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虎子

孟憲云

那不是虎子嗎？是它！我習慣地打一聲呼哨，但見虎子心領神會，朝我疾撲而來。我與虎子久別重逢，與之擁抱，不免淚水潸然。虎子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擦拭我的淚水。虎子也挺激動，兩眼噙滿了淚花花兒。我們萬般繾綣，難舍難分。我猝然醒來，方知剛才是南柯一夢。

屈指算來，我和虎子相處了九年，這九年，多么令人留戀啊！我和虎子那些趣事猶如蒙太奇般在我大腦的屏幕上一一映現。我突發奇想，要為虎子寫點什么，盡管寫不好也要寫。唉，令我時時追憶的虎子！

一直遺憾，沒有為虎子留下一張照片。

虎子是一只大型獅毛犬，貌如其名。習慣于高昂著頭顱，目光炯炯有神，吠聲低沉有力，脖子上的長毛格外厚實，一把抓不透，顯得既兇悍又漂亮，有一種不怒自威的震懾力。虎子四肢粗壯有力，站立時四個蹄子好像嵌入泥土，堅定強壯；邁步時從容沉穩，威猛大方；跑起來更是四蹄生風，長毛飛揚。尾巴較長，總是打一個麻花結向上調皮的翹著，驕傲地搖擺著，頗具紳士風度。這種粗獷彪悍的美賦予虎子王者氣質。虎子雄鎮它的領地，讓它成為附近三村五莊名噪一時的“狗王”。

虎子也有溫順的一面。它那像小扇子似的兩只大耳朵甚是靈敏，一有異常響動便會倏然直豎，十分警覺地循向分辨，但在平時總是低垂著。閑暇無事，它會配合我的嗜好，賣弄一下它的“特異功能”：逗弄它哪只耳朵哪只耳朵就馬上豎起，松手就立即落下。我惡作劇地唱著歌兒和著音樂的節拍交替著逗弄它，它就讓耳朵合著韻律的節奏此起彼伏，虎子那耳尖上的舞蹈，每每想起我自會忍俊不禁。

由于我對虎子進行過專門訓練，它的記憶力超越尋常。記得虎子到我家的第二年秋天，我帶著它到我三姨家取安哥拉長毛兔寶寶，僅此一趟，它就記下了這條路線，嗣后，每當我母親去我三姨家走親戚，它總是提前到達，通風報信，然后再返回村口望眼欲穿地恭候老主人的到來。

虎子第一次隨母親到三姨家，趁老姊妹倆在炕上說話聊天，就在院子里和三姨家的小花狗嬉戲，它深知是來走親戚，所以它們也要講點親情，便互相接納，和睦相處。吃飯時虎子很聽話地按指定位置和小花狗實行分餐制，盡管它的食量大，卻從未反客為主侵占小花狗的。后來虎子經常獨自去我三姨家串門，每次都能得到賞賜。

自從有了安哥拉兔寶寶，喂養，剪毛就成了我勤工儉學的主要活計，賣兔毛所得收入足夠我的學習費用。傍晚放學后拔兔菜是我務必做的，這時虎子就成了我的忠實伙伴，每天它都會準時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等著我。我將書包的背帶繞在它的脖子上，它會叼起書包撒腿跑回家，然后回到我們每天要去采集兔食的東山溝匯合，如果見不到“小主人”，它自會叫兩聲，我打一聲呼哨就成了它的尋找目標，山溝里樹木茂密灌木叢生，如果沒有它的陪伴，我還真有點膽怯呢。

五十年前，中秋節那天，三哥將虎子抱回家，那時三年自然災害剛過。瘦小的虎子連走路都蹣跚不穩，因為想媽媽它通宵達旦地哀鳴。我心疼地抱著它在院子里來回踱步，喂它點東西，陪它說說話，分散它的精力。好在幾天后它就熟悉了新家的環境，晚上可以獨立住在我和哥哥為它精心搭建的小房子里，白天就成了我的“跟屁蟲”寸步不離的跟著我，就連上課，它都會聽話地蹲在我的書桌下，一聲不吭。三個月后它的身長增加了近一倍，能跑能跳食量大增，母親開始控制它的飲食——畢竟處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人都吃不飽，何況是畜類。為了虎子身體的快速成長，讓它可以走出家門捕獵更多可以充饑的獵物，我開始了對它的技能訓練。

