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的棗樹

◎劉奔海

前些天，老家的父親打來電話，一開口便說到了家里的棗樹，說家里的棗樹今年還結(jié)了一籃子紅棗！我可以聽出，話筒那邊父親孩子般的喜悅。可話音剛落，他的語調(diào)又變得傷感起來，“棗樹真老了，看來都難捱過這個冬天了……”我的心頭掠過一絲悲涼，隨即便陷入無盡的惆悵。

我家那棵棗樹是奶奶年輕時栽植的，樹齡已經(jīng)有七八十年了。說到這棵棗樹，我便想起了奶奶，那些貯積在腦海深處的歷歷往事全都會翻騰出來。

奶奶出身于書香之家，曾讀過不少書，小時候，常聽奶奶說，那時的學(xué)堂里就她一個女孩子！一說起這些，奶奶總是滿臉的笑容，顯得很幸福。舊社會，能進(jìn)學(xué)堂讀書的女孩子真的是少之又少，可以想象，奶奶在學(xué)堂里一定是被眾人關(guān)愛的對象。

在我的腦海里，幾乎搜索不到奶奶生氣時的印記，她什么時候都是慈祥地微笑著。記得我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孩童時，奶奶就坐在老屋的土炕上教我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一邊讀，一邊一字一句地給我講解，奶奶講得很細(xì)致、很生動，現(xiàn)在，我仍能回想起奶奶講解時的語調(diào)和神態(tài)，我相信，奶奶要是教書，一定是最好的老師。可我小孩子的興趣不在那兒，我最喜歡的是聽奶奶講故事，奶奶講的都是些鬼怪狐仙之類的故事，在她的故事里，那些鬼怪狐仙都是善良的、溫情的，有些像蒲松齡老先生寫的《聊齋志異》里的鬼狐故事。所以，年幼的我，并不覺得可怕和恐懼。每天晚上，我都是躺在奶奶的土炕上被這些奇異溫暖的故事陪伴著入眠……

我在奶奶講的故事里無拘無束地一天天長大，上了學(xué)，便受到學(xué)校和老師們的約束，但我接觸的世界漸漸地開闊起來，每次回到家里，我便把學(xué)校里大事小事講給奶奶聽，有幾次奶奶還讓我給她講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東西，我便拿起課本一本正經(jīng)仔仔細(xì)細(xì)地講給她聽，奶奶聽著，笑著，講到最后，我問她：“奶奶，你聽懂了嗎？”奶奶便不住地點頭：“聽懂了，聽懂了，孫兒講得真好。”

老屋的后院有一株高大的棗樹，聽奶奶說，那是她年輕時，一次下地干活，偶然間在路邊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它只有一尺來高，彎彎著頭，緊抱著身子，灰頭土臉的樣子。在我們老家，棗樹是很普通的樹，誰也不會在意它的存在，多少人在它身上踩踏，甚至多少次被車輪碾過，可它依然堅強(qiáng)地活著。奶奶只是停下來憐惜地看了它一眼，然而，走過時它卻掛住了奶奶的褲腳，——奶奶說，她一下子被它感動了，她覺得這棵小棗樹一定是想跟她走，不再受踐踏。于是，她決定把它移栽到家里。奶奶小心地一點一點刨挖，盡可能多地挖出它的根須，挖好后，又不敢絲毫耽擱，快步把它帶回家里，栽在老屋后院的墻根。沒想到這棵棗樹長得很快，第三年竟結(jié)了一顆棗兒！我想，這棵棗樹一定是帶著一顆感恩的心在生長結(jié)果。

在我的腦海里已無法想象這棵棗樹是怎樣由一個弱小的身子變成了龐然大物：只見它樹皮爆裂，粗壯的樹身上是兩只伸展的臂膀，有一種直插云霄的氣概！其中一枝還高高地伸向院外，像是在向路人招手示意。

每年秋季，那紅艷欲滴的棗兒高懸枝頭，引得每位路人都要駐足觀望。特別是那一群群孩童，整天仰起小臉對著那累累棗兒嘰嘰喳喳，還有些大點兒的孩子常會撿起土塊對著樹梢使勁拋去，更有些膽子大的會爬上墻頭，去采摘那一顆顆珍珠瑪瑙般的紅棗。而奶奶只是坐在棗樹下不無擔(dān)心地對爬到墻頭和樹上的孩子們喊：“快下來，快下來，別摔著了！”然后笑瞇瞇地看著孩子們滿載而歸……

