小護士見我又去衛生間看,跟過來:“這個病人晚上不住,白天才來。”衛生間里干干凈凈的,連條毛巾都沒有。
我把注意事項又說了兩遍,護士不斷聲地回應:“姐放心,我知道,記下了?!?/p>
坐上車,天黑嚴了。我放心地吁出一口氣,看見醫院大廳依然燈火通明,兩個女孩結伴走出來,脫掉護士服,不似剛才端莊。她們朝一個白大褂打招呼,那人背著手,像視察土地一樣走來走去。
等回到培訓班,我才想到,沒拿小牌子,也忘了給媽后背縫上布條,萬一再走失怎么辦呀。我打電話給老羅,他說:“你放心吧,醫院有防護措施,有專業看守,不會出事?!?/p>
那晚我很安心,像小時候媽媽躺在身邊,哼著催眠曲拍我,我覺得舒坦,一層更深一層地墜入夢鄉。
十二
半個月一晃而過,遠比想象中短暫。我收拾行李出門,與一個抱著被單的大姐擦肩而過。她會換下我們用過的被罩、床單,把它們和體味、細菌、螨蟲、發絲、灰塵揉在一起,扔進洗衣筒。待重新使用,它已更換主人。這所培訓學校常年不缺人。我想不通,世界上怎么需要這樣那樣多的培訓?
路兩旁的林蔭搖著輕風,陽光暖暖的,從枝間篩下來,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影子上到處是黑窟窿。走了十分鐘,還不見老羅,電話打過去,聽見里面吵吵嚷嚷,他在說:“我馬上就到。”又等了十幾分鐘,他才從林蔭盡頭探出頭來。
我有點舍不得:“這幾天真好,安逸,心無所累,看什么都是新的。天是新的,云是新的,空氣是新的,心情也是新的。吃飯香,睡覺甜,走路都有勁?!蔽覍⑸眢w斜了斜,靠在他肩膀上,“這種體驗像做夢,可夢里我又總不踏實,想你,想孩子們,想媽。”
“現在回歸現實吧?!彼竭^左手來拍拍我,又遞出右胳膊讓我緊緊摟住,“先去醫院?!?/p>
我緊張起來,從他身上脫離,噌地繃直身子:“媽有什么事?”
“沒大事?!彼呎f,邊放下手剎。
房間有陽光灑了一半,媽躺在未被曬到的地方,似乎白了,也胖了。見我進來,她拿眼瞧我,不說話。我拉起她的右手,覺得輕了,手背的皮更松了,捏著,像把血管一起提起來,紫黑色的針眼一動一動。我數了數,一共六個。拉起她的左手,數了數,五個。想象尖針扎進皮膚,撥開阻隔它的皮下組織,戳破血管,來回攪動,讓血回流,我心驚肉跳。媽一定很疼,她皺著眉,小聲嘟囔,還掙扎了幾下,就被制服了。后來我想到人活著就免不了被放倒,這里扎一針,那里扎一針,拿出來一些,塞進去一些,又平和了。
我把床搖高,讓媽半坐起來。她淡漠地看了看左邊,又看了看右邊,眼光掠過我像掠過冰冷的湖底。我在溺死的途中,絕望地伸手,而她帶走我藉以活命的木板、輪胎、樹根、塑料,正把最后一蓬水草抽走。
我說:“媽住在這里總歸是比家里強?!?/p>
“再強也得出院,今天就辦了吧。”老羅扭頭說,他正跟老張聊天。老張六十二歲,得了肝腹水,肚子挺得老大,聽了老羅的話,不屑地說:“嘁,他讓出就出啊?你就不出,看他咋辦?!?/p>
老張久病成醫,住院兩天就發現我媽只輸生理鹽水,單子上卻開了七八種昂貴藥物?!岸际沁@套路,”他說,“有效住院,短期住院,爭取五六天完成全部體檢,加上陰陽處方、重復診療,七七八八算下來費用上萬。醫保直報,怎么著也掙好幾千。這時就該讓病人出院了,再不出院,他們就得賠了?!?/p>
要不是著急接我,老羅上午就給媽辦理出院手續了。醫生說阿爾茨海默是老年病,宜在家里養,不宜在醫院治。老羅說:“本來住院也是權宜之計,你培訓都完了,出就出吧。”
此時陽光正移上媽的身體,她靜靜坐著,如海嘯之前,地震之前,死神來臨之前。我想起那些日夜的無措、慌亂、緊張,那被恐懼、傷感、絕望浸淫的日常,后背唰地裂開一條縫。
我和老張統一戰線:“再住幾天吧。”
十三
單只因為時間富余,我拿起毛筆來打發。公公大喜過望,請出蘇米黃蔡、二王顏柳,恨不能生掰開,硬塞進來,卻發現我不過是借此消遣。我用毛筆在宣紙上畫,橫一道,豎一道,像把時間畫上去。我想我能這么幸福地畫一輩子。
事實卻是,我只畫了十分鐘就膩了。我翻出好友的朋友圈,看到她們在練瑜珈,跑馬拉松,曬美食,還有兩個在辟谷的路上等死。每個人都在想方設法充實自己,我也得找點什么事情干干。
哥在微信給我留言:來加拿大玩吧。
以前他說“等”“以后”“將來”,我記恨這一點:就不讓你心安,就不讓你的愧疚輕易消散!養育之恩比山高比海深比宇宙更遼闊,你活著一天,就會因為沒有親自侍奉媽而羞愧一天。哪怕你掏錢。
所以我說:不去。
沒想到哥立刻回復:媽在醫院不是挺好嗎?