訓練從就地打滾開始。每到星期天我會趁母親不注意，踏著小板凳偷偷地從插在門框上的笊籬中拿出幾塊地瓜干或是掰一塊玉米餅子，在虎子眼前一晃，它就會屁顛屁顛地跟我來到村東小河的沙灘上——這里可以稱作我們的訓練基地了。我用棍子在沙地上畫一個圓圈然后強行讓它在沙灘上打滾，表現好了就給它點“物質刺激”，直到把“偷”來的食品獎賞完畢。此刻它總是余興未盡地忽閃著兩只大眼睛坐在我的跟前，充滿渴望地仰視著我，那眼神似乎在說“再來一次嘛，人家沒吃飽呢！”我攤開雙手告訴它“沒了，咱們下次再來吧。”

我在地上畫一個圈兒，虎子會在圈兒里打一個滾兒、我畫兩個圈兒它就連打兩個滾兒。為考驗它的記憶力，我會連續畫四個圈兒、五個圈兒，甚至更多圈兒，它都會一絲不茍地連續滾下去，當然獎賞是少不了的，我會守恪信譽的。

接下來我們開始訓練跳躍捕食。我偷偷地抓一把母親給生產隊掰花生種時剩下的一點點不能做種子的秕花生米作為獎品——這可是連我都不舍得享用的高級零食哦！在我們的訓練基地，剛開始，我會把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塞到虎子嘴里——讓它初識花生米的美味，然后慢慢地吊它的胃口：把一粒花生米拋上空中，高度從半尺、一尺、半米、一米、兩米……高度逐漸增加，它會一躍而起接住墜落的花生米，如果失“嘴”落地，則要受到懲罰。它的進步很快，沒用幾次就能極其嫻熟地接住“高拋球”。訓練成功后再轉于下一個課目---搜尋。開始我把一個物件，比如鐮刀、鞋子，讓它嗅一嗅，而后扔出去，再強行讓它用嘴撿起來送到原位，逐步它就成了習慣，無論把東西扔出多遠，它都能快速撿回來。接著訓練盲目尋物---把它的眼睛用毛巾捂上，然后把讓它嗅過的東西藏起來，它也能很快找到。

第二年春天，虎子脊闊肢壯大器已成，食量倍增，給它的食物遠遠滿足不了它的食欲，于是它那堪稱戰果輝煌的“狩獵”生涯便開始了。它像一個睿智的獵手與它的獵物們斗智斗勇，最后皆以它的大獲全勝而告終。這歸功于它的英武、聰明，也歸功于小主人我對它的苦心栽培哦！

我有幸兩次目睹虎子和蛇的激烈搏斗，一次在水中，一次在陸地；它擅長兩棲作戰，均大獲全勝連連奏凱。

第一次是與水蛇較量。我們倆一塊去自留地鋤草，路過村東小河溝，虎子習慣地跳進到水里逮魚摸蝦打牙祭，尋覓之際，突然從水草叢中竄出一條青綠色的水蛇，長過一米、粗如鋤柄。突如其來變故著實嚇它一跳，但它很快鎮定下來。水蛇自知不是它的對手，遂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它豈肯放過，便奮起直追，水蛇慌不擇路，鉆進草叢中藏了起來。宜將勝勇追窮寇，虎子時而用前蹄撩水灑向草叢，時而上岸用后蹄揚起沙土撒向蛇的藏身之地，使其不得安寧。水蛇深知不能再這樣對峙了，瞅準時機竄到岸上企圖逃之夭夭。這正中了它的下懷。陸地作戰它有優勢，只見它連續幾下用前蹄快速地穩、準、狠地砸向蛇頭。水蛇受到致命打擊，終于氣絕斃命。我親切地摸摸它的頭以示贊賞，然后用鋤頭砍下蛇頭，又用小刀剝下蛇皮，美滋滋地看著虎子享受自己的戰利品。