“卸棗”是我們家最盛大的節(jié)日，這一般是在天氣晴好的中午時分進(jìn)行。在我小的時候，都是哥哥爬上棗樹搖棗，我在樹下拾棗。拾棗我都是要先拾院外的，因為只要哥哥一爬到樹上，院子外面一下子就會聚攏來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我怕跌落在院外的紅棗都被他們撿去，只要哥哥在樹上奮力一搖，“唰啦”一聲，棗兒便雨點般地砸落在地上，我們一群孩子像一群小猴子般歡叫著、撿拾著，這個時候，一個比一個眼疾手快，那是最令我興奮和緊張的時刻，我覺得我有十只手都不夠用！每次“卸棗”我總要埋怨：為啥要把棗樹栽在墻根，害得我要在院外和小伙伴搶拾！

等到哥哥從樹上安全地下來，我們便開始在院子里撿拾那一地的紅棗，每個角落都要翻找一遍。看著那一大筐紅艷艷的棗兒，全家人都樂得合不攏嘴……這個時候，奶奶總會笑著說，給鄰居們都送上些吧，媽媽便會乘上一碗，讓哥哥送去；又乘上一碗，讓我送去……

每年都要經(jīng)過幾次“卸棗”才能卸完一樹的棗子，但每年的最后一次“卸棗”奶奶總要讓我們留一些棗子在樹上。奶奶說，冬天，那些寒風(fēng)中的麻雀無處覓食，就給它們留幾顆棗子過冬吧，給麻雀留紅棗吃，我那時覺得很可笑。

其實那些棗兒都被我悄悄地一天一兩個打下來吃掉了。

可有一年深秋時節(jié)，樹上那零星的十來個紅棗卻讓一個和我同齡的孩子十多年來不忘它的甜蜜。小的時候，人們的生活還很貧困，秋冬季節(jié)，村子里常會看到一些衣衫襤褸、背著一個破口袋拄著一根木棒沿門乞討的人，我們稱之為“要飯的”。大人小孩只要一看到他們要上門乞討，往往是慌忙關(guān)上屋門，“要飯的”吃了個閉門羹，便只好悻悻地去另一家碰碰運氣。但奶奶卻從不讓我們那樣做。

奶奶是一位非常慈善的老人，雖然那時我們自己的日子也很不好過，但只要“要飯的”走到家門外，奶奶一定會出門把他們迎進(jìn)家里，讓他們喝口水，家里只要有吃的東西，一定要給他們帶上一點；如果正趕上我們吃飯，奶奶便一定要留住他們，讓他們也能吃碗熱飯。

村子里，“要飯的”最愛光顧的便是我們家，我覺得也是院子里那棵棗樹在招引著他們，好多次，我都看到“要飯的”眼望著棗樹一步一步踅摸到了家門口。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天陰沉沉的，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帶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來到了家門口。這是一對“要飯”的母子，奶奶立即把母子倆迎進(jìn)了家門，把家里的火爐燒得通紅，母子倆烤著火，凍僵的手腳一下子有了活色。這時奶奶發(fā)現(xiàn)小男孩已凍得發(fā)起了高燒，便趕忙找了點藥給孩子喂下，又讓母親給母子倆做了兩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年輕的媽媽流著淚不住地感謝。吃了飯，那位母親便要帶著兒子離開，奶奶忙說：“外面這么冷，這樣不能走，等孩子病好了再走。”硬是把母子倆留下，一留便是三個日夜，直到小男孩病完全好了。臨走的那天早上，奶奶在屋子里這兒找找那兒看看，我知道，她是在找可以給他們帶的吃的東西，可翻來翻去，卻沒什么東西可帶。忽然，奶奶對我說，孫兒，你去看看院子里的棗樹上還有沒有紅棗，我知道，奶奶是要給他們帶，我很不情愿地走到院子里棗樹下，仰頭望了望，便對奶奶喊：“奶奶，現(xiàn)在棗樹上哪還有紅棗呀！”奶奶笑著說：“你再仔細(xì)看看，我知道孫兒的眼睛最尖！”小孩子是最經(jīng)受不住夸獎的，于是，我又揚起臉來，在樹梢上仔細(xì)地搜索，“這兒有一個，那兒還有一個……”邊喊邊準(zhǔn)備爬樹。自從哥哥離家讀書后，爬樹便成了我的專利，奶奶蹣跚著也趕到樹下，看著我爬樹，一再地叮囑：慢點爬，小心著……我竟搖下了十幾顆紅艷欲滴的棗子，我們把紅棗撿拾聚攏在一起，誰也不舍得吃一顆。奶奶從中取出一顆，看看我貪婪的眼神，似乎做了很大決定般地又取出一顆，便趕忙包好，給那個小孩帶上。