時間是下午十四時零五分,加拿大時間凌晨兩點零五分,這說明哥要么遲遲沒睡,要么早早醒了,無論哪一種,都說明他被牽著,不安穩。我就心軟了,好象看到哥的心一跳一跳地疼,疼一下就捂一下胸口,喊一聲媽,全身死一回。我說媽沒事,只是我們學校忙。
生活閑散得讓人抓狂,寫字,畫畫,古箏,古琴,茶藝,我在找一個愛好慰藉余生,卻發現不過是一次更深一次地被迷惑。這些女人總有各式各樣的美。我常常忘記事情本身,單看著她們,就把一上午一下午消遣過去。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三千寵愛于一身,也不過如此吧。像童話故事講到“王子和公主最終走到一起”就結束,傳頌幾千年的愛情故事都以圓滿作結果,美人的傳說也把終止符畫到她最美的那一刻。沒人意識到她們也由精血肉造成,鼻孔有鼻屎,耳孔有耳屎,眼孔有眼屎,既吃香喝辣,也放屁拉撒,到老也會失去精力扶持,變成一攤爛泥。
一天中的最后一件事是看媽。她躺在床上,白天跟黑夜一樣,十天跟一天一樣,假使沒有變動,余生也和今天一樣了。我寬慰地想:老天爺對我總歸公平,讓我遇到好時代,好政策。以前我痛恨一切弄虛作假,現在卻感激醫院八面圓通,甚至獻媚地推薦,想把認識的人都拉到這里來。
可醫院等不及。
我說:“這不是我的?!?/p>
郵遞員說是,指給我看。上面清晰寫著“法院專遞——EMS政務服務專家”,姓名、地址、電話,一只紅色天平章正蓋在我名字上。我拆開,里面裝著起訴書。應訴通知書。被告身患阿爾茨海默癥,住院治療已無實際作用,醫院屢次勸說,但被告及其家屬執意如此,令醫院正常經營秩序受到破壞。請求被告即日騰退床位。文子惠作為被告的監護人,請于十月二日上午十點在鳳凰區人民法庭第三法庭準時出庭。
我罵道:“惡人先告狀!”
老羅盯著我,盯了許久許久,問:“真的不想讓媽出院?”
“不想!”我說,“你知道我每天多怕嗎?白天怕,晚上怕,怕電話響,又怕電話不響。24小時不關機,還要隔幾分鐘看一下,怕電話打過來我沒聽到,怕手機自動調成靜音。我干什么事精神都不集中,一旦集中了就覺得造孽,我把我媽忘了。那可是生我養我的媽呀。幾年了,我沒有好好睡過一個整覺,總被噩夢驚醒,夢里我媽淹到河里,跌到山下,被車撞倒,被人拿刀子捅。老羅,老羅,我真的很怕呀?!?/p>
“沒事,沒事,”老羅說,“不出院咱就想不出院的辦法?!?/p>
十四
國貿商城三層東18號。我把紙條收起,裝作閑逛,慢慢靠近。
小徐正在鞋世界打盹,看到我清醒了?!敖悖?,”她拉住我搖,“我是小徐呀,阿姨住院的時候,是我扶她到病房的,記得嗎姐?”
我上下打量三秒鐘,恍然大悟:“小徐你怎么在這里?”