虎子與毒蛇的較量，那可是驚心動魄的！

那次我到山上拾草，虎子悠閑地在收獲后的土地里抓螞蚱。這當兒，從地堰的石縫里竄出一條當地罕見的淺灰色、三角型腦袋的毒蛇。虎子朝毒蛇厲聲狂吠，毒蛇掉頭逃竄；虎子并不善罷甘休，緊緊跟蹤。聰明的它好像知道這是一條不宜靠近的毒蛇，便跑到毒蛇前面，用兩只后蹄揚起泥土砸到蛇頭上，毒蛇受到攻擊，立即卷縮起來，把頭藏在身子下面，以靜制動；虎子并不急于進攻，只是與蛇保持一定距離，緊緊盯著它，毒蛇得到休息后趕緊逃躥；虎子故伎重演，與之周旋。最后一次，毒蛇“吱”地抬起頭張開嘴吐著火紅的芯子向虎子噴出毒液，虎子敏捷地跳出毒蛇的噴射范圍，變本加厲地揚起泥土向蛇頭砸去，并不時地回頭看著，直到泥土快將蛇全部埋起來才住手。看來毒蛇己經是精疲力盡了，過了很長時間才將頭艱難地探了出來，然后顫抖著倒在了卷曲的身體一側，這時虎子用前蹄將蛇頭狠狠地踩進了泥土里，毒蛇顫抖了幾下就再也動彈不了了。

在水里虎子能捕魚捉蝦，在地上能斗蛇逮野兔；除此之外，我親眼目睹它捕獲過漂亮的野山雞呢。

那是在虎子失蹤的前一年秋天。適逢星期天，我和幾個伙伴上山拾草，遠遠的看見前邊已經收獲了的玉米地里有一只漂亮的雄性野山雞正在覓食。我打了個手勢讓大家停住腳步，順手拍下虎子的腦袋，向前一指：“虎子，上。”虎子沒有急于求成地向獵物躥去，而是機警地輕輕地朝著獵物的方向快速跟進，距離在一步一步的縮短，突然，覓食的山雞好像發現了什么，開始助跑起飛。說時遲，那時快，虎子就像一只離弦之箭沖了上去，在野山雞完成助跑展開翅膀腳剛離地的一剎那，虎子咬住了山雞那長長的象孔雀尾一樣漂亮的三根尾翎。尾翎被拽掉了，山雞起飛受到阻力，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虎子正要撲上去，山雞卻鉆進了前方不遠處的玉米秸叢里，不見了蹤影。山雞有山雞的伎倆，虎子有虎子的妙算。只見它側耳繞玉米秸叢轉了一圈，根據里邊的動靜，判斷出山雞在里邊的位置和運動方向，胸有成竹地站在山雞可能鉆出來的地方“守株待兔”。一切盡在虎子的掌控之中。山雞剛剛探出頭來，虎子疾撲向前，死死地咬住了山雞的脖子，任憑它竭力掙揣也無濟于事，俄頃，可憐的山雞就一命嗚呼了。

同樣生動、精彩的還有虎子捕獲野兔的場面。

陽春三月，梯田里麥苗青翠碧綠，山風徐徐吹來，就象一匹無與倫比的綠綢在不時地拂動。突然虎子兩耳直豎，虎視眈眈，原來前方有一簇麥苗微微傾斜，倘若不仔細觀察絕對看不出來。虎子卻明察毫發現野兔在啃食麥苗，遂朝野兔藏身的那條麥垅追去，兔子的耳朵特靈，情知不妙，惶遽逃竄。兔子前腿短后腿長，天生爬山的高手。但虎子并不急于獵獲，只是等速跟進。當野兔逃到山坡開闊處時，它迅猛地竄到野兔前面，逼其轉身返回，此時場面精彩，讓人啼笑皆非：兔子頓失優勢，下坡平衡性極差，跑起來總是摔跟頭。虎子勝券在握，不急于出招，等野兔體力殆盡，再收拾它不遲。然而，困獸猶斗，最后野兔竭盡全力猛地躍起與對手作最后一搏，虎子抬起一條前腿將其打倒……

虎子，我的童年時代因有你而顯得豐富多彩，在你的陪伴下，我得以快樂地成長。然而，世事難料，那天，你一反常態，半晌沒回家，我有不祥的預感，四處喊你，不聞回音；全家人一起出來找你，仍舊不見你的蹤影，活不見狗死不見尸，難道你從人間蒸發了？那些日子，我魂不守舍，神情恍惚，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我好像聽邪耳朵了，時常聽到門外有動靜，以為你回來了，趕緊開門一看，原是風兒掠過。后來，街坊鄰居估摸，十有八九虎子是上山狩獵誤中了獵人的圈套而喪命，我聽了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虎子，雖說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對你逐漸有些淡忘了，但你的音容儀表、逸聞趣事，無不珍藏在我的心靈深處，夜深人靜，細細追憶，倍感親切。而今，我已步入老年，這種感覺愈發強烈。虎子，但愿有來生，我們再相聚！