送走了母子倆，奶奶的心仍放不下，念叨著母子倆。

一直以來，父親對奶奶的善良頗有怨言，但也只是抱怨奶奶兩句，只是母子倆走后的第二天早上，父親突然對奶奶說，家里他放了10元錢，怎么不見了？并一下子提高了嗓音，說一定是被那娘兒倆拿走了，讓奶奶以后再不要把“要飯的”帶進(jìn)家里，說我們都快揭不開鍋了！聽父親這樣說，奶奶不高興了，她讓父親再好好找找，說不要因為別人窮就胡亂地猜測他們，說人窮志不窮！她責(zé)怪父親不應(yīng)該把可憐的母子倆當(dāng)小偷看待。父親勸告奶奶，說別再可憐別人了，世上那么多需要幫助的人，你可憐得過來嗎？奶奶只是輕輕地?fù)u了搖頭……

奶奶似乎沒有吸取教訓(xùn)，她總是說，那娘兒倆不會拿錢的……就算拿了，也不能因此而把所有乞討上門的人關(guān)在門外。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父親決定砍斷棗樹上那伸向墻外的枝干，大概是因為它破壞了奶奶的寧靜。可奶奶卻開始變得郁郁寡歡，整天看著那斷臂的棗樹發(fā)呆。

奶奶的年紀(jì)越來越大，漸漸地便行動不便了，整日坐在她的土炕上向窗外張望。

我也一天天地長大了，去離家越來越遠(yuǎn)的地方求學(xué)讀書。人常說“離家三步遠(yuǎn)，另是一重天”，一個人出門在外，我深切地體會到了孤獨無依的滋味，但我也遇到了很多好老師、好同學(xué)、好朋友，得到了他們以及許許多多陌生人的引導(dǎo)和幫助，更多地感受到了家之外的溫暖。我的心里一直記著奶奶教我背的“人之初，性本善”，也一直以“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這句古語來要求自己的一言一行。

那年深秋，奶奶度過了她83個風(fēng)雨歲月后，溘然長逝。臨終前，父親跪在奶奶的床前，淚流滿面地說：“媽，請您原諒兒子，那年丟失的10元錢，其實不久后我就找到了，可我一直沒給您說……”奶奶笑了，慈祥地閉上了雙眼……

當(dāng)我從學(xué)校趕回家里，奶奶已經(jīng)下葬了，看著老屋的凌亂，想著奶奶慈愛的容顏，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那天黃昏，一陣凄冷的秋風(fēng)吹來，院中那棵棗樹上還零星掛在枝頭的紅棗“噼啪”著掉落下來，像在悲戚，又像在哭泣，我一個一個撿拾起紅棗，放在一個小籃里，然后，提著這一籃紅棗，默默地來到奶奶的墳頭……

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中，父親常常教育我要像奶奶一樣做一個善良的人，他說，人這一生，做一兩件善事并不難，難就難在一輩子做善事，一輩子用善意的眼光體察這個世界……

日子在人與人的相互溫暖中一天天消逝，我從沒想過當(dāng)年的那個小男孩會再次走進(jìn)我們家。

父親說，幾年前的一天，家里突然來了一個和我一般年紀(jì)的小伙子，小伙子說，十幾年前，他曾和媽媽來到我們家乞討，是奶奶收留了他們，并說如今他已大學(xué)畢業(yè)并參加工作，但仍念念不忘當(dāng)年奶奶和我們一家對他們母子的恩情，這次是特意來表示感謝的。當(dāng)他得知奶奶已去世多年，也讓父親帶他來到奶奶的墳頭。

小伙子說小時候和媽媽出門乞討，每當(dāng)走到人家家門口，都要做好被人關(guān)在門外的心理準(zhǔn)備，更令他難過的是，還常常被人呵斥驅(qū)趕，雖然受盡了辛酸和屈辱，但媽媽卻常常教育他“人窮不能志短”，說他們沒有辦法生存只能乞討，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干偷偷摸摸的事……父親說聽了小伙子那些傷心的往事，他的心里也滿含愧疚。

小伙子說他永遠(yuǎn)也忘不了那個溫暖了他的冬天，忘不了奶奶慈祥的笑容。說和媽媽離開我們家后，每當(dāng)他累得不愿再走時，媽媽就會從布袋里摸出一個紅棗，鄭重地遞給他，是那一個個紅棗鼓勵著他一步步走回到了家里。在后來的人生道路上，每當(dāng)遇到困難挫折時他就想到那個溫暖的冬天，想到那一個個飽含著愛的紅棗，心中便一下子充滿了信心！并說他現(xiàn)在也在盡自己的所能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溫暖需要溫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