“醫院把我解聘了?!?/p>
老羅預料得沒錯。小徐接受邀請,和我共進午餐。為證實自己確是冤枉至極,屈辱至極,她把醫院貶損得一文不值:“一個正派人就不應該在那里工作。”真是奇怪,她穿護士服純真如天使,現在卻像魔鬼,一刻不停地往外吐惡毒的語言。所以她不配當護士,只能來賣鞋。
我們把錄音下載到電腦上,把小徐的話一字一字打在word文檔。等開庭,它將和老張的證言共同起作用,佐證醫院的診療不當甚至違法。“民生山西”無法查詢我媽本次的住院報銷費用,但不怕,老羅說:“到時我們申請法院調取?!?/p>
“我也可以出庭作證?!崩蠌埬弥粕舷驴?,五十三度青花瓷,三十年窖藏珍品,他開心得不行,喜悅得不行,心里放不下。他又說:“不怕告訴你,我手里還有視頻,證明她們每天給我用的藥和處方藥不一樣?!?/p>
老張告訴我,自從得了肝病,他就吃住在醫院?!澳阒?,總有一些人覺得我得了不治之癥,肝病比SARS病毒更可怕?!卑ㄋ掀藕蛢号运或屩鸪鼍?,不得不隔一段就換一家醫院?!斑€好,我有辦法,一住院就取得實證,把醫院牢牢拿在手里。你放心吧,他們不敢對我強行,就不敢對你們強行?!?/p>
老張皮膚蠟黃,眼睛細長,眉毛和睫毛都短缺,鼻子小且鼻孔朝天,嘴唇很薄,包不住往外撅出的黃牙,黃牙彼此離得很遠,齒縫寬大。他對酒肉永無饜足,渾身寫滿沒有好酒好飯往進塞的遺憾。
我為有這樣的同謀而羞愧,雖然同樣賴著不出院,但我和他隔著一個宇宙。我合情他無理,我過失他故意,我讓人同情他受人唾棄,我站在正義一方而他與邪惡為伍。我自欺欺人地想了很多,還在老張上廁所時,把兩張病床多移開一尺半遠。這讓我舒服,畢竟我不想和他淪為一體。
老羅和院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進行了曠日持久的洽商,他說服不了他,決定把殺手锏拋出去。
我說:“你是把弱點亮出來,讓對手更容易攻擊?!?/p>
他說:“最尖利的矛攻不破最堅硬的盾,只有可憐人才會走到兩敗俱傷?!?/p>
我愛慕虛榮地想,幸虧我老公不是老張。人跟人真不一樣,長得不一樣,性格不一樣,拆開一看,器官也不一樣。我對老羅的愛達到頂峰。
他做到了。三天后,法院通知,醫院撤訴了。
那天正好是我媽生日,醫院聲勢浩大地慶祝,還送來水果夾心奶油蛋糕。八個小護士把病床圍住,拍手高唱生日歌。聲音不齊,播放視頻時還能聽出一個走調,一個后鼻音太重,en,eng不分。但我媽笑得很開心,她們祝福她福如東海,萬壽無疆。
十五
這件事本來到此為止?;剂税柎暮DY的老人平均存活年齡七年,我媽已經活了五年。醫院心知肚明,順從接受,無比欣慰,補償遠比虧損高。
老羅帶著我和公公,浩浩蕩蕩入院。說是住院,其實只是在一天中抽出幾十分鐘進行檢查,我們先后接受了內科檢查、外科檢查、耳鼻喉檢查、口腔檢查、眼科檢查。行將結束時,被告知“膠囊胃鏡”為目前最高端的胃腸檢查方法,15分鐘完成,精準操控,無痛無創無死角,不需要麻醉,也沒有不良反應、交叉感染。唯一不足是,它屬于自費項目,檢查一次六千五百元?!澳銈內齻€人可以享受團購價,一共一萬五。”出于心安而非對這項技術的信任,我們接受了。
集體吞食甘露醇那天,警車開足馬力,拉響警笛,浩浩蕩蕩而來。執行法官鄭重宣告:(2018)晉1081民初734號民事判決書判令被告張富貴于判決生效之日起7日內將新華醫院內科病房34床騰退。但判決作出后,張富貴沒有任何騰退的意思,院方遂向我院提出申請,現我院決定依法對你采取強制執行。讀畢,他把文書放入公文包,慈悲地問:“你是自己離開,還是我們幫你?”老張把兩腳兩手變成鐵鉤,緊緊鉤住床,不服氣地嚷嚷:“憑什么讓我走?你們不知道他們干了些什么事,傷天害理!”法警掰開他,像吹口氣一樣容易,他們一人拉一肢,把他抬走了。
警笛嘶鳴,一路吼喊,把老張送回家。他老婆說我不認識他,你們讓他走,讓他走,趕緊讓他走!他女兒一家遠遠避開,用兩只手捂住口鼻,怎么把這個大毒瘤送到我們這里來了?他兒子兒媳以命相抗,你們要敢把他放下,我就跟你們走!警察沒辦法,問老張,你還能去哪兒?老張說,你們把我抬到你們家去,抬到你們公安局去。警察火了,去你的吧。
我聽見老張絕望的嘶吼,從墻壁彈到地面,又從地面回彈。我的耳朵和胃腸,難受極了。受甘露醇役使,我每隔兩分鐘拉一次,從稠到稀,終于虛脫。
我說:“老張沒地方可去才住院?!?/p>
老羅說:“這下住不成了,聽說被列入黑名單了?!?/p>
我沒幾天就把老張忘記了。人一生會經歷許多事,遭遇許多人,能記住的其實相當有限。但我余生都會記得這件事:經過幾次有目的的策劃,老羅又動員一批人到醫院體檢。老羅和院長因此成為“不打不相識的莫逆之交”,他被邀去吃飯,參加盛大的交流活動,還收到價值不菲的名表。老羅給我打包票:“媽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十六
我搖頭、激動、悲憤,不能自禁:“為什么是我們?”
警察說:“他這樣要求的?!闭f著遞過來一封信,封皮寫著“請通知”,有我和老羅的姓名電話。
我們站在河邊,看著四個人慢慢靠近。黑點在河中心,吃足水,衣服鼓脹如充足氫氣,一陣風過去動了動,又死寂下去。他們圍聚,先自河里將他翻了個,然后一人一肢,將它提起來。河水一路滴答,到岸上。他雙目緊閉,面容嚴肅,被浸泡的身體有些腫脹,看起來竟比素日慈祥。
警察說:“已經證實是自殺。河水只有淺淺的十幾厘米,他口鼻朝下被淹死。他實在是想死?!?/p>
按照老張的遺愿,我們去河邊拋撒骨灰。風有些狂烈,一松手就被吹到空中,可能落在樹上,房頂上,他家陽臺上,也可能落在臭水溝,屎糞堆,瘋子的寄居地。于是老羅俯低身子,等指尖觸到水面才松開。它隨著流水,晃晃悠悠去了。秋還未盡,冬卻迫不及待,站在河邊一小會兒,便覺身上如無物,風徑自穿過來,嚴寒蝕骨刻心。我有些傷感,覺得老張死得不如一只狗,一頭豬,一條魚。我說:“人不能死得這么寡淡。”
老羅說:“死就是死,再熱烈也是死,再冷清也是死?!闭账恼f法,“夠了,真是夠了。你還嫌他帶來的麻煩不夠嗎?
一個判自己死的人,躑躅在東,躑躅在西,最終選定沃爾瑪超市。他走進去,像陪老婆買菜,帶兒子買文具,抱孫子買零食,從容地摁“存”,等它吐出條形碼,他把它收起來,鄭重地放入。柜門咔嗒關上,如他的生命之門被關上,他從此墜入死亡,越來越遠。那東西是什么?
我不能平息好奇,終是捉著條形碼,一次一次試。條形碼早失效了,管理員憑借派出所證明相信了我。儲物柜內赫然放著一只黑色手提包,這是他唯一的財產,當日法警強執時,他抱它于胸,像抱著自己的老來子。
我覺得老張太過可惡,把自己的世界打破了,又來打破我的。我看看視頻,看看信,翻來覆去看,不肯相信,又不得不信。為此我失眠三天,最終熬煎不過,把它們攤給老羅:“這是老張留下的。”
“哦?!?/p>
“他說醫院每天給媽吃安眠藥,一到晚上就捆手捆腳?!?/p>
“哦?!?/p>
“他說咱們和他的家人一樣,害怕承擔責任,就把媽拋棄了?!?/p>
“哦?!?/p>
“他說一個人被家人拋棄比被全世界拋棄還絕望?!?/p>
“哦。”
“他說媽一定知道,所以她臉上有死亡的神氣?!?/p>
“哦?!?/p>
“老羅?!?/p>
“嗯?!?/p>
“如果不接媽回家,我就能一直這么自在,是嗎?”
“是。 ”
“但老天爺會給我記黑賬,讓我得到懲罰,是嗎?”
老羅不說話,定定地看著我。碩遠和碩光涌過來,拼命爭奪,一個說媽媽是我的,另一個說不對,媽媽是我的。我狠命地克制也克制不住,淚嘩嘩流下。
十七
哥從蒙特利爾飛行四個半小時到溫哥華,又從溫哥華飛行十個半小時到北京,再坐五個半小時動車回來。我說:“哥你沒必要回來,我一個人能行。”
“我知道你行,”他說,“是我不行。”
哥挨著媽,讓她緊緊貼在身上。他笨拙地拿著餃子皮,往里夾餡,夾多了又往出扒拉。媽嘻嘻笑著:回來了,壞了。媽在哥跟前好小呀,個子一點點,又瘦又弱。
我問哥:“能待多久?”
哥看著媽,看了好久,然后說:“一直待下去?!?/p>
媽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手緊緊拉著哥的手。哥甩了幾次甩不開,挨著躺下來。我輕手輕腳走過去,看到哥蜷在媽懷里,眼睛瞇起,嘴角流著哈喇子,跟小時候一